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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坛]刘放的散文《想为你写首诗》






刘放,1962年生人,祖籍湖北大冶,出版有小说集《远方的诱惑》、散文集《智慧钥匙》《有一个少年》纪实文学《精彩与无奈》旅游文化读物《虎丘》《周庄》文化访谈录《你对刘放说》(三卷)《另类补白》等十二种,江苏省作协会员。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和新闻奖若干。现为苏州某媒体首席编辑。

想为你写首诗


前不久,我的分别四十年整的老同学们,再度聚首。在几个发财而又有情怀的同学组织下,包豪华大巴,追名山盛景,皖山楚水就收录了他们的欢歌笑语,收录了他们的装傻卖乖,收录了他们的乐不思乡。稀疏的白发在头顶得意,不浅的皱纹在眼角跳舞。

我因公务在身,身不由己,只能强咽口水,在微信群中看他们疯,看他们浪。我也由此想象着分享一杯他们的快乐之羹。

看他们在微信群里的照片,我感慨多端。我看他们多老态,料他们看我应如是。

但我微信群中看得最多的,除了新拍的张张合影,还有同学们翻出的四十年前那张毕业黑白合影,并与群里的人对比。一一细看,一一辨认,细看辨认这几乎前世今生的变和不变,熟悉和陌生。

是的,很多人不认识了,有的只知道名字,名与人又对不上号,欣喜中不觉阵阵酸楚袭上心头。相聚的人们于山水中打情骂笑,觥筹交错中忘乎所以,来不及忧伤;只有远在江东频频看旧影的我,在想着其中已有三个同学去了天国,心痛。看当时青春年少的他们仨,其人在合影中笑,而我在合影前悲。

难得的相会也许不该说这种忧伤的话题,我也没必要来煞风景,不提这些也罢。我想,如果他们仨真的有灵在天,他们也一定在云端观望他们四十年前的同窗,化为空气,与大家一同欢聚。

似乎是陡然发现,合影中缺少了一个人。一个应该出现在合影中的人。细找,挨个辨认,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仍然不知她在何处。她没有参加这张毕业合影的拍摄。不知什么原因,使她在大家离别母校前夕的最后定格瞬间,她不在其中。

她是高一时执教过我们语文课的刘冬娥老师。


一别四十载,刘老师你还好吗?你还记得你的一群乡下学生吗?

也许在我们这个班,我是最先一个认识她的学生。

我还在读一路之隔的马叫大队小学时,她就在金湖高中教书。当时,高中没有教职员工宿舍,她是租住在我们小学旁边一个名为程功的小村里。上学放学的路上,我见过她在村边的水塘中洗衣裳。水中的波光,晃动中投映在她的盛衣服的铝质提桶桶壁,也投映在她光洁白皙的面庞。

要说感觉,当然还谈不上。大约是想到过,她是高中那些人长树大的学生里的老师,她的年龄与学生也差不多,那些高头大马的学生会乖乖听她的话吗?想想也蛮好玩的。

我那时肯定没有机会与她说话。但这不等于我没有机会了解她。这个程功小村,还不是单独的生产队,合并到了我们刘胜二村,组成一个生产队,与我们一杆秤下分粮。无意中,我就听说(当然,一听到说这个高中女老师,我的耳朵大约立马竖了起来),她的刺绣手艺非常好,不但能绣花鸟,还能绣毛主席像。毛主席像当时称宝像,非常神圣。她能绣宝像,我与周围听讲的人应该都一同感受到了,这位女老师的周身似乎立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多年后,我在刺绣之乡苏州工作,看过很多工艺大师的绝活,知道绣这种人像的针法一般是乱针绣,基本功要非常过硬,是很不容易掌握的刺绣技艺。    那时,我绝对没有想到能做她的学生。因为,中间还隔着漫长的初中地带。

正式做她的学生,我又绝对是班上最后一个入师门者。

说起来简单,过程其实复杂。简而言之,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父亲是右派,初中都不允许读,觊觎高中,近乎白日做梦。但一番山重水复疑无路后,在我离家乡几十公里的姑姑帮助下,柳暗花明又一校,“曲线救国”进了那里一所高中的门。半年后,再转学回到村边的金湖高中,成为她讲台下几十名学生中之一。所以,我入师门比别的同学晚半年。先进师门为大,我是雁行中最末尾一只丑小雁,跌跌撞撞,如一首歌中所唱,飞呀飞,总是飞不高。

哦,老师,这由最先认识,到最晚人师门,终究还算是有缘吧?


上课,她决计不会为讲台下多了一张灰头土脸的面孔而有异;而我,仰望讲台上的人影,却有一种梦里梦外难分辨的恍惚。

我在那张合影的老照片中一一点人数,是62个男女同学。这个数字的课堂,应该是很挤了。现在的课堂,一般都在40以下。

我不知别的同学对刘老师讲课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课。我印象中最难忘的,是她讲《沁园春·  长沙》,一首毛泽东词。

她上课用的不是普通话,是她的方言,一种接近武汉话的汉川孝感那一代的方言,很好懂。比起大冶话的土气生硬,多了几分典雅;比起说普通话要“咬舌”,又少了几分做作。其时,她较之我读小学时的发式有了改变,不再是齐肩的短粗发辫,而是从脑后盘起,用黑色的金属网箍固定,透出雅致和干练。她的课,板书少,非常善于同语言的表述营造课文中的意境。在这首毛泽东青年时代的著名诗词中,她于三尺讲台,目光清澈流盼,语言佐以手势、眼神,将一个青年毛泽东踱步湘江畔,回顾峥嵘岁月中的同学少年心境、环境、语境、意境,充分融汇到了一起。她食指往上一指:“鹰击长空”;她目光讲台下俯瞰:“鱼翔浅底”;她微微眯缝眼睛,于教室的虚空中极目远眺,并拢五指,如汽车挡风玻璃前的雨刷那样眼前缓缓一拂,宛若拂开南天烟云,拂开南国绵绵秋雨:“万类霜天竞自由”……整个教室,仿佛时空凝固,除了隐约可辨的怦怦心跳,只有她的声音,在描绘那个橘子洲头,那个橘子洲头吟哦的年轻身影,他的宏大志向……

她用她的方言朗诵这首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

下课铃声响过,她与大家还一同沉浸在词的意境中,出不来。或者说不舍得出来。

一般说来,这首词是男声朗诵更容易接近词意。但毛泽东年轻时眉宇中若有若无的忧郁,加之这首词的特有氛围,用女声的楚语,似乎更能演绎出一种夺人心魄的魅力。

后来,我也走上讲台,做中学教师,也讲这首词,我总是力图靠近心灵的标杆,眼前也总是晃动着女老师的神采。

再后来,我公干到长沙采访,找机会去岳麓山和橘子洲实地游览,我当然会忆及金湖高中的语文课。我还写了一首题为《湘江诗魂》的诗,也完全是回顾当年学这首词的心境,随录于兹——

还记得岳麓山下 

还记得湘江水畔

还记得橘子洲头

那个年轻的身影

那个风华正茂的诗魂

有鹰仍在长空

有鱼依然浅底

尽管层林未及染霜

但看到那头随湘江北去的飘然乌发

还有那股凝结眉宇的独有英气

长长的诗行

放排一样顺江浩荡

好想也站立湘江边

敞开衣襟

双手叉腰

不会湘音无妨

干脆一言不发

干脆一动不动

任风啊水啊

身边穿过

细细体味

什么叫诗

秋风未染湘水岸

诗人伴我少年行


刘老师带我的语文课,只有半年时间。高二换了毛老师带语文。但刘老师依然与我有不少的交往。

我在微信群里问当年同学对刘老师的印象,有的同学说,她领着同学们做愚公,挖校园中的山时,对女学生都能网开一面,让她们排练节目去,免得纯碎的镐头扁担过早改变她们的金枝玉叶体型。群里笑声一片。但我的记忆似乎绝然相反。刘老师她自己就与我们一同挖山挑土。她还说过,她的一件洗白磨破了的蓝卡其布工作服,在她刚开始带领同学们挖山时,这件上装却是崭新的;现在山快被搬掉了,衣服也面目全非了。

说到排练节目,似乎有钩沉起我的诸多有关刘老师的回忆。

从小学开始,我就是学校文艺队的成员。 跳过一些舞,舞蹈名称有《我们的解放军》、《铜山盛开大寨花》等,是男女同学合作而跳的集体舞,有十来支舞蹈。还有各种表演唱,也都是集体节目。个人的节目,我有快板书、湖北评书、湖北大鼓之类节目,我一个人表演。脚本,大多也是我自己创作。

在金湖高中演出的节目中,集体节目叫《雷锋的苦难童年》,是以楚剧的唱腔来表演的,十多个男女同学,边唱边变换造型。刘老师是导演。她的艺术修养全面,如同她没有学过刺绣却是刺绣高手一样,她的音乐舞蹈造诣很深。我们那时没有高考制,城市学生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我们农村的学生,自然是哪里来哪里去,对学习成绩毫不放在眼里,对学农学工学军的社会实践却非常重视。

刘老师带我的语文课时间不长,对我的知识传授和艺术点拨,主要就是在文艺队中。我至今仍然不能明白的是,那时,我们农村学生放农忙假或暑假,都要回家乡干农活,她是外地来的公办教师,不知为何也被命令到附近的乡村干农活。难得的放假,为何就不能让她休息一下?让她读点自己想读的书?我们回家乡干农活,是有工分的,能分得一些稻谷的,她就近到我们村参加割稻插秧的农活,可是没有一根稻草的报酬。

她在辅导我们排节目时,没有将我们当成她手中的道具。她总是边设计动作边讲解动作的含义。她说,艺术都是相通的,跳舞就是用肢体语言表现旋律,唱歌就是有韵律的说话。至于每次演出前的化妆,她更会利用这个打腮红和画眉毛的片刻时间,讲解“手到眼到”的道理。讲解描眉,怎样表现男性阳刚女性阴柔。

我还记得她示范过两手势动作。她并拢食指中指,说,这叫剑指。她并拢五指伸出,说,这叫刀劈。我从她这个手势,想到的是她讲橘子洲头的词。

她还将她年轻时演过的独舞,传给了一个女同学。这个独舞就是剑舞,音乐是毛泽东词《蝶恋花·答李淑一》,刚健遒劲,非常好看。当时有人指出,这个音乐是李劫夫的作品,作曲人有历史问题,不能用。刘老师微微一笑,说,这首词还有一个版本的音乐,是评弹演唱的。她就凭记忆既教舞,又教评弹。 也是有缘,多年后我在苏州工作,不但采访过这位评弹作曲家赵开生,还一张桌上碰杯对酌。这当然是后话。

还说这个《雷锋的苦难童年》。排练中,幕启时最先出现的造型,她先与我们系统谈了自己的构想,随后,一一实践。其中一个最高位置的人选确立,她最先启用的并不是我,连换了几个,才轮到我上去一试。我舒展双臂,面呈向往。她在前头左右扭头看看,又后退两步看看,抿嘴微笑轻颔首,剪刀手一挥,才确立下来。

当天排练结束,她在队列前对大家说:为什么选刘旭东(我当时的名字)在这个位置?他的动作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是手的动作,却带动腰部,腿部,更重要的是眼神。

四十年后,我从一帧发黄的小照片中,看到当年瘦弱的我,还有照片背后被完全挖平的山。

但照片外,我分明还看见了另有一个人。


读书时的东奔西突,南征北战,似乎也就是我往后人生路上的某种征兆,冥冥之中一谶。

后来,我途径我姑姑帮助我入高中的那所校门,仿效治水的大禹,与母校门擦肩而过,到更深的山里一所名为“前进高中”的学校教书。接着,走得更远,到了“春风不度”的玉门关,改行吃新闻饭。一吃吃了四年多,从23岁到28岁。人生最美好的诗意年代。

最难忘的,是关于玉门的一进一出。

进去不易。虽然是支援大西北,虽然他们能在《光明日报》刊登招聘启事,并且不必如内陆要加一个括号,注明“中小学教师除外”,但应聘者众,人家就相应水涨船高,临时加门槛。所有应聘者,必须当场背诵《滕王阁序》。理由也充分,中文系毕业生背不下这样的名篇,书是怎么读的?这话很有道理。于是,在众多仁兄抓耳挠腮之际,我依稀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并且想到,这赣江与长江是通的,那么与湘江也是通的。与我家乡的大冶湖,也是通的吧?

出来更难。

这要说到我参加的一个业余歌手大奖赛。经过预赛、复赛、决赛、总决赛,我最终凭模仿吴雁泽的一曲《清江放排》独揽一台十八吋长虹彩电。要从玉门调到苏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简直就是李太白高呼的“蜀道难”。这台当时有钱也买不到的硕大敲门砖,轰然敲开了大门,助我到姑苏城外聆听“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年我28岁,估计就是我读小学时,刘冬娥老师租住小学旁边的程功村的年龄。

四十年后,我居然频频重操旧业,走上讲台。有大学的,有企业机关的,还有图书馆和社区的公益讲座,更多的当然还是中学。作为一个三十多年新闻龄的老记者,我亲身经历的个案,比起那些新闻专业的教授纯理论课,自然有趣味得多。而我讲课最明显的特色,是逢讲必唱。给大学生们唱通俗歌曲,给中学生唱民歌,给老先生老太太们捏着嗓子用假声唱青衣,唱李铁梅,唱李玉刚, 效果还真的可以。比我会唱的,讲不过我;比我会讲的,唱不过我。

四十多年前,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刘冬娥就说过,艺术是相通的。这话我一记四十年,久久不忘,又久久获益。

在后面的岁月中,记得有一个《白蛇传》的戏,是叶童与赵雅芝配戏,叶许仙赵白蛇。有人说,这个叶童明明是女的嘛,干嘛不用个男演员?我说,这是导演的高明处。如果换了一个男演员,演戏当然也是可以的,但绝对没有眼下的韵味。同样的道理,是女演员徐玉兰出演越剧《红楼梦》的贾宝玉。想想看,如果是个男演员,效果简直没法比。

这之中,我总会想起中学课堂上的刘老师朗诵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外面的世界闯荡几十年,也许我都只是看到眼下的好,看不到以前的不好。这会导致我总是自觉地反省,自我批评。我不能不客观认定,我记忆中的故乡是我见过的最穷折腾最不讲理的地方,又是最薄情寡义的地方,不但让其适龄的孩子有书不能读,还不能人尽其才地用好一个外地女教师。她不是你养大的,她也不是你教大的,却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和才华无私地奉献给了你。你你你,你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是的,我很想给刘冬娥老师写首诗。恩师,感谢你的教诲,我该写几句分行的话献给你!

但我真的很少写诗,虽然做过好些年的诗歌版编辑,也自许算个懂诗的人。我甚至还给朋友的诗集写过序言和诗评。就我有限的接触中,我发现,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写诗的诗人。当然,也有不少自恃是名诗人者,其实连诗歌的门都没有跨进。或者说没有摸着诗歌之门,不懂诗。有人将诗句写在纸上,也有人将诗句写在日常言行中。后者应该比前者更有价值。我是这样看的,也是这样践行的。

有限的实践中,似乎到苏州后难得有件与诗歌有关的小事,羞于示人,却也算聊可一记吧。

2015年,《文学报》联合苏州古镇周庄发起“三字经”全球华人创作大赛,我壮胆一试。这个规定在50行内、字数不超过150的小制作,的确有难度。三字经,字句高度凝练,要押韵脚,有理有趣有诗意,当然就是诗。

这个比赛的时间周期比较长,并且在全国文化圈广泛发行的《文学报》刊发了五个整版的初选作品,最后评选揭晓,我从近万海内外来稿中,获得唯一的一等奖,并得奖金万元。这是我至今的粗糙文字中,含金量单价最高者。

毫不矫情地说,颁奖台上,我真的想到了金湖高中,想到这所今天已经不存在的学校。她存在于岁月的泥头中,存在于经历者的记忆中,却也是我人生旅途不可或缺的驿站。

我当然会想到于我恩重于山的姑姑。没有她为她的侄儿努力,甚至不惜卑躬屈膝求人,人家要读六年的初中高中,我仅读了两年,就得开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涯。

我也当然应该想到教过我半年语文的刘冬娥老师。将她比作母亲,她显然比我的母亲小;将她比作姐姐,她又绝比我的姐姐大。合适的对比,那就是我的姑姑。

我这一生,似乎总是领受不尽姑姑们的恩。

四十年后回眸,从告别母校的同学毕业合影照上,发现居然没有刘老师,我的心无法平静。

她可以不在与学生的合影中;但她不能不久久地诗意在她学生的心灵天空中。

想给恩师写首诗,一番时空远方的回望,发现她其实一直给她的学生以绵绵不尽的诗意。她就是她的一群乡村学生中的一首诗,一首陪同她的学生一生的诗。

岁岁秋天,今又秋天。还记得在湘江畔写过一首分行句子,最后的两句我是这样写的:“秋风未染湘水岸/诗人伴我少年行”。

这里的“诗人”,可以是先生,也可以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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