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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李全修《桑梓人物》续二《德渊叔和梅修哥》


德渊叔和梅修哥  

古代的楚国是一个巫风炽盛的国度,这种风气造就了屈原的一些作品。水洪口古属楚国,当然也是古昔巫觋之风盛行之地。这种巫觋之风,在我童年时代,还清晰可见。仅在我们水洪口一个村庄,就有一座吃斋念佛的佛堂,一座用于扶乩的乩仙堂,一个甘露寺,一个洪福寺;每条岭上还有一至二个土地庙,全村共有十余个土地庙;各姓有祭祀祖先的祠堂,除李氏宗祠之外,还有曹家祠堂、朱家祠堂、林家祠堂;有职业化的道士,有非职业化的女巫男觋,有算命的、卜卦的、测字的、看相的、过阴的(能到阴间去的人)、下马的(能让神仙附体的人),当然还有为数极多的善男信女。

解放前,敬神拜鬼几乎成了水洪口百姓的日常生活。每月初一、十五要给土地公公烧香,清明节要阖族祭祖,四月初八桩尾巴龙携带狂风暴雨看娘要祈求他少发龙威,七月十五要给已故的亲人烧包袱,腊月二十四要拿糖果贿赂灶王菩萨,家里有难要拜求大慈大悲的观音,想生儿子要给送子娘娘磕头,想发财要拜赵公元帅,孩子生病、受惊要招魂,天旱要扎草龙抬着雷公电母、日月菩萨游乡求雨……人们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鬼神,一任他们主宰。

在这种习俗之下,“神职人员”就应运而生。提到神汉巫婆,我们会想到《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觉得他们装神弄鬼,以符纸、炉灰为灵丹妙药,骗人钱财,都是一些居心不良、存心骗人的奸猾之徒。但是我这里写到的两个业余“神职人员”却没有这么简单,他们的为人、行事有不少令人难以索解的地方,成为难解之谜。

第一个谜发生在西湾子东头的德渊叔身上。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中等身材,光头,背微驼,抬头时下巴向前伸着;天生的近视眼,看人时小小的眼睛眯着,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为人老实巴交,不大和人交往,万不得已要和人说话,总是带着谦逊的微笑,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声音低到仅能听见。他的生活极其平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平日里,他穿着土棉布衣服,裤腿高高卷起,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扛着犁牵着牛下地。他没有什么文化,也很少出门远行,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只是安分守己地种自己的地。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坐茶馆,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跟乡亲们一起摆龙门阵,他是一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他完全与世无争,从来没有和人红脸、争吵。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忘了人们,人们也常常忘了他。

但是,你可能完全没有想到,当乩仙堂举行济公法会时,竟然是由他来扮演济公。你看他,上身穿着长过膝盖的破长衫,腰间系着草绳,下身穿着破裤,一双赤脚靸着破鞋,头戴两头翘的元宝帽,手摇破芭蕉扇,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嘻皮笑脸,口说疯话,把手伸进破长衫里到处抓痒,然后突然抽出手来,变魔术似地抓出一把黑乎乎的丸药,布施给围观的人群。人们无不惊奇,那个平时老实巴交、羞涩胆怯、自我封闭的德渊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是那样开朗,那样自如,那样滑稽,那样放纵,那样肆无忌惮,那样旁若无人,那样敢说敢笑,那样玩世不恭。他好像火山一样,把蓄积已久的能量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围观的信众是知道他平日的为人的,虔诚地认为,一定是疯疯癫癫的济公真的借他的躯壳下凡了,因而对之顶礼膜拜。

法会一过,脱下济公的行头,他立刻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仍然那样老实巴交,仍然那样羞涩腼腆,仍然那样怯于与人打交道,人们相信,这是因为济公已经不再附体的缘故。

我至今都没有想明白的是,根据观察,他平时表现出来的老实、羞怯,应该是他的本色,而不是一种伪装。他为什么要伪装呢?伪装对他有什么好处呢?而且,伪装一时可以,伪装几十年多么别扭?长时间伪装不怕露出一点破绽吗?再说,他并非专业的“神职人员”,他的职业是种田;而且济公法会并不常常举行,客串济公只是偶一为之;而且“出演”济公是没有“出场费”的,并不能给他带来经济上的好处,他犯不着为之付出终身伪装的代价。究竟是什么使他形成了这种双重人格?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我至今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是,他天生自卑,平时总是努力压抑自己,只有借济公“附体”的机会,才可以暂时放开自卑,放肆地“疯狂”一把,把平时压抑的情感迸发出来。但是,乩仙堂主事的人为什么会物色到他的头上,让他来扮演疯疯癫癫的济公,仍然是个难解之谜。

另一个谜发生在大岭上的梅修哥身上。

他也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有地有牛有力气,种庄稼是行家里手,所以家境较好,解放后被划为富裕中农。他比德渊叔年轻,体格也壮实魁梧得多。一副石磙一样的体型,浑身上下圆滚滚的,没有一处露出骨骼,太阳晒出来的棕红色皮肤光华滋润,显示出健康和活力。他的性格也不像德渊叔那样谦卑懦弱,他的脾气戆直,人们都叫他“梅修憨子”。一旦发起狠来,他会怒形于色,那嘴唇紧抿,双眉紧拧,怒眼圆瞪的样子,十分威严,很有杀气。他力大如牛,是公认的大力士,一般后生都不是他的对手。在崇拜力量的孩子眼里,他就是英雄好汉。

我们崇拜他,还因为他的神奇,他能“下马”,让神仙附体,降妖捉鬼。在我们孩子中流传着这样的传奇故事:有一个人得了疯魔病,久医不愈,无奈之下,他的家人请来了梅修。梅修作起法来,手持宝剑,怒眼圆睁,对着疯魔病人大念咒语,吓得缠着病人的妖精四下逃散。梅修见妖精要逃,立刻仗剑一个箭步跨到阁楼上,一面吆喝,一面用剑乱刺乱砍,砍得妖精鲜血直流,最后捉住所有妖精,装进一个罐子里,用画过符咒的黄表纸封住罐子口,埋在地下,只要不去揭开黄表纸,妖精就被禁锢在罐子里,永远出不来。孩子们当然没有去考证故事的真假,而是当作真实发生的事实。他们神神秘秘,窃窃私语,不断“演义”,根据自己的想象和对梅修的崇拜,添油加醋,使这个故事越传越神。

上面的故事只是传闻,有一回,我是真的目睹了一次他“下马”的全过程。

这次“下马”是在大岭上的一家人家,与我家相隔不远。这家有人病了,请梅修来“下马”医治。我和两个小孩去看热闹,想看看神仙是怎样下凡降临到梅修身上的。

“下马”之前,这家在堂屋里正对大门摆好了一张方桌,方桌后边放着一条长凳,方桌上摆着两个烛台,码放着黄表纸和钱纸。梅修的助手将一个绣着图案的缎子桌帷,系在方桌对着大门的一面,然后将一把宝剑摆在桌子上。梅修脱光上衣,露出圆滚滚的一身肌肉,又脱下鞋子,换上黑色软底官靴,然后用一根长长的布带紧紧地扎在腰间,最后用一块枕巾大小的红布包好头,红布的下摆披在颈后。

装束停当,梅修端坐在方桌后的长凳上,两手撑着方桌的两角,闭目,屏息,冥思。见梅修已经“进入状态”,助手立刻关上大门。屋子里一下子黑了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气氛阴森而恐怖。我的心卜通卜通地跳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助手点亮方桌上的蜡烛,又拿起桌上的黄表纸和钱纸,堆在桌前的地上烧,对着梅修作揖磕头,然后侍立在梅修的身后。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神仙附体。梅修微微低着头,昏昏然,好像睡着了一般。过了一会,他的头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不久,由颤动变为摇晃,由轻微摇晃变为剧烈摇晃,由头部摇晃变为全身摇晃。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力度也越来越大,并伴随着不停地吆喝和顿足,就像发狂一样,样子怕人。助手在后面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好像害怕他会逃逸而去,梅修则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舞足蹈,好像要从助手手中挣脱。这样胶着了一阵之后,梅修渐渐安静下来,端坐在长凳上,抬起头,猛然睁开双眼,眼球尽量向上翻,只露着眼白。看着那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一样的面孔,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神仙终于附体了,助手松开手,走到桌旁,开始协助梅修表演吃火捻子。他从桌上拿起两张钱纸,卷成捻子,就着烛火点着,递给梅修。梅修接过火捻,贴近自己的脸划着圈圈来回照,然后将腾腾烧着的火捻放进口里,一口“吃”掉;助手接过被“吃”过的火捻重新点着交给梅修,梅修再次如前将它“吃”掉。这样经过了四五轮,火捻子已经“吃”完,“神通”也已得到展示,梅修就拿起桌上的宝剑,气势汹汹地围着方桌跳跃舞动。表演完了“剑舞”,回到座位上,唧唧咕咕哼了几句,助手立即通知主人扶出病人坐在桌旁。梅修拿了病人双手的脉,又举起烛台察看患者的脸色和舌苔。只有此时,他才偶尔将“白眼”换为“青眼”。在这之后,又通过助手的“翻译”询问了一番病情。看完病人,梅修重新端坐在桌前,双手撑着方桌,翻着白眼,哼哼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助手立即拿来准备好的文房四宝,记下梅修用神仙语言说出的药方。记完后,得到梅修的认可,再郑重其事地交给主人,叮嘱他照此抓药。交待完毕,助手又对着梅修烧钱纸,作揖,然后立在梅修身后。梅修又像开头那样摇晃起身子,只是力度和幅度都小多了。摇晃着,摇晃着,上身突然往后一倒,倒在身后助手的怀里,双手叠放在腹部,安详地闭着双眼,好像睡着了一样。这样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他好像一觉醒来,睁开双眼,坐起来,揉揉眼,伸伸腰,又恢复了“凡人”的语言、动作和表情。

当年“观摩”这场“下马”,我只感到惊心动魄,真的相信是神仙附体,丝毫没有怀疑它的虚假。稍稍长大以后,我才意识到,所谓“下马”,实际上是在演戏,是为行医所设的幌子。梅修诊治病人时真正使用的,仍然是中医传统的望闻问切四大手法,他借神仙之名所开出的药方,也无非是甘草、桔梗、陈皮、连翘之类的中药,他并没有拿香灰符水去骗人,他其实是一名医术不错的中医,他开的方子往往药到病除,“下马”只是他“神道设教”的工具。

他为什么要“神道设教”呢?在旧时代,医与儒是不分家的,只有熟读《黄帝内经》、《伤寒论》、《本草纲目》之类医药专书才有行医资格。梅修哥只是个普通农民,识字不多,既无家传,又未从师,连在药铺当学徒的经历都没有,像他这样的背景,要想堂堂正正地悬壶施诊,是难以取信于人的。于是他只好利用村民的愚昧,以“下马”为掩护,而行中医施诊之实。

他这样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农民怎么学会中医的呢?这又是一个谜。据说,他曾对人讲,有一天,他在地里劳作,正独自一人拄着锄头休息,突然耳边响起奇怪的说话的声音,告诉他如何治病和一些药方,从此他聪明孔大开,就能开方子治病了。这当然又是“神道设教”之言。他究竟是怎样学会行医的,至今仍是一个难解之谜。

土改的时候,工作队张队长把梅修哥找到跟前说:“听说你会下马,你下给我看看,看是你的神仙狠,还是我的手枪狠。”吓得梅修脸色煞白,未曾交手即败下阵来,从此再也不敢“下马”了。但他毕竟是一个医术不错的中医,工作队虽然禁止他“下马”,却仍然准许他行医。

                                             (待续)

[黄石文坛]《散花洲》春季号头条推荐李全修散文《桑梓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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