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圣堂，男，1963年10月1日出生，湖北省大冶市还地桥镇团结村人，八十年代开始写诗，并在《诗刊》《中国乡土诗人》《中国新诗报》等报刊发表，有诗作收入《中国诗歌选萃》《现代诗选粹》《新乡土诗人三十家》等选本，创作简历编入《中国当代乡土诗人传集》，著有诗集《陶 脆弱的女儿》，中国乡土诗人协会理事，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大冶市作协副主席。
迁徙
——献给我早已消亡的陈仕庄
一
更久远的记忆
是那本线装家谱
小心地珍藏
还是拂满了尘埃和无数落日
浸染的苍黄
有多久没有翻阅
有多久没问过自己
来自哪里去向哪里
二
很小的时候问过
陈仕庄的人为什么姓田
那时我七岁或更小
反正陈仕庄还没拆迁
我还没长出哀愁
炎夏躺在门口的竹床上
父亲用蒲扇帮我拍打着蚊虫
好高好高的月亮
像未曾谋面的祖母
满天的星星都是听话的孩子
风吹来的蛙声慢慢聚拢
跟我一起听父亲进述的茧火虫
不知为什么急急地走开
提着的灯照不见来路
也照不见要去的远方
三
明清年间
江西填湖广
那是一次浩大的迁徙
天上哀鸿叫着几十万流民的命运
饥饿寒冷满脚的泡满心的血
如蚁般爬行的生命
把苦难写在苦难的大地
成为人类迁徙史上某个章节
斩断了根的树问望不到尽头的路
有没有一个可以存活的坑
田姓的一支被天朝的法令和滚滚流民
冲到了武昌府江夏县四会乡
(今大冶市还地桥镇)
我的祖辈落根在陈仕庄
陈仕庄是庄屋
后来成了繁衍无数代人的故乡
四
那一年是哪一年
父亲的上上辈
又逃荒到了同是江夏县的土地堂
依旧住庄屋
依旧为活命
逃难也是为活命
国民党抓壮丁
父亲舍下我的祖父母和有腿疾的伯父
舍下后来生下六个儿女的我的母亲
在祖父的摧促下
孑身逃回陈仕庄
辗转传来恶噩
已是祖父去世一个月后
父亲跪向土地堂的方向
头叩向大地
撞出很闷的声响
五
迁回陈仕庄
不能让一代一代的白骨撒落异乡
父亲作出决定用了多么长的夜
长得从明清到民国
从江西到湖北
从陈仕庄到土地堂再到陈仕庄
多么漫长的夜啊
六
父亲偷偷去了土地堂
又用了一夜和伯父一起挖祖坟装尸骨
坟山黑得只剩下一张张墓碑的脸
密林里祖人的魂灵
扑打着翅膀一声一声地叫
这是一个更黑的夜
尸骨 人和能带上的家当
一起挤上了船
闪电撕裂看不见的苍天
梁子湖的风浪世道一样险恶
晃动的浆声是一路跟随的水鬼
没有人说话
包括装在袋子里的祖人
那一袋一袋尸骨
没有亲人的味道
也没有尸骨的味道
冰冷令人颤栗
七
命运走到了公元一九七一年
那又是怎样的隆冬
我八岁的惊恐
望着一段历史
蓝天下红旗在飘
锣鼓震天
喇叭更胜一筹
扯着大嗓门红色声音喊着语录
喊着拆屋造田开山造田围湖造田的口号
喊出一个发烧的时代
八
上顶揭瓦上墙拆梁
挖开的墙脚
冰冷的基石白骨一样散落
不知所措的老鼠惊慌逃走寻找新家
而人的家在哪里
三户人家的陈仕庄就这样轰然倒下
来不及撬起的青石路
驮着村庄的老幼驮着村庄的魂灵
走向哪里
雪在飘
雪像一块白布盖住了陈仕庄
父亲捧着祖宗的牌位
一滩血滚出了胸腔
多冷的天多冷的人间啊
白茫茫的大地上
冒着热气的血
像梅花散落的花辧
九
风来自哪里
它总有一个出处
风去向哪里
它总有一个去处
掠起的尘埃
总归要落在大地的某个角落
只是不再是尘埃成为尘埃的地方
是异乡
十
父亲和伯父
又一次挖着自己的祖坟
天地间
谁能说这是孝还是不孝
从土地堂运回的尸骨
从陈仕庄的后山挖起
葬在石牛山观音洞旁
再一次入土为安
活着的人
搬迁到了华家庄
一个同宗的村子
陈仕庄的青砖灰瓦
这些沉重的生命
被肩挑车推安置在村东头
怕风再次掠起
三户人家共山搭脊
相牵相连
十一
古井里的水
在血管里流淌
曾经的灯火
在暗夜里忽闪
照着陈仕庄的子孙接下来的路
时光带走了许多
包括我的父辈整个一代人
陈仕庄除了我们这一代
更晚的没有人在梦里
惊醒于陈仕庄三个字
他们的键盘敲不出三声疼痛
他们出生在华家庄
他们甚至不知道是陈仕庄的孩子
不知道陈仕庄那本线装家谱里
添加的一个个名字
像一盏盏灯
光亮着那些泛黄的纸和岁月
十二
华家庄这个我称着异乡的村庄
现在成了他们的故乡
上海福州武汉深圳宁波黄石下陆
一粒粒微尘
被另一阵风吹向了这些城市
吹向了他们的异乡
人往高处走
霓虹灯照着他们的生活
他们说那些苦涩
来自工作压力或未加糖的咖啡
他们不说怕看月亮
怕半夜醒来碎了一地的月光
十三
相似的总是惊人地相似
宿命就是一代一代轮回
又一次拆迁的浪潮
海啸般摧毁着
一座一座老屋
一个一个故乡
人是浮萍
无根
也无岸
十四
开发区很粗的红线
已经套在了华家庄的脖子
这些孩子
这些不知道该称着陈仕庄
还是华家庄的孩子
他们下一趟回家的车票
买向哪里
十五
候鸟的翅膀驮着风霜
年年往返于曾经的温暖
人类一次一次迁徙
走在一条回不去的路上
失去故乡的人
自己成了自已的根
如果陈仕庄是人类迁徙史上的一个词
这根多像一个问号
2017.1.12一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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