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绵绵的古道,被淹没在蓑草和荆棘一类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时断时续,弯弯曲曲地从城郊一直向西南延伸,延伸进群山起伏的果城里。
一个瘦骨峋峋的他,穿一身不同于山里人但又明显有别于城里人的衣衫,在这条古道上彳亍而行,寻寻觅觅,犹豫徘徊。去,向东,追着太阳,回,向西,还是追着太阳。
太阳,总是把他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描在他身后的那条断续相连的绵绵古道上,那峋峋的影子便在蓑草、灌木和野花丛中跳跃着,颤抖着,紧紧地追随着他,苦苦地朝着太阳追赶。
他选择的不是方向,也不是目的地,而是美丽的太阳!
的确,天下的事物,不止太阳是美丽的,但美丽而且永恒地以光和热照耀大地的,却只有太阳。
这就是查代文。
第一次单独去见代文兄的时候,我只有19岁。
他就穿一身那样不伦不类的衣衫,峋峋地立在山顶上等着我。从他站的那面山坡上,我们能看到被挤在一处山坳中间的小山村所有的屋顶瓦脊,而且只能看到屋顶瓦脊。
幽幽的山,黛黛的瓦,袅袅的炊烟便被满目的青黛衬托成一绺绺乳白色,在黛黛的一大片纵横交织着的瓦顶上从容地弥漫开去。那乳白被青黛衬得是那么可爱,可爱得令人垂涎欲滴,可爱得令人激起想要去触摸她,亲昵她的冲动!她清纯的乳白,不染一丝杂质,她细腻的乳白,鲜嫩如少女的肌肤!
他指给我看,且问:美吧?
是的,很美!
我在发现那乳白的美的霎那间就被陶醉了。
但令我感觉更新奇更惊诧的却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站在这样好的位置上欣赏过这样好的美景!虽然我也生活在山村,这样的美景在我的山村也是会经常出现的,甚至,这样的美丽景色是天天都会出现的啊!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啊!
但我从未寻找到这样观景的位置,从未发觉这样的欣赏美丽的视角,所以,我忽略了就在我们身边每天都会出现的美丽景色!
生活在乡村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所有生活在乡村的人都能真心热爱乡村;真心热爱乡村的人也很多,但不是所有真心热爱乡村的人就能看到乡村的美之所在;也能发现乡村美之所在的人也很不少,但只有更少的人才能把这种发现诉诸更优美的文字!
查代文的意义,就是他成为了这更少的、能把这种发现诉诸优美文字的人!
那条断续相连的古道被蓑草、灌木淹没了,甚至看不出它从前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他只凭着心的记忆,在蓑草和灌木丛中苦苦地寻觅着那条在他心中确实存在着的小路。
查代文其实是个严格意义上的“边缘人”,是一个独自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那条早已被蓑草和灌木淹没的绵绵古道上的“边缘人”。
他举家生活在城里也有数十年了,但他的内心和行为举止,却从来也没有容纳进他生活的小城。他甚至时时表现出对城市生活的一种冷漠与排斥。因为,在他的心中,时时地热爱着他的乡村,热爱着乡村中那些优美的风光人情。他总是拿乡村中那些优美的风光人情来比照城市的嘈杂与熙攘,于是,他就在他的心路中比照出了他自己的热爱与冷漠、赞美与排斥。
他认为他应该属于乡村。
但事实上,乡村却不这样认为,乡村甚至有时也会如他对城市一样,流露出对他的冷漠与排斥。
那还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正是水稻插秧季节,他负责给大田挑秧苗,俗称“秧杠子”,是最苦最累的活。每担秧苗从水田里捞上来,连泥带水湿漉漉的一百多两百斤,挑起来就要小跑着给大田正插秧的人们送去。累得腰酸背痛的他,肩头挑着一大担秧苗正小跑时,猛抬头看到一片桃树林。桃花初开,粉红一片,他不竟忘情脱口而颂:“真美啊!”
殊不知恰在此时,身后一位同是挑秧的村人大声呵斥:“美个X啊,快走吧,腰都快累断了,你还有心思美?”
是村人不懂查代文,还是查代文不懂村人呢?
说不清楚。
腰快累断了,是真实的;桃花初开的景色真美,也是真实的,你无法判断谁该谁不该,谁对谁不对。
在城里人眼里,查代文是个满身都是土星味的乡巴佬;而在乡下人心目中,查代文是个一肚子好文化的斯文人。事实上,代文只是个尴尬人,只是个同时摒弃了乡下人的狭隘和祖传自卑以及城里人的庸俗和无知傲慢的尴尬人。他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他只属于他自己的心,而他的心,只属于优美。
一个峋峋的孤独的人,彳亍于蓑草灌木淹没的山道上。
一只同样孤独的小蜜蜂陪伴着他。
他怔怔地望着那只小蜜蜂,他的目光追赶着那只小蜜蜂。
小蜜蜂终于降落了,它竟然能在蓑草与灌木的丛林中发现一朵灿然绽开的小花!
他于是惊叹于小蜜蜂无与伦比的奇异功能!
那朵小花,其实是被蓑草和灌木严严地淹没了的,纵然有一缕香魂飘忽于空中,却怎么能被你感知到呢?
只有蜜蜂才能凭着自己特殊的敏锐,在这大千世界纷繁杂沓的空气中,感知到在蓑草灌木丛中深埋着的小花的甜蜜!
查代文近几年零零散散地在全国上百家报纸刊物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小说、诗歌,形成了他文学创作历程中的一个崭新的高潮。这些诗文一如他的从前,娓娓地向他的读者们讲述着令人陶醉的优美。他的每一篇散文或小说,就如同一首小诗,而他的每一首小诗,又如同一篇韵味无穷的散文。他所讲述的,是他站在一个独特位置上、只有他才能发现的优美,这些优美其实就在我们身边,但只有经他讲述出来,你才会顿生恍然大悟的惊叹!现在,他又从近年发表的那些诗文中挑选出一部分,要结成一集出版。在这本集子里,除了极少数篇目外,几乎全是写乡村生活的。读他的这个新集子,我开始就想到,这是他在那条早已被蓑草和灌木淹没的山道采撷的一束小花。
但细细想来,不对,这比喻不准确。
这不是采自那条山道的小花,而是灿然绽放于那条山道的小花的香魂!那些小花,依然是被密密的蓑草和灌木严严地淹没着,每年还会在那条山道上独自灿然绽放,自生自灭,枯荣相袭。
悠悠地夹在这本集子里的,只是那些小花的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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