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 马 之 劳
犬马之劳
《现代汉语词典》对犬马之劳是这样定义的：古代臣子对君主自比犬马，表示愿供驱使，以示忠诚，后泛指心甘情愿为人效劳。查了一下资料，语出《晋书.段灼传》：“愿陛下思子方之仁，念犬马之劳，思帷盖之报，发仁惠之诏，广开养老之制。”宋朝赵普是开国谋臣，是赵匡胤“黄袍加身”的预谋者，“杯酒释兵权”的导演者。太祖太宗两朝三度为相，足智多谋，才思敏捷，虽读书不多，但尤喜《论语》，因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太平兴国八年，赵普年事已高，太宗调其任武胜军节度使闲职，让他养尊处优，安享晚年，并作诗慰问依依惜别为他辞行，赵普潸然泪下，对太宗说，陛下赐臣之诗，当镌刻于石碑，和我的老骨头一起埋到黄泉之下，老臣知来日无多，无从报答皇上恩德，但愿来世再为国家效犬马之劳。太宗为之动容。君臣名分能够善始善终，可谓两全其美。老弦清音，不绝于耳。
犬是狗马牛羊猪鸡“六畜”中最先被驯养，由灰狼进化而成为“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的。我喜欢狗，小时候一个通山猎户经常来我家客栈投宿，随身总带着一条没尾巴的猎犬。猎户姓杨，山里黄沙大畈人，冬天头上笼着黑线罩帽（俗称狗头帽），脑壳脸耳盖清了，帽沿卷着，小洞露出一线眼，眯着犀利，红鼻头喷着热气，满嘴黄白相杂乱七八糟的落腮胡茬，嘴角叼一烟杆，上挂一烟叶袋，吞云吐雾，怎么也看不分明。穿得比较单薄，下身打了绑腿，粗棉线袜套在麻草鞋上，很精干，上身棉袄上栓一羊皮马甲，羊毛一砣砣翻着，像一团团雪又像一朵朵云，山人相。我好想有一件这样的皮衣，母亲说，细伢穿皮烧骨头，不发达。老杨老是扛着铳，卖完猎物再住店，铳尖挑着斑鸠、雉鸡、山兔、刺猬……几个猎户联手可以打到野猪，狗獾，麂子等，还打死过金钱豹，用光了他们带上山的全部铳子（火药），多危险！肉分了，骨头卖到“同仁堂”制“追风酒”了，皮子一硝，铺在床上，暖和，柔软，好看。最吸引我眼球的是那只黄猎犬，两片耳朵吊着，在腮帮子两边甩，又矮又瘦，很骨感，看不出什么特异功能，可老杨说，别看它病秧秧的，它可是远近闻名的灵犬，我打猎快活，靠它。每次，我一抠动火铳扳机，它就飞纵而出衔回山货，实在拖不动的，也会为我引路去背去抬。老杨的话勾引了我，我好奇这只猎狗为什么没有尾巴，父亲告诉我，将幼狗的尾巴剁了埋在自家的院子里，这只狗就会终生恋主恋家，和尾巴永不分离了。
我喜欢上了狗，想弄一只家里来。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街边河桥姜村的姜怀健是我的同学，他家的狗婆落了好几只狗崽，我选中了胖滚滚的那只。狗崽子全身鹅黄色的毛，头上镶嵌宝石般的眼睛，还有一对竖起来的耳朵，鼻子黑黑的，成天湿漉漉的，很可爱。舌头又长又薄，身体的其它部分是淡黄色，只有颈项一圈白色，像戴了条白金链子，头顶上小巴掌大一片白，像一片飞来的云，姐姐为它取名“飞云”。我在飞云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小时候吊过的铃铛，它一摇一摆的，很得意，洒下一串串响铃声，很悦耳。好东西我总是舍不得吃，匀给飞云。有一次做傻事，到对门大全叔家买来豆腐，着了皮蛋、蒜泥、小葱、淮盐、麻油，拌匀了捧给飞云吃，它居然不吃，给它鸡刺，它只闻闻，也不吃，可它特别喜欢啃骨头，猪牛羊走兽类的骨头，不吃飞禽的。一眨眼，飞云长高了，长大了，十几斤了，我可以带它一起上学玩了。可无论如何想不到，路上一个白胡子老汉说，这只狗不吉利，头上戴孝（白毛），要克亲人的。对飞云的喜爱一下子无踪无影了。赶快送出去。星期天，约了姜怀健、雷国强、郭福林，用麻袋裹着飞云，轮换抱，翻山越岭，不知走了多远，丢在一个山沟里，回家天已经黑了。满以为送走了“瘟神”，太平了，可一个星期后的晚上我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飞云回来了。一进门摇头摆尾的，舔我的手，很小心地舔我白天练跳高摔破的手掌上的伤口，让我一阵感动，为飞云的恋主护主而感动。我又喜欢上了飞云，决心把它养大，养老，送终。可天有不测之风云，一辆发了疯的货车把飞云撞死在公路上，没闭眼的飞云身上是车轮轧过的血印！都怪我，是我没有管好它，我不配拥有它，我失去了养狗的权利。带着愧疚，我再也没有养狗了。
一九八五年，我在金牛镇中学当校长。下着雪，天还没亮，我早起到教室的走廊上转转，周智云老师家的狗“来福”扯住我的裤脚不放，硬是往回拖，在他家门前汪汪叫，双爪不停地扒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赶紧把余连保主任喊起来，一起把门撞开了，厅里燃着蜂窝煤炉子，不通风，周老师和殷芹生老师煤气中毒，昏迷不醒。我让邹绍华老师弄来板车，和着被子把只穿小衣的俩口子一卷一包，抬上板车往西山观金牛医院拖。一路颠簸，可能是呼吸了新鲜空气，还没到粮管所坡上，他们就先后醒了，头昂着从被窝里伸出来，不用上医院了。是“来福”救了他们的命，后来调侃这件事，殷老师还脸红呢！
前几年，我在网上还看到一个关于“义狗”的故事：三十多个职工煮一锅肉准备吃，“赛虎”（狗）嗅出了肉里有毒，拼命吠叫阻止人们去吃，但大家并不明白，只以为狗想吃肉，就扔给它几块，赛虎不肯吃，还是不停地吠叫，甚至开始哀嚎。最后，在人们要去吃肉的时候，赛虎流着眼泪，一声悲鸣，吃掉了地上的几块肉，当场中毒而死。赛虎死后，主人含泪把它葬在自家的菜园里。九江市贺家山陵园总经理听说后非常感动。他找到赛虎的主人，把赛虎移葬到贺家山陵园，并为这只舍身救人的“义犬”建造了雕像。移葬那天，有一百多人冒雨自发为赛虎送行。
我还听说过意大利犬“奇波”为主人守墓至死的故事，催人泪下，这种永不分离的爱刻骨铭心，暖意盈盈。可是，人性是多疑的，怀揣着小算盘，担心着蜀犬吠日，吴犬吞天，其实都是些面目全非的文字作怪，是一些披着人皮的狗“人来疯”。别看他很乖巧的样子，道貌岸然，似乎会“哈巴”就是生存的永恒的偶像，一旦得势，气焰熏天，疯了，真的疯了，到处咬人，致人死地，成了疯狗。这种不人不狗的“变种”最可恶！而纯粹的狗呢，绝不会忘恩负义，绝没有非分之想，有点残菜剩饭就心满意足了，永远是忠实的跟班，虔诚的奴仆，更不要说那些有特殊本事的导盲犬、看护犬、医疗犬、牧羊犬、警犬、军犬、缉毒犬、救灾犬。“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狗最忠义，最乐观，即使大祸临头，依然从容安静，视死如归，头断了，也会为人类献上飘香的美餐。它是用行动感恩啊！我也吃狗肉，只是不会大块朵颐，尚存戚焉；我还没有参与过金牛每年六月六红红火火的“狗肉节”，心藏不忍。我担心，全国乃至全球约六亿只狗一齐睁开双眼盯着，讨论着作更深层次的思考。
相较于犬，马是高大雄壮的。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也。马的祖先是生活在5000万年前新生代、第三纪、始新世的祖马，通过漫长的驯化成为了人类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忠实的朋友，快捷的代步。有位网友为马写了这么几句：前进，我应该是匹黑鬃野马，驰风而来逐狼而去，没有驽马那精致的铁蹄，却从不畏惧锐石尖角的撞击。它常常幻想自己，挺立在山巅月圆间，狂野地俯冲而下；也常常幻想自己，身披黑色战甲，踏着鼓声迎面嘶杀，不避矛盾，勇往直前，没有背水一战的绝望。啊，马！这些诗化的文字，我是慢慢才有所悟的。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纵马疆场，成就了功名伟业。然而，就如只有少数人名垂青史一样，能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宝马良驹也极其少数，由历代英明圣主或记史巨匠文字表彰或丹青造像的马更是少之又少。它们是汗血宝马（大宛马）、蒙古马、哈萨克马、河曲马、西南马、三河马、伊犁马、山丹马中的最健者，是经由像春秋时期的伯乐、九方皋等相马名家相中了的“才美内蕴”者。如周穆八驹，秦皇七马，唐宗六骏。立于昭陵祭坛两侧的石刻六骏分别是：拳毛騧、什戈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这些战马为李世民浴血拼死，立下赫赫奇功。太宗赞其“天马行空”，“倚天长剑”，“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曹操的“绝影”、“爪黄飞电”，孙权的“快航”、“惊帆”，刘备的“的卢”，都是一时之冠，凤毛麟角。特别是楚霸王的“乌骓”和吕布的“赤兔”更值一赞。乌骓，通体乌黑，油光如缎，唯独蹄赛白雪，誉之“踢云乌骓”，巨鹿之战，项羽骑之九战九胜，力挑六十多员汉将，未曾倒退半步。项王兵败垓下，乌江自刎，乌骓恋主，亦望江波心一跃，不知所往，上演了一曲悲歌，忠马！愿与主人共存亡。赤兔马，全身大红，头小类兔，神勇如虎，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吕布骑之战无不胜。吕布死后赤兔成了曹操的战利品，转赠关羽。关羽酷爱，现今汉阳古城洗马长街留有关羽当年饮马赤兔的遗迹。关羽死后，赤兔绝食而亡。真义马也。2001年，高考生蒋昕捷以一篇《赤兔之死》的满分作文而家喻户晓，“英雄必讲诚信”的主题更是深入人心。
我曾想，为什么马能为主人赴汤蹈火奋不顾身呢？成吉思汗的铁骑为什么能横扫欧亚所向披靡，建立起辉煌的“马背帝国呢”？回答是：所有称霸一时的人都宽容大度，富雄韬伟略，擅用人之道，会换位思考，懂得要想马儿跑，就给马儿草，让马儿有愉悦的经历，有积极的记忆，肯为主人效犬马之劳。
我与马的情感不仅仅因为这些历史故事，也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年轻时跑马博彩收入万元，也不是现代马术运动古代马球运动多优雅，也不是十年前深圳“世纪之窗”的蒙古健儿演练骑兵实战场面的壮阔或近年汉口东方马城热的悄然兴起，而是因为我亲见了一匹老马之死。
六十年代初，金牛通往贺胜桥、鄂城、大冶的公路还是沙子铺的，客车货车少，金牛供销社进出货物全靠马车。“马坊”在虾子井旁边，马厩里二马四骡，平时廖师傅宋师傅各自负责一驾车，一马二骡，中马边骡搭配。说起来也巧，廖叔的二儿子廖祖林，宋叔的儿子宋进生都是我的同学，熟。另外，我父亲与金迅、蒋家璧、胡志刚几位叔叔管楠竹杉木收购，与马坊共处一个大杂院，我进出自然很方便。有一匹鬃发尺余的瘦马，褐色毛皮，无精打睬，呆在马厩不言不语，它在这里一呆就是几年，它是否在冥想挣脱青色的缰绳与拴马的木桩在空旷的原野自由奔跑呢？有种东西是否与生俱来，戴着铁蹄笼头马鞍绳索，很累的生活，在阳光与阴雨中，在汗流浃背雨打芭蕉的声音中历练魂灵呢？我亲见这匹老马每天早出晚归。一生拉车超负重，任人驱使春夏冬，披星踏雪十万里，不倦奔波履使命。那天，廖老驾车出远门，回程，豆大的雨点被风狂扫，黄色的沙子被风扬起，老人双眼睁不开，辨不清方向，凭着几十年驾车老把式的经验，硬是连车带货摸回了马坊。可是老马累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死前，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那里是老马一生火焰般情感的源泉，滴滴晶莹剔透，为世间留下了生命最壮观的风景。两位老马夫想起老马承受皮鞭任劳任怨的一生，也都老泪纵横。后来，我向廖叔讨了马尾，做了一把京胡一把二胡的弓子，用老马的尾毛做成的琴弓伴我演奏《朔风吹》、《赛马》、《二泉映月》，一跟就是几十年。
犬守犬形象，马持马模样。犬马笑问我，答当人不让。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立名、立言、立功谈何容易！但总不能得过且过，无所事事，当尽力而为，为自己，为家国效犬马之劳。人的出身不可选择，即使卑贱如狗，也要活出人样，活出一个“忠义”来；生活本该如马，自由发挥，勇猛刚强，拥抱绿色、希望、美丽，去创造，去享受。愿你我都是“千里马”，不该被缰绳木桩套牢，飞跑才是我们的特长，飞跑才能展示梦想，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冲出大山，那边就是草原；穿越峡谷，尽头海阔天空。
老铁 丙申岁末 写于汉阳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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