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几秒钟,我的祖父、父亲、我儿子,竟成为同代人,
互相僭越,称兄道弟;我感到的两个世纪仿佛两小时,
才死的又生了,才生的长出胡子;
我感到时钟在午夜、四十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刻停摆,
我老家的那台座钟,早已散架忽然又响起来,
像髑髅长出血肉;我感到已消失的从未离开。
我又回到恽代英在汉口租界活跃的时代,回到叶挺的英雄时代,
在贺胜桥,吴佩孚,这个有气节的人,刚刚登上时代杂志封面,
他的军队被撕成碎片,扔进历史的废纸篓;
我又回到那个自以为在进步的、摧枯拉朽的时代,
地主的土楼被占领,他的兄弟背着银元逃走;
在那场由胸怀天下的公子少爷引进的革命中,
一群地痞爬到他姐姐的象牙床上打滚;
那个腋下挟着油布纸伞的小伙子对革命生意上了瘾,
李立三的工人阶级却迷惑了;党的领导人向忠发刚刚结束
意气风发的日子,他白天是洋场阔佬,晚上是恐怖大王;
受共产国际秘训回国的那个帅哥,在遇见他命定的老大之前,
对着一小撮人南面称王,使上海的警察局不寒而栗,
那时他还不算成名,还没会见尼克松;而公开称王打架的,
是一对把兄弟:诗人荆轲,基督徒王阳明,作为劫难之
天平的两端,汉奸,或民族英雄,不久也要脱离大陆人民的视线;
在那个急走的时代、消极等于投敌的时代、活埋的时代,
一些人出书,一些人演讲,这将是最后的机会;
很快就要万马齐喑了,很快就要合成一个话筒了,虚云的肋骨
将被打断,熊十力从辛亥沙场,转战佛祖道场,却没想到
只能在自己家的墙上、床上、洗手间贴满纸条:“打倒唯物主义!”
这句反动口号竟将我和他冻成一块,将两个百年冻成一块,
他更没想到,他的亡魂还会遇见一群练气功的人!
东方三圣。梁樕溟向伟大领袖拼死忠谏,
马一浮倒在书籍字画的青烟下,哪一个更好?
他们的胡子从我脸上长出,这不对头,我照了又照,还是剃掉了。
在两百年的果冻内,我的祖父,离开了奶奶和父亲,逃到广州,
作为难民,他发了财,娶了妾,他真是不识时务,居然还梦想
“大鹏展翅”;留下我奶奶,雨夜一双小脚给大队送信,
在荒野的鬼火中间拔不出来;我的父亲不敢相信地主也翻身,
咬牙切齿送我们兄弟读书;我的弹弓,我的弹弓,如此准确,
从我家后山到应山打靶场,再到我失业后的台球桌子,
在一群混混中间,为我赢得过“枪王”的美名;
我射出的石子、子弹却陆续弹回来,打断我应说的话;
与支部书记的冗长发言和出口腔一道,
与小学语文的开学第一篇《你办事我放心》一道,
与初二挤过我课桌的肥荡的胸脯一道,
我埋头,仿佛从未接受过这一切。
为何从未离开,像阳光下融化的雪?我吃惊地瞪着窗外
万事皆空的晴朗。为何从未超越、从未忘失?
我栖身的操场、大学,我消遣的网络、商场、步行街,重复同样的喧嚣;
我甚至听到从抗日战场、或三大战役、朝鲜半岛传来的喧嚣;
我感到无聊是一切理想的终极;烈士,英雄,如果这名号没有掺假,
我不应玷污你们的美名,在你们迎向枪口的一刻,迎向坦克的一刻,
或许还提着塑料袋;那被碾碎的和来不及享受的,我享受;
在几代人中间,直到今天这停滞的,万物伏待如蚕茧、如太极图的一刻;
从陈独秀、吴宓到我儿子,或今年春晚旋转的小彩旗,
三皇五帝擂平了,孔庙推倒了;从中山陵、八宝山
到出租车上播放的红歌;毕业二十年后,我见到的同学,
与我的同事没有区别;退休老人的谈话,与翻墙后的感觉没有区别;
虔信十年后,我痛苦于毫无神秘,痛苦于无聊;
情人和老婆没有区别;内和外,空和有,或许生和死
也没有区别;一切竟平等、同时地,在一场春雪消逝之前,
冻在眼前,成为零度,或某种字眼后的破折号,插入时间的脉管。
甲午年正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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