曹茂海小说《加密电报》
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的眉毛一直在跳。
按理说，我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还在内蒙古当过三年兵，什么风雪没有见过呢。可我的眉毛一直在跳，这是事实。用手摸摸胸口，心跳也在加速。我有一点恨自己了。
这之前，我把罗通乡长从县城送到上罗乡政府办公室之后，就去政府办公室看看报纸，接接电话。这几天却不同，我喜欢上了洗车。我买了两条纯棉毛巾，那条厚点的毛巾是用来擦掉车子的泥土或者灰尘的，那条薄点的毛巾是用来擦拭洗车后的水珠的。洗车前后得花掉我一小时左右的时间，虽然双手冻得通红，却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经我洗过的车子比罗通乡长脚下的皮鞋还亮。罗通乡长站在车前，轻轻一笑，然后望着我说，你这几天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并不在乎乡长怎样的感受：你是领导，我是司机，洗车是份内的事情。以前，我也洗车，一周两次，现在呢，每天一次。如果领导下乡回来，车子满身是泥，那绝对是要洗第二次的。不仅洗车，还看报纸，还接电话，还打扫政府办的清洁卫生。
其时，政府办的清洁卫生是有人打扫的。清洁工姓杨，上罗乡政府的人都叫她杨嫂。杨嫂眼下孤身一人，她的丈夫前年得癌症去世了。她有一个儿子，学习成绩差却有很高的个头，去年初中毕业后当兵去了。
应该是第五天上午，我从政府大院洗车回政府办公室。保卫科长把杨嫂还有送水工等几个临时工叫到一楼会议室开会。会议室在政府办公室隔壁，我分明听到保卫科长在大声吼叫：杨嫂，肯定是你偷了罗通乡长的二十元钱，如果你不拿出来，我停发你这个月的工资并且马上把你清除出人民政府。
我很生气，你保卫科长是什么鸟，你怎么能对革命军属杨嫂这样说话——那时候，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有人参军的那个家庭就是革命军属——杨嫂这人我知道，老实，厚道，硬气，虽然穿的衣服旧了点，却洗得干净，穿得服服帖帖。说真话，我不相信杨嫂会偷钱。
那年月，二十块钱虽然是一个国家干部半月的工资，但我不欣赏保卫科长对临时工如此简单无礼。于是，我走进会议室，看到几个被训斥的临时工缩成团且瑟瑟发抖。我先拿出十八元钱放在会议桌上，然后把一只脚放在椅子上。
你什么意思，保卫科长问。
我告诉你，那二十元钱是我捡的，我用两元钱买了这双球鞋，桌上是剩下的十八元钱，我再给你两块。
又矮又胖的保卫科长先是一愣，然后问，你怎么不早说？
我没有理会保卫科长，收起脚，转身走了。
那几天，我每天下午提前五分钟下班回家。我家是一个陈旧却完好无缺的套间，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厨房，也是客厅。我每天回家的时候，老婆总是站在厨房门口候着我。回到家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老婆的肚子，然后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肚子上，仔细地听。虽然什么都没听到，我都会说，我的宝宝长大了。
我平生最幸福的三件事是，去内蒙古当了三年兵，与翠玉结婚，再就是翠玉怀上了我的宝宝。我不知道这宝宝是男孩子还是女孩，但那种做爸爸的感觉在翠玉怀上宝宝以后就有了。我突然想到应该给宝宝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翠玉说，你高中毕业，我初中毕业，这名字还是你给取吧。
给宝宝取名字，我与翠玉讨论了整个晚上。最后的结论是，男孩叫大兵，女孩叫小兵。
时间过去了一周。罗通乡长对我说，晚上去你家喝酒。
罗乡长去我家喝酒着实让我感到意外。我从部队转业回来就给乡长开车，三年了，罗乡长从没在我家喝过酒。每逢春节，罗乡也去我家拜年，却不在我家吃饭。现在，罗乡长主动提出去我家喝酒，我意外之后便是激动。
平日，我家的晚餐很简单，按翠玉的说法，晚上得吃面条。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秘方，面条属碱性，坚持吃生的是男孩。我不相信，但老婆的话那是要听的。今晚不一样，乡长要来，那得搞四菜一汤。第一个菜辣椒炒肉，罗乡长最喜欢吃。青炒白菜苔，也是罗乡长的最爱。汤是什么呢，番茄蛋汤，太简单了，应该熬一罐四斗粮土鸡汤。
罗乡长是六点来到我家的。来我家时，带了两瓶黄鹤楼酒，两条游泳烟，两斤肉，我急得要哭了。
四菜一汤上桌了。那是一小方桌，汤菜放到桌上，热气腾腾，咱俩鼻子一吸，胃口就来了。遵照乡长指示，两瓶黄鹤楼放到了桌前，一人一瓶。我知道罗乡长的酒量，有一次去红星村检查工作，罗乡长将生产队四个干部全部放倒，连妇联主任也没有放过。我呢，半斤八两没问题，拿下一斤没把握。
我们用海碗喝酒。将酒倒进海碗，每人至少有四两。还没有吃一口菜，罗乡长提议将酒干了。翠玉说，慢慢喝，不急。罗乡长急，我也急。翠玉泡的茶还没有上桌，我们两干了。
怀洲，你出生在一个革命家庭，我很羡慕你。你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英勇战士，而且去酒泉基地服过役。你呢，接过父亲的枪，在内蒙古戍守祖国边疆。来，把酒满上，我敬你一杯。
我懵了，罗乡长不是侦探，他怎么对我家的情况知道得这么多。的确，一九五七年我父亲抗美援朝回国，不到三个月，收到一封加密电报，被部队密招归队，赴酒泉原子弹基地服役，直到一九六一年转业回乡。那时，姐姐四岁，我两岁。我母亲既要照顾我祖母，又要拉扯我们姐弟俩。六零年大饥荒，我吃过观音土……想到这里，我潸然泪下。
翠玉给我们倒酒，只倒了半碗。我举起海碗，高过头顶，然后放至胸前：乡长第一次到我家喝酒，蓬筚生辉，我敬乡长。
慢，罗乡长右手向前一挥：你在乡政府工作三年，给我当了三年司机，我敬你。
奇怪不，那天我们一人喝一瓶黄鹤楼，罗乡长醉了，我也醉了……那一天，我永远铭记，那是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中越自卫反击打响的第一天。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近四十年了，那个梦我记忆犹新。在一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他端着一挺机枪，站在战壕前，向敌军疯狂扫射，敌军纷纷倒下。突然一颗炸弹落在他的身边，他纵身跳入早先被炸弹炸出的土坑中。一声巨响，泥土飞奔。他被泥土淹没……这个人是我父亲，又像是我。
这是父亲给我讲的他在抗美援朝时的一个真实故事。醉酒的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
一连数日，一走进政府办公室，我就认真读报，特别关注中越自卫反击战的新闻。每天中午，只要看到邮递员，我就去抢报纸，并且问，有没有我的电报。
一连好几个晚上，我很难入睡。即使入睡，也是半睡半醒的状态。翠玉说我每晚都说梦话。我说了什么？我迫不急待。听不清，哦，我记得你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冲啊——
我在内蒙古当兵时开过大卡车，也开过坦克，应该算是年轻的老司机了吧。可有一天，我居然把吉普车开到路边的水田去了。
有点紧张？罗乡长笑着说。
有点。
其实我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心急。反正罗乡长没事，我因胸部受伤住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我总是流泪。翠玉问我，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没有变，只是急，一急就走神，一走神就把车开到水田去了。
上罗乡政府的同事到医院看我，我一脸羞愧。一天傍晚，杨嫂捧着一瓶罐头桔突然站在了我的病床前。她递给我二十元钱，我说，罐头我收下，钱你拿回去。
怀洲同志，前几天，我在政府大院打扫卫生时捡到一个信封，里面有二十元钱。我扫完地准备把钱送给办公室，保卫科长却说临时工有人偷钱，我不敢交出来，怕他说我是小偷……谢谢你。
杨嫂，已经过去的事情，也就算了。
不是我的，我不要，你好好养伤。
杨嫂走出病房又转身进来，迟疑一会，说，我儿申请参加了中越自卫反击战，你是当过兵的，你肯定知道，他会牺牲吗？
杨嫂，我一笑，越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儿子会回来的。
住了三天医院，我主动出院了。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身体健康。跟往常一样，每到中午，只要看到邮递员，我就去抢报纸，并且问，有没有我的电报。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七日，中越自卫反击战取得了胜利。那天晚上，我应邀去罗乡长家喝酒，又是一人一瓶黄鹤楼。罗乡长没醉，我也没醉。
战前我收到解放军某部一封加密电报，我对罗乡长说。
我早看出来了，罗乡长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不知道呀？我也当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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