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选择这么个古怪题目，起因是一个无法考证的传说。至少是在读中学的时候，或者更早一点，我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说，但丁到了天堂，上帝都要请他吃蛋糕。这个故事大概是想说，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只有诗人，才是最受上帝待见的。
那时候，我只吃过家乡的细米糕，从未见过蛋糕，但我心里相信，那肯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上帝招待诗人的东西，能不好吃吗——我一直就心馋着蛋糕。所以，虽然自己并不会写诗，为了能分享一点上帝的恩赐，我却结识了一大帮会写诗的朋友，向天笑便是其中之一。
大约二十年前，向天笑出版过一本诗集《情人的礼物》，那时候我就想说点什么。可我到底是个没有诗意的人，我真的不懂得何为诗，更不懂得诗歌创作的奥妙，我把《情人的礼物》全部手稿反复研读过很多遍，却仍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为我说不出什么来，非常愧疚，觉得亏欠了他。
这一次他要出版《向天笑诗选》，我也是提前就读了他的选定稿（除了组诗《移民新村》之外），我觉得我现在是非说点什么不可了。但从何说起，仍然是个大问题。因为我是真的不懂诗。
也许真是感动了上帝，这时候，我在网上看到消息说，长江文艺出版社将要出版袁志坚专门论诗的《听蛙室笔记》，我喜出望外！诗人兼诗评家袁志坚也是我的朋友。但可惜，我现在还得不到那本书，只能从网上下载到几段原话。
内容虽然少了一点，却给了我一些信心。
袁志坚在《听蛙室笔记》中说：“诗不是知识（知道了什么），诗是求索（不知道什么）。”
这句话让我茅塞顿开。仿佛拿到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让我这门外汉，有了入门观瞻的可能。我现在就沿着袁志坚所说的“不知道什么”的思路，来探讨一下《向天笑诗选》中的诗。
一、俾德丽采是个怎样的姑娘
圈内朋友喜欢把向天笑叫作“爱情诗人”。
这是因为向天笑写过很多情诗。2001年出版的那本《情人的礼物》，就是一本情诗专集。这本《向天笑诗选》里的一百七十四首诗，是诗人从自己近三十年来全部创作中挑选出来的，他把它们分类编排成七辑，只有第三辑的标题是“隐秘与情愫”。这也就是说，诗人自己认为，他的这本诗选集，情诗最多也只占了七分之一。但我坚持认为，这本诗集中的多数诗篇（至少也有半数以上吧）仍然能读出“情诗”的意味来。
他仍然是个爱情诗人。
我们甚至可以在这本《向天笑诗选》里，隐约看到一个让诗人心仪已久的美丽的女孩，甚至可以在如同一湖春水般波光闪烁的诗句中，复制出一个优美动人的初恋故事。
那个初恋的女孩，非常漂亮，最是令人魂牵梦绕的，是她那一头秀发！
“是谁的影子又在我的眼前/总是长发飘飘，不停的飘荡”（《今夜星光灿烂》）“那苦难的岁月，她甩一甩头/就成了幸福时刻”（《当年那个长头发的女孩》），“哪怕在天涯海角/那些甩动的辫子，都能抽动我（他）的心思”（《暗恋》）。
诗人高声赞美他的初恋情人——
“你站在向日葵地里/你的周身环绕着金色的光/你的每一寸肌肤都闪耀着金色的光/你的笑容是如此耀眼、迷人”（《向日葵》）
那个天生丽质、长发飘飘、像向日葵一样蓬勃娇艳的女孩，是怎样与诗人一起，牵手走进爱情殿堂的呢?
此事说来话长，不久以前，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一颗颗星星呀，伸出长长的舌苔
想舔去我满脸的忧伤
是谁的声音象狂舞的落叶一样
一阵又一阵滚动在我的心房
是谁的影子又在我的眼前
总是长发飘飘，不停地飘荡
今夜，我独坐在寂寞的山岗
什么也不想
只是痴痴地凝望你所在的方向
——《今夜星光灿烂》
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仿佛一轴朦胧画卷，伴随甜美而又忧伤的音乐，在诗人面前徐徐展开，诗人，也在那如哽如咽如泣如诉的音乐中，轻轻吟唱，如梦呓呢喃：
“一些当时并不知道是美丽的美丽/到现在，早已彻底消亡/消亡的不只是她的一头长发/还有青春、热血与梦想……”
“那苦难的岁月，她甩一甩头/就成了幸福的时光/那鼓励的眼神像刚刚升起的太阳/总是闪耀在她微笑的脸庞……”（《当年那个长发头发的女孩》）
像但丁第一次遇见俾德丽采，像普希金第一次遇见巴库妮娜，初恋，就这样不期而至，悄悄地在乡村的草垛里温馨上演……
“两边都长满水稻的田塍/如一条丰腴的胳膊”“我同一个女孩子的快乐/来自山峦般高大的草垛/草垛的远处/就是流经田间的白雾溪/那一生一世也不会干枯的小溪/始终漂浮纸扎的红帆船/载着颠簸一辈子的思念”（《乡村之恋》）
那纯洁曼妙的初恋，是如此美好——
“初恋如含苞的莲花/婷婷玉立/在我终生的回忆之中/宽阔的背景/就是秋天随风涌动的水稻/月亮像很美的花圈/在彼此的心灵深处摇晃/只是再也听不到/午夜香吻似的歌唱”（《乡村之恋》）
日子，像白雾溪的山泉水一样流走，爱情，却在草垛里长大。
“在一场突然袭击的大雨之后/我闻到草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湿淋淋的树荫变得沉甸/我的步履变得轻盈/路边的两根狗尾巴草/被你变成一支绿琴”
“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沿着听不见的琴音在流淌/田野里有人忙着收割/也有人在忙着插秧”
“乡间的小道为何不更长些呢/可以一直陪着你走到地老天荒”（《土桥》）
但是，初恋之花被风雨剥蚀，那位长发飘飘的美丽姑娘，并没有跟着诗人一起走进城市，在《磁湖》这首诗里，诗人有过如此懊丧的叹息：
“从保安湖走向磁湖，我一直独自走来/在一片水域与另一片水域之间/有经年的风浪，久久未能平息”
“我坐在洒满月光的柳树下/听你的脚步声，像轻风刮过/稀薄的光亮里，有你迷人的影子”
“当我抬起头来，整个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水鸟，像箭一样飞远/雪籽一样的凉意，从枝条上滴下”
保安湖是诗人的家乡，磁湖是诗人寄居的城市，他是独自一个人从家乡走出来的。现在，他就孤独地坐在磁湖边洒满月光的柳树下，恍惚听到了爱人的脚步声；在稀薄的光里，恍惚看到了爱人的影子。
是箭一样扑楞飞起的孤鸟惊醒了沉醉的诗人，还是诗人的长吁短叹惊飞了那只孤独的鸟儿?总之，当诗人从恍惚中惊醒时，他就十分沮丧地发现，四周空无一个，一颗孤寂的心，恰似一粒冰冷的雪籽儿，从枯色的柳枝头滴落……
花开花落，雁去雁回，每年都会有春天，每个春天都会有新蕾绽放。
多情最是诗人。几乎每一位诗人的心中，都会装着一位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情人。
“海鸥，落下的羽毛也在歌唱/夜夜，我枕着你的思念入眠/你是上帝的使者，我一生的知己/我们偶然相遇，就让美梦成真”（《午夜的歌声》）
“一个模糊的影子，活在我的梦里/阳光像嫩芽一样的春天，我遇上了她/在爬满藤萝的树林，内心的光亮，如温柔的手/她不经意的触摸是甜蜜的，渐渐焕发生机”（《两个人的城市》）
在城市，诗人邂逅了他的情人，逝去的初恋复活了，诗人的心和激情复活了。但这复活的情人，却又总是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像个影子一样飘忽不定，既甜蜜又令他终生无缘亲近——
在城市复活的爱，只不过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甜蜜而苦恼的过程……
“凌晨两点，你还在不怀好意地笑着/我伸手，你缩手；我缩手，你又伸手/
当我抬起头来，你骤然转身/把我丢在黑暗深处，把你的气息留下”
“你的影子，始终微笑着的影子还在/却不让我亲近你，独自坐在沙发里/当我走到沙发前，你又站在对面的墙上/像一张没有到期的挂历，舍不得撕下”（《情人的距离》）
诗人为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爱，而压抑，而苦闷，而倍受煎熬。他快要疯了——
“以我从前从未爱过的方式来爱你/当你抬起头来等待亲吻的时候，我突然离开你/一种悲伤,在我一个人静静地回想的时候来临/如一场暴风雪一样，冰冷地来临”
“当暴风雪来临时，我依然站在遥远的屋檐下/望着你早已消失的背影，等待温暖/你的背影如一树树梅花开遍我的视野/那粉嫩的花朵像火焰，一点点地燃烧着思念”（《以我从未爱过的方式来爱你》）
但是，思念往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思念是一种病/是隔山隔水也能传染的病/是外表看不出半点异样的肿瘤/长在我的身体内/什么仪器也检查不出病因/什么药物也没有半点效果”（《思念是一种病》）
然而，这并不是这一位诗人才有的痛苦。事实上，古今中外许多心中拥有情人的诗人，他们的一生都在忍受这样的煎熬。
这种现象，有点儿耐人寻味。
从本质上说，一切诗人都是激烈的理想主义者，而激烈的理想主义者，又几乎无一例外同时是悲观主义者，再往前一步，甚至只需半步，就成为厌世者——因为他们过分地追求完美。这世界里，又绝对没有完美，于是，诗人就总是失望，矛盾，悲观，焦灼，然后又是狂热，甚至于毁灭肉体，如海子，如顾城……
质言之，在一切真正的诗人心中，他们深深爱慕着的那个情人，已经不是一个可以近亵的肉体，他们的爱，也不是一种世俗的爱，而是一种精神的爱。诗人把他们钟爱的情人当成了自己崇拜的偶像，或者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如俾德丽采之于但丁，巴库妮娜之于普希金。
在这时候，“情人”，是点燃诗人创造激情的一点火种，是诗人“内心的光亮”，而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那个滥情“女子”。
“这是十天后的深夜，离黎明很近了/你坐在两百平方的孤独里，离我很远/用手指抠出内心的光亮，想照亮我的寂寞/不让黑暗触摸宽大的写字台、还有电脑前的我”
“以令人惊叹的速度，火焰的舌头逼近了我/我吞下去，通体透明，肉体是多么轻盈/而思想是多么沉重，你不停地转换呼吸的节奏/让光明流满一地，灿烂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心情”
“更多的时候，像长了翅膀，想朝你的方向飞翔/这多的颜色我只要一种，挺纯的黑色，你喜欢的/没人知道的，穿越一道道的坎、一道道的门”（《内心的光亮》）
无须再作分析，诗人心中那个“无与伦比的情人”，只是一个完美的形象，一个圣洁的偶像，或者说，是一种美好的向往与追求，是一片值得为之献身的光明，是一团炽烈的火焰。
却与世俗的婚恋无关。
事实上，我们同样可以从这本《向天笑诗选》中看出，诗人的婚恋观是明显倾向传统的。早在2002年7月，诗人写过一首名为《当你老了》的短诗，这样阐释他的的婚恋观：
《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亲爱的
我对你的思念也老了，跑不动了
坐在曾开满荷花的湖边
让它沿着我们过去的足迹踽踽独行
当你老了，亲爱的
一事无成的我不敢前来探望你
只能等到中秋，在几十年前的圆月下
再挽着你依旧秀丽的影子散步
当你老了，亲爱的
我会守在你每个可能的去处
悄悄地看看你，看看你还幸福的模样
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惊动你，像这几十年一样
想你，但不惊动你
读这首短诗，我们就会油然想起《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十年之后，到了2012年的年底，向天笑又写了一首名为《当我走了》，与《当你老了》成为姊妹篇：
《当我走了》
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当我走了，我也知道什么都带不走
哪怕一支烟、一首诗
甚至你的一缕发丝
当我走了，就将我葬在母亲的身边
那个土地也会长出嘴来的小山脚下
对这个世界，我再也不会多嘴了
对你，我也说不出，亲爱的
那时，我的舌头
只是一块无言的墓碑
冷静、坚硬、沉寂
当我走了，你要当我从来没有来过
尽管我的眼睛化为灰烬
尽管灰烬里都是你的影子
而写作于2016年年初的《天鹅湖畔》，则是上述姊妹篇的更形象的注解：
《湖畔天鹅》：
天上比翼双飞的、水面结伴出游的天鹅
轻盈，自在，旁若无人地大秀恩爱的天鹅
优雅，迷人，终生只选择一个伴侣的天鹅
把巢穴、儿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天鹅
喜欢恬静，偏安一隅，从不想一鸣惊人的天鹅
这一刻，让我羡慕不已，也让我羞愧不已
静坐夕阳西下的湖畔，我根本不想站起来重新为人
这一刻，只想丢掉所有的幻想与天鹅为伴
或者干脆做一只无伴的天鹅，在此孤老余生
这一刻，整个湖畔都是我的，所有的天鹅也是我的
夕阳是一盏即将熄灭的灯，湖畔将是我的巢
我既不远走，也不高飞，静静守候着星星点灯的时光
由此可知，爱情诗人向天笑的婚恋观，是何等传统；而他诗歌中不懈追求的那位“美丽得无与伦比的情人”，原本只是一种信仰崇拜，一种美好追求。
袁志坚的《听蛙室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话：
诗歌的功能何在?我将其定义为“以问作答”，没有答案，或者答案不言而喻。今日偶然读到阿莱克桑德雷的话，“诗歌是诗人提出一系列问题”，我更加相信，诗人是悲观的思想者。
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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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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