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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学选刊]刘会刚发表在《厦门文学》2017年第3期的短篇小说《进城的牛》





刘会刚,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祖籍湖北鄂州。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近年来,中、短篇小说先后刊发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广西文学》《福建文学》《厦门文学》《延河》《青春》《芳草》等文学期刊。湖北省作协会员。九三学社西塞山区区委委员。西塞山区政协常委。现供职某媒体。
短篇小说《进城的牛》


黄金山隧道一打通,隐匿山背几百年的八字门湾就热闹了,沸腾了。人高兴,鸡鸭高兴,猪狗也跟着高兴。人是有理由高兴的,可以洗脚上田,告别农民当市民。几年前,上面的红头文件就下来了,称黄金山隧道一打通,修好路,黄金山山背沿线一带的广阔原野,包括八字门湾在内,要整体搬迁,腾出来的地方干什么呢,搞新区开发。名字也取好了,黄金山国家级高新技术开发区。当然,政府占了农民祖祖辈辈的土地,是不会让农民吃亏的。气派恢弘的还建楼一年前就在市郊区建好了。清一色的花园小区,名字再不叫这个屯那个湾了,而是与城市接了轨,冠名东方花园、明珠广场、金地大厦、天方百花园等。这就是山背几代村民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人是越混越好了,鸡鸭猪狗是否跟着进城,住高楼,喝江水,形势不明朗。因此它们与民同庆,显然过于盲目乐观了。

告别土地进城,并不是人人都高兴。柱子爹就是个例外。柱子爹在八字门生活了七十多年,勤扒苦做一生,拉扯大一儿一女,托前世修来的福,到目前身体硬朗得很,三天不吃肉耳朵里就像战鼓一样擂得咚咚响。搬迁通知书正式发下来那天,柱子爹没有像儿女们一样笑眯了眼,更没有像其他村民过大年一样笑歪了嘴。他甚至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傍晚时分,老人匆匆扒了几口饭,丢下碗筷,从牛栏里牵出大黄,背着手,一言不发地朝原野走去。大黄是一头正值壮年的黄色水牛,精力旺盛,力大无比,应该说,正是干事的当口,可如今舞台没有了,说没有就没有了。用人们的话说,大黄下岗了,失业了。因为八字门湾的原野,已经不是原来的原野;八字门湾的土地,已经不是原来的土地。这一切的改变,最初来自一条新修的马路。这条又宽又亮的柏油马路,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从打通的黄金山隧道脱鞘而出,呼啸而来,刺穿了山背乡村数百年来的沉寂与偏僻。各种机械,水泥,砂子,预制板,塑料膜,还有铁架护栏什么的,顺着这把剑的刀锋,源源不断地流进来,很快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原来大片大片水汪汪的稻田没有了,满目绿油油的菜园没有了,清辙见底的池塘也干涸发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根粗大的烟囱拔地而起,吐出浓浓黑烟如乌云压城;碉堡似的水泥窑像个弥勒佛的大肚子,一个个似从地底下冒出来;还有正在兴建的高大厂房和纵横交错的电网铁塔。铁家伙不是死的,它们会唱歌,每天不厌其烦地大合唱,唱了民乐,又唱西洋,唱了小调,又唱西皮,好像在用歌声告诉全世界:开发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开发区的人民好喜欢……

此刻在这片土地上,走着一位老人和一头牛。柱子爹在前,不紧不慢。大黄在后,不慢不紧。都不说话。没有话可说。一阵秋风吹来,冰凉如水,寒意袭人。半空中飞舞的零星黄叶,几根枯草,也怕冷似的,打个旋儿急忙钻进路边草丛中。柱子爹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自从老伴前年患直肠癌去世后,柱子爹活得像个菩萨,每天如影子一样出没。即使在儿子柱子面前,也没有什么话。年轻时,这老头可不是这样的,他是八字门湾妇孺皆知的好把式,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能说,虽不能将死人说活,大抵能将活人说死;二是他能干,除了看云识象、算命问卦,耕田、犁地、翻垅、插秧、割谷,样样农活干得像耍杂技一般漂亮。

柯家柯,柯家女儿多,嫁个我,又嫁个我哥,真有味,真有味,还嫁个我弟……他经常在干农活的同时张嘴编出韵味十足的词儿,一唱三叹,总能惹起一片快活笑声。

这时,单身汉染布提着一网兜红苕从田畈坡上晃着走来,四十多岁的染布,好吃懒做,冬天餐餐吃红苕,夏天天天吃地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正用大黄犁田的柱子爹,“吁——”地吆喝一声,揽了一下牛绳,放慢脚步,远远地朝染布看了又看,顺嘴编的词儿随着一口烟雾喷涌而出:

染布不染布,抹牌又赌博。无风六月不晒背,十冬腊月饿肚皮。染布啊染布,六月炎天少歇阴,锄头口里出黄金。勤快勤快吃得不爱,懒惰懒惰忍饥挨饿……

大家望着染布渐行渐远的背影笑得泪花直流。

太阳渐渐偏西。人累了,牛也乏了。柱子爹放手让大黄自由活动,他则蹲在田头,抽出耳朵根的香烟,眯着眼美美地吸起来。这个时候,老人是安静的,与刚才的笑谈风生判若两人。对大黄时不时偷几口田间的青青玉米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完全暗下来,柱子爹才牵着大黄,披着朦胧的夜色心满意足地回家。这种劳动的快乐,幸福的满足,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消失的,已记不太清楚。

现在,柱子爹又牵着大黄,走在八字门湾广阔的原野上,似乎想重温一下昔日美好的回忆。可物非人是。大片良田被圈后,人们基本没有农活可干,牛们也彻底闲下来。人不干活,会饿肚子;牛没活干,同样会饿肚子。很多生活难以为继的牛被主人贱价卖到外地,或干脆牵进屠宰场。大黄的一个族亲,一条大黄牯,是个田间的劳动健将,原来被主人奉为命根子,每天像贵宾一样被招待。也难怪,在黄金山隧道未打通前,八字门湾几百号人的肚子,全靠十几条牛支撑着,那时的牛,毫不夸张地说,比人金贵。贫穷时听说过卖儿卖女的,没听说过谁家卖牛。凭心而论,大黄牯的主人,对大黄牯的感情深着呢,丝毫不亚于柱子爹对待大黄。可在两年前,大黄牯大病一场后,情况急转直下。主人不忍心屠宰它,就狠心卖到外地,现在下落不明。本来,大黄的命运与大黄牯差不多,柱子和媳妇早在接到八字门湾整体搬迁通知前,就商量要将大黄尽快处理掉。他们的想法很现实:进城后,人人上班,用不着耕田犁地了,牛当然也用不着了。留着无疑是个负担。柱子的意见是,趁大黄年轻体壮,卖个好价钱。柱子媳妇,强烈建议将大黄牵到屠宰场,她里里外外一盘算,杀比卖更划算。现在市面上的牛肉价,简直是牛气冲天了,而且还在一天天看涨。杀,除了牛肉,还可以卖牛皮、牛鞭、牛鬃、牛角,再说牛头,更是上好的汤制品。这个女人有个老乡,在城里开了一家酒店,取名牛魔王。这个老乡早就向柱子媳妇订了大黄这副身子骨。那天,柱子将一个买主领进家门,柱子爹一声不吭,在堂屋里将旱烟抽得烟雾弥漫,直呛得买主识趣地离开。就这样,大黄成了八字门湾唯一留下来的牛。

走了,是一种不幸,留下来,也是一个问题。大黄成了这个家,准确地说,成了八字门湾一个不尴不尬的角色,它这个昔日的劳动能手,如今落得同游手好闲的染布一样,晃荡在村庄每一个角落,眼里尽是迷茫与失落。

好在这样的日子,有柱子爹陪伴。柱子爹像对待孩子一样,经常牵着大黄四处溜达。将要离开刨食了一辈子的土地,人难舍,牛亦难舍。

整体搬迁这天,八字门湾一派喜气洋洋,比过大年还热闹。新成立的八字门社区,特地请来了威风锣鼓队、响器班,吹拉弹唱,场面甚是宏大。喝了庆贺酒,照了全村福,村民们笑着、闹着开始收拾家什,装车。一溜排大卡车车身上,张贴着红纸黄字标语:热烈庆祝八字门湾乔迁之喜。有村民举着手机,对着老屋拍一张,对着大树拍一张,对着阴沟拍一张,对着蹲卧在大槐树下的大黄也拍一张。

大黄像个没过门的媳妇,有些不好意思,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只顾轻轻地反刍胃里的豆渣饼。没有新鲜水草,柱子爹只好买些豆渣饼给大黄吃,这种油菜籽榨油后留下的残渣,以前大黄闻都不闻一下,现在却吃得津津有味。

柱子爹是最后一个离开八字门湾的。他没有像其他村民一样,坐着佩戴大红花的大巴离开家乡,而是牵着大黄,穿过黄金山隧道进城的。他们的新家位于山背外十多里的东方花园小区。这里位于城市郊区,有山有水,景色宜人。

东方花园小区就是一座花园,新颖别致的楼房,绿树如荫的小径,音乐喷泉,怪石嶙峋的假山,红花绿叶争奇斗妍,还有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遍布小区角落,这些都是八字门湾人过去在电视里看到的生活场景,如今一一呈现在眼前。真的像做梦呢。当柱子爹牵着大黄,一前一后出现在东方花园小区门卫前,被染布一把拦住。

染布穿着一身灰制服,腰系牛皮带,神气活现。这个在八字门湾好吃懒做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小区保安。柱子爹从荷包里掏出两包黄鹤楼,塞到染布怀里,牵着大黄闪进了东方花园。

走在小区柏油马路上,大黄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东望望,西瞧瞧,怎么看都不够。到底是城里,到处都很干净,到处都是绿树,红花,还有名目繁多的植物。路边居然蹲着一只硕大的青蛙,仔细一瞅,原来是一个青蛙状的果皮箱。这时,一辆搬家的大卡车迎面驶来,大黄不慌不忙地闪到一旁。因块头大,转身迟缓,四蹄驱动时,不小心撞断了路边一棵新栽的幼樟树。终归是畜生,竟不知自己闯了祸,还叼起几片折断的嫩树叶,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柱子爹一看急了,挥起鞭子,朝它的屁股猛抽下去:偷嘴要看地方,以为这里是八字门?小心被人打断腿。大黄似乎听懂了柱子爹的话,低眉顺眼地晃着头,一副知好识歹的样子,加快了步伐。

柱子爹一家点了小区十八栋八楼的一套三室二厅的大户型。尽管面积不小,大黄还是上不了楼的。主观条件是柱子及媳妇不答应。搬家前,柱子爹就这个问题与柱子及柱子媳妇商量过,能不能将三室二厅的新房,辟出一间,作为大黄的居室?柱子还未回应,柱子媳妇的脸就拉长了,碗筷在锅里弄得像放鞭炮一样响。客观条件也不允许。楼梯口太窄,且矮,根本容不下大黄壮硕的身子进出。这些其实都不是问题,搬家前,柱子爹就为大黄想好了安顿的家。否则不会冒然将大黄牵进东方花园。他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实际,在楼下的一块空地上,支起一个帐蓬,里面铺上干草,就是个不错的家。大黄的条件也不高,有吃的,有喝的,有睡的地方就行了。不需要电灯,不需要电视,更不需要电脑。这种人类最原始的生活需求,对于现在的大黄来说,算是很奢侈的了。 

一袋烟功夫,柱子爹就在楼房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帐蓬。帐蓬是一个月前新买的,两层,蛮厚实。既能挡风,又能遮雨,远远看像个蒙古包。大黄似乎挺喜欢这个新家,围着它转了两圈。钻进去,刚好,不高不低,不长不短。大黄在里面打了个响鼻,好像在说,不错,这个新家不错嘛。柱子爹从衣袋里掏出油籽饼,放在地上。大黄卧下来,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楼房前的空地上,突然多出一个蒙古包,很快引来众多市民围观。其实都是原来八字门湾及附近村民。这会儿,人人收拾得很光鲜,男人的西服穿得笔挺,女人的裙子穿得艳丽。尽管他们的身份转变了,但角色还是停留在八字门的那种,大呼小叫,叽叽喳喳,当众放响屁,饭嗝打得嘴巴翘上天。他们像看猴戏一样,围着大黄手舞足蹈,无比兴奋。

只要一有空,柱子爹就下楼,捏个小板凳,坐在蒙古包前,与大黄唠嗑。说些什么呢,什么都说。有时什么都不说,静静地默坐着。大黄显然对新环境感到满意。经常兴兴头头地扯开嗓子,哞哞哞地叫几声,像小区里安装了一个高音喇叭。柱子爹也少有的红光满面,上下楼腿脚利索得很。

每天清晨,柱子爹就牵着大黄,沿着小区新修的鹅卵石小径溜达。开始居民们倍感新鲜,看见溜狗的,可没看见溜牛的。牛毕竟不是狗,牛的自觉性没有狗强,纪律性也差。有时溜得兴起,不免顺嘴扯几口地上的青草,大快朵颐。可这小区的青草,不是八字门漫山遍野的青草,这青草是人工种植的,据说是从南非进口的,贵得很。柱子爹为此赔了小区物业几百元钱。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用钱都解决不了的才是问题。

有一天清晨,柱子爹起得晚了些,大黄等不急了,独自从蒙古包出来,沿着小区的林阴道溜达起来。走到小区人工湖旁,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见到如此庞然大物,吓得哇哇直哭,边哭边退,一头栽进湖里。幸好一位晨练的小伙子看到,跳下去,将孩子捞上来,捡了一条命。大黄闯了祸,作为主人,柱子爹自然难脱干系,既上门赔理,又赔了几千元钱。人家还没完没了,口口声声要杀牛赎罪。

矛盾的最终激化,源于大黄带来的越来越重的腥膻味。那是牛屎味,牛身上的腥味,还有牛每天吃的油饼味,以及雨水掺合着牛屎牛尿发酵的酸腐味,混合着发出来的。虽然柱子爹每天清理蒙古包,可时间一久,那些腥臭味是无法弄干净的。尤其是到晚上,引来成群的蚊蝇乱飞,惹得蒙古包四周的楼房家家不得安宁。有几个深受其害的居民,断然撕破脸,将告状信写到物业公司,要求将大黄尽快弄走。物业公司下令三天内将大黄牵走,拆除蒙古包,否则将采取强制措施。柱子爹的倔脾气上来了,坚决不牵走大黄。想想原来在八字门,十几条牛每天围着村子转,没听哪个说难闻牛屎味,有时双抢为了争着犁一亩三分地,争着抢牛,晚上恨不得抱着牛睡觉。现在倒好,进了城,泥腿子还没有洗干净,一点牛屎味都闻不得了。柱子爹放出话来,谁硬来我这把老骨头与他拼了……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可作为主角的大黄却坚持不住了,半个月后,病倒了。叫来兽医一看,原来是营养不良,水土不服。打了两针,吃了几天兽药,不见好转。

这种局面让柱子爹始料不及。万般无奈,只好采纳儿子柱子的建议,将大黄牵进黄金山开发区的一家养殖场。原来,八字门一带村落被搬迁后,那片广阔的田野用来开发了,其中有一块地圈起来,建了一家大型养殖场。就像人离不开空气,鱼儿离不开水,牛终究是离不开土地的。能让大黄回到养殖场,回归八字门,也许是它最好的归宿。柱子爹没有理由不让大黄回家。

仅仅过了半年,八字门就消失了。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但土地还在,土地不长庄稼,却长出了一片片乳白色厂房。恢宏而耀眼。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养殖场就建在这里。

八字门养殖场的老板是一位北方汉子。是被当地政府招商引进来的。北方老板看到八字门倚山面水,地势开阔,是一块风水宝地,就一口气圈了一百多亩,从内蒙古引进来五千多头奶牛,还配套建起了现代化的流水线设备,他的宏伟创业目标是,五年后,让十分之一的中国人能喝上八字门养殖场的鲜奶。

大黄回到了八字门养殖场。严格意义上说,大黄不是回家,而是进城。因为,现在的八字门,已不是过去的山背八字门,现在的八字门,是属于黄金山开发区,是地地道道的城市。走进八字门养殖场,大黄似乎不习惯这里了,眼里满是惊恐,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原来养殖场不是大家想像中的漫无边际的大牧场,青草葱郁,绿意盎然,而是整齐划一的一排排厂房。一头头黑白相间的奶牛,一头挨着一头,圈在牛圈内,要吃牛槽里有干草,要喝旁边有备用的水。要屙要尿旁边都是现代化的除污设施,且每天都有工人按时清理,整个养殖场除了无法消除的牛腥味,处处显得干净,整洁,忙而有序。

大黄进来时,也像人进来时一样,通过了三道安检,先是清洁,后是消毒,最后是X光线,这是养殖场安全生产的规定。主要防范细菌病毒入侵,对奶牛造成传染。养殖场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防止传染病,一旦染上诸如疯牛病、口蹄疫之类的病毒,后果严重。

北方老板对大黄很热情,像接待一位贵客似的,亲自将它迎进场内。北方老板特意交代那位戴眼镜的工头,牵着大黄四处看一看,走一走,熟悉熟悉新环境。逛了一圈后,大黄似乎找到了感觉,因为八字门那棵百年老枫树还在,那条清澈见底的八字门河还在流淌。几百年来,八字门河像一位慈母,滋润着这片水土,养育着一方乡亲。大黄不感觉到孤寂,它回到了家,心里踏实许多。

在八字门养殖场呆了几天,大黄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它与那些奶牛并不同类。除了外貌有差别外,生活方式也大相径庭。最明显的,是大黄没有与奶牛们同吃同住,戴眼镜的工头将大黄安排在另一间房内,单门独户,与奶牛们的厂房相隔十几米远。当然,不时有人将大黄牵出来,在场内四处散散步,或走到八字门河边,看看河对岸的风景。这种特权生活,让厂房内那一圈奶牛既羡慕,又忌恨,它们有时一齐朝大黄哞叫,好像在说,都是牛,凭什么这个家伙搞特权?吃香的,喝辣的,还能四处看风景。的确,大黄一般不吃奶牛们每天的主食——干草。吃什么呢,青草。都是工人们四处割来的青草。鲜嫩可口,营养丰富。劳动少了,吃喝好了,大黄的身体像个充气的球,渐渐圆滚了,壮硕了,更像一个庞然大物。

安逸生活久了,大黄不仅不安心,反而倍感失落,甚至心生恐惧与焦虑。奶牛们对它不再羡慕,经常投来嘲弄的目光。它们显然看出了问题,原来,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根本就是个废物,不能像它们一样,为人类的健康每天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清新爽口的鲜奶。

这真是很要命的事。如同一个身宽体胖的女人,却天生不能生娃。为此大黄很自卑,每天形单影只,在偌大的养殖场内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

有闲的,当然有忙的。这是世间万物生存的辩证关系。在同一养殖场的奶牛们,就忙得不可开交。忙什么,忙产奶。尽管一天生产两次,可北方老板似乎嫌慢了,恨不得一天产三次,产四次,产五次。也难怪北方老板心急,为了建这个养殖场,他可是下了血本,几乎倾尽了全部家产。仅圈的这块地,就花了几百万。每天一到产奶时间,奶牛们像训练有素的列队士兵,一头跟着一头,井然有序地走到流水线作业点,各就各位后,操作工将挤奶机器直接安装在奶牛乳房上,机响奶出,像喷泉一样源源不断。约十几分钟,奶毕,后面等候的奶牛鱼贯上前,继续产奶。循环复始。产完奶的牛,个个像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昂首阔步进入牛场,又是吃又是喝。这就是劳动的光荣。难怪人们说,劳动创造历史。不劳动,是没有历史的,也没有未来。大黄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像自己这种长年歇业者,有没有未来?当然,大黄是有历史的,且是辉煌的,用丰功伟绩来形容一点不过分。至于未来,它真的不知道,也说不清楚。因为,它眼见一头不能产奶的奶牛,被人活活地结束了生命。没有生命,谈何未来。

那是一头高大的奶牛,花纹亮丽,体态丰腴,四蹄生风,这样的性感奶牛,都是人们喜爱的对象。当初,北方老板到内蒙古草原挑选种牛时,一眼就把它看上了,带回了八字门养殖场。谁知,这头性感奶牛,却是只会吃草不能产奶。北方老板很着急,想尽了一切办法,整药物,喂偏方,甚至进庙烧了香拜了菩萨,性感奶牛仍不产奶。不出奶却不影响它的吃喝能力,甚至比其它产奶大户还吃得多,喝得足。这就说不过去了。那天,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背着两只黑箱子进了养殖场,大黄猛地意识到不好。心里好一阵慌乱。只见那个戴眼镜的工头,领着两个白大褂径直走到性感奶牛面前,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性感奶牛正聚精会神地吃着草,全然没意识到死神正一步一步向它逼来。两个白大褂放下刺眼的黑箱子,娴熟地忙活起来。他们拿出注射器,将一个黑色小瓶里的液体,注入到另一个白色小瓶里,一番摇晃后,一个白大褂眯着眼,将吸足药液的注射器朝天举着,慢慢靠近性感奶牛,一刹那,注射器如飞镖一样精准地射中性感奶牛的腹部。也许如蚊子叮咬了一口,性感奶牛丝毫没有觉察,继续吃草,还不时用尾巴拍拍身上沾惹的草屑与灰尘。一会儿功夫,养殖场的电动门徐徐打开,进来一辆大卡车。戴眼镜的工头,不知从哪里扛出一块长木板,一头搭在车厢上,一头稳稳地着地,然后牵着性感奶牛走上车。站在大卡车上的性感奶牛,此时可能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瞬间湿润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溢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哞哞哞哞连叫几声,像在与同伴作最后的告别。

约摸半个时辰,性感奶牛像喝醉了酒的人,变得踉跄起来,站立不稳,突然如散了架似的,轰然倒下。大卡车不堪重负,左右剧烈地摇晃了一阵。性感奶牛就这样被拖出了养殖场。

好在,这样的场景不常见。相反,八字门养殖场绝大多数时候是和谐的,美好的,大家共享在这片蓝天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大黄的恐惧与焦虑,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逝了。

送走大黄后,柱子爹像丢失了儿子,饭越吃越少,菜越吃越淡。健旺的身子骨看着弯曲了,人一下矮了许多。最明显表现在,耳朵不好使了,老远看到人家朝他嘴巴直张,却听不清说什么。一个器官落后了,株连其它器官遭罪,整个人就显得笨拙起来,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慢半拍。人的衰老,也许就是从这种慢生活开始的。

柱子爹很少下楼,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眼睛盯着电视机发呆。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就图电视里那个热闹。柱子担心老父长期下去,没有毛病也会憋出问题,就劝他去小区老年活动室玩耍,那里有麻将,有扑克,有各种棋,还有老年歌咏队表演。柱子爹去了几次,牌不会抹,歌不会唱,棋不会下,像傻子一样看着,简直比呆在家里还难受。再也不去了。突然有一天,他向儿子提出,想回八字门走一走,看一看。柱子一听,明白老父的意思,回八字门是借口,看大黄是目的。

其实,大黄能进八字门养殖场,柱子是花了一番功夫的。北方老板开办的养殖场,圈养的都是奶牛,而大黄作为一头普通的黄牛,怎么可能进养殖场呢。为了安慰老父,了却他的心事,柱子通过在黄金山国家级高新技术开发区管委会的同学,做通了北方老板的工作,算是开个后门。再说,偌大的养殖场,安插一个关系户进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初,柱子爹将大黄牵进养殖场时,北方老板执意要给牛钱,说按市场价结算。柱子爹死活不要钱,说能接纳大黄就是它的造化了,怎么能收钱呢。就这样,大黄来到八字门养殖场。

动身之前,柱子爹将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胡子刮了,头发也理了,还特意穿上那件平时不常穿的银灰色皮夹克,一副去走亲戚的样子。

在八字门河的指引下,柱子爹准确找到八字门养殖场的方位。这一带他太熟悉了。记得自家有块一亩三分的麦地,就在八字门养殖场内,那里土地肥沃,每年收的麦子,粒粒饱满,磨成粉,做成耙,吃起来又香又甜。没想到,这块好地,成了大黄的新家。

柱子爹被养殖场门卫拦住了。一个小伙子手持黑色电棍,指着门卫上方的红底白字,傲慢地说,养殖重地,闲人免进。柱子爹赔着笑脸,递上一支烟,说明来意。小伙子咧嘴笑了,却把手中的电棍摇得厉害。柱子爹再次央求,说那怕看一眼,只看一眼。小伙子指着不远处一栋白色别墅说,老板就在那里,你去报告一声,说不定老板今天一高兴,就让你进去看一看哩。小伙子找补说,老板今天操办喜事,心情应该很好。柱子爹望了一眼那栋像船帆一样的白房子,果然看到有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隐隐有鸡鸭鱼肉的香味弥漫开来。但他摇了摇头,折身慢慢往回走。

柱子爹没有一直往回走,中途拐了一脚,来到养殖场的侧面。这里紧挨八字门河堤,没有侧门,四周围墙耸立,上面还密布了一层铁丝网,牢狱似的森严。张望了半天,柱子爹选择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努力往围墙上爬了几次,均无果。这时,养殖场内隐隐传来几声哞哞叫声,急促而焦虑,好像是大黄发出来的。难道大黄知道自己要来,提前发出了信号?柱子爹陡然着急起来,脑门上泌出了一层汗。眼看天色不早了,回家还要赶几十里的路。怎么办?瞧瞧四周,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甚至连一根像样的树枝都没有。情急之下,一脚踢在围墙上,这一脚让柱子爹看到了希望。侧身又是一脚,再一脚,一连踢了十几脚。终于,围墙下端几块砖松动了,用劲扳了几下,动了动,再用劲抽,用脚踢,很快,抽出了几块砖,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口。透过洞口,能看到场内部分地方。只见一排排花白相间的奶牛,在栏内悠闲地吃草,几名工人正在清理牛场的粪便,还有几个人背着白色的喷雾药桶,看样子是在消毒。没看到大黄,养殖场太大,也许大黄被牵在别处,不在视线范围之内。趴着看了一会,柱子爹感到腿有些酸,就坐下来,点燃一根烟,吸完再弯腰看。如此反复,终不见大黄的身影。天渐渐暗了,场内工人相继脱下工作服,下班。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清脆的鞭炮声,还有烟花腾空而起的五彩缤纷,以及小孩的嬉闹声,这吉祥如意的气息如水一样缓缓流淌,给养殖场平添了一丝节日的喜庆与祥和。

大黄在哪里呢?此时,柱子爹有些失去理智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凭着还算硬朗的身体,又拆了几口松动的砖,人踏着拆出来的洞口爬上一人多高的围墙。正当他小心翼翼翻越围墙上的铁丝网时,一阵大作的铃声骤然响起,转眼整个养殖场内如刮起一股狂风,叫喊声,脚步声,吆喝声四起。柱子爹知道坏了,可他执意要爬过铁丝网,翻进养殖场。由于心太急,人在落地时,手被铁丝网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闻讯赶来的几名保安,将他一把擒住,见是一位老人,且手上有血,只好将他押到养殖场办公大楼,一边讯问,一边包扎。

此时,天色完全暗下来,养殖场办公大楼内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原来,今晚是八字门养殖场一对年轻职工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北方老板正隆重而热烈地为他俩喜结良缘操持忙碌。人多事多,没有人留意一个不速老人的造访。婚宴是热闹的,也是杂乱的。鞭炮像个调皮的孩子,冷不丁地乱炸一气。众人尖叫不断,划拳喝酒,将婚宴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一条狗,兴奋而快速地穿梭在酒席之间,津津有味地吃着人们丢弃的骨头或残羹。

柱子爹拖着包扎的伤腿,坐在养殖场办公大楼外老泪纵横,几近失声痛哭,透过依稀的月光,和楼内射出来的七色灯光,他看到了门前一棵香樟树上,挂着一张黄色的牛皮。牛皮湿漉漉的,散发出浓烈的膻味,混杂着远处牛场的奶香味,丝丝缕缕渗透在这迷人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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