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昌全，大冶市刘仁八镇人，退休教师。因防老年痴呆，故写些许文字。
电话是云哥打来的，我对他说：“我没空，不能回去。”说是不能回，实是不想回。
片刻之后，手机又响。电话那头却是娘的声音：“海儿，是你吗？”我忙答：“是我，娘……”“你云哥叫不动你，我叫得动你不？”
我说：“娘，我没空回，刚开学，是真的有点忙。”
“你不回，我心里不好受。”低沉的声音略带微颤，“实在请不开假，晚上开车回，灵堂在等着你布置呢！”
我沉默不语。娘见我不说话，提高了嗓门：“你小子尾巴一翘，是拉屎还是拉尿我不知道？别小心眼了，赶快回！”没等我回话，手机便响起了忙音。
娘的话如圣旨，决定了我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车灯刺破漆黑的夜幕前行。半小时后，灯光已掠获到了村子隐隐约约的轮廓，突然狗叫了起来，而且吠声越来越急。
车停禾场边，有人从宗堂大门出来。云哥见是我，边递烟边说：“你可回来了，时辰一到，旺嫂就进宗堂入木（入棺）了，等着你布置灵堂呢。”正说着，几个妇女跑来催他去厨房商量后勤的安排。走时他又说，“旺嫂的丧事你娘是总管，她说挽联和悼词都要你写呢！”
娘真多事，我心生怨意，催我回布置下灵堂也就得了，她的挽联和悼词叫我如何写呢？
五年前，娘要我将旺嫂的独生女介绍到同学的厂里打工。半年后，这女孩突然与家里失联。旺嫂流着泪到学校找我，要我向同学询问情况。谁知电话拨过去，回答我的竟是空号。
旺嫂听后瘫坐在地，像疯了一样大骂我：“骗子，你与人拐卖了我的女儿！”我说：“你太冤我了，好心成了驴肝肺”。吵闹严重干扰了学校的教学秩序，领导出面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回去。
第二天在我老家屋里，她夫妇俩四腿朝天，寻死觅活逼我双亲交人。无奈之下，我娘跪在他们面前赔礼求饶。
以后的日子，我们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学校停了我的课，令我回家处理事情。我带着旺嫂夫妇坐火车到了同学厂地，方知他经营不善致厂倒闭，躲债务而逃之夭夭。我忍受着漫骂的煎熬艰难度日，领导的白眼和同事的蜚语，使我名声和尊严受到严重践踏。
半年后的一天，我从学校回来，母亲高兴地对我说：“那姑娘回来了。”原来她为找工作，误入传销窝点。因不愿害人害己，终于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至此，我终于拨云见日，扬眉吐气，但我的仕途受到了影响，副校长的位置被人取代，心里的怨气久久没有散去。
去年，清明节我回家扫墓。在我家的竹林里，见旺嫂正在奋力挖竹笋。她毫无忌惮，懒得避我，把挖出的竹笋摆放路边像展览一样。
我回家问娘：“她挖我家竹笋您知道不？”
“知道，”娘答，“每年都这样。”
“欺人太甚了吧！您怕她？”
娘一笑：“怕啥？这些年竹子不值钱，笋子多，家里又没人卖，她有劲就让她挖点。”娘又说，“挖的笋她自己也没吃，都送了人。”
“拿我家东西送人，讨人说个好，这是哪家子理？”
娘答：“屋头抵屋头的，你又能怎样？难道要与她打破头擂破脑？”
三月春光，明媚飘香。娘的话把我说笑了：“娘，您得了健忘症，忘了她对我们家的那个“好”了。”
“忘是忘不记的，当年她恃势逞狂，打死我家的鸡，还不许我问。唆使她男人开会斗你父亲，说地主儿子想翻天。唉！想起你走了的父亲，我就心痛。”
娘抹了一把眼眶，手掌湿润润的。“人哪，也不能老记别人的不好，生活在过去的日子里。前年她男人死了，女儿又远嫁台湾，现在孤苦伶仃的，你没同情心？”
“我和父亲都受过她的害，一时半会还忘不了那个恨。”
她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还是个读书人呢，小心眼！”
……
母亲听说我回了，忙从旺嫂屋里出来陪我回家。她眼睛红红的，一副很伤心的样子。我说：“您何苦呢，她又不是你的亲人。”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娘说，“要不是她，淹死的也许是我！”娘的话似惊雷，震得我于困惑中目瞪口呆。
娘说：“我在塘里洗衣裳，突然发晕，她见了跑来扶我不慎落水，待我喊人救起她时，就没气了。别人还不知道是为了我，我也不敢说。”
母亲的叙述使我血脉偾张。我心中那个鄙夷的形像突然变得高大伟岸。她是我娘的救命恩人，我的大恩人哪！
我百感交集，灵堂布置好便连夜返回了学校。在旺嫂的追悼会上，我奉母命宣读了由我撰写的悼词。文情并茂的悼文，感动了所有人。当我如歌如诉地念完最后一句时，旺嫂的独生女夫妇，突然扑倒在我的脚下，向我叩了三个响头，以示感激之情。
旺嫂很风光地上了山。下午四时许，我告别母亲返校。车至村口时碰上云哥，他对我说：“你不愧是中文系高材生，你的文墨美化了旺嫂的人生。你娘交待叫我莫告诉你。”他笑了笑，“还是说了吧，旺嫂身亡不是为了你娘，是因为癌痛投水自尽的。”
娘啊，您为什么要骗我？
这时,不远处的寺庙里传来钟鼓声，木鱼觉觉，诵经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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