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健人到雅各布森
这次在浙江参加《黄石市中青年高层次文艺人才培训班》，聆听了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金健人先生主讲的《文学与创作》。这是本人近年来听到的最具学院派的文学讲座，理论概念、作用意义、方式方法丰沛了这堂课的价值，犹如在文学道路上行走良久，得一书院让灵魂放下，吮吸金先生赐予的琼浆，回望过往，善莫大焉。金先生是大学者，著作等身，撰写出版了《小说结构美学》《文学:作为语言艺术》《论文学的特殊本质》等等学术专著，文学创作理论学养极深。6月17日这天，他沿着自己建构的路径，给我们上了一堂终身难忘的课程。
金先生比较了科学语言和日常语言不同之后，得出文学语言是一种有意味的语言。所谓有意味，就是把简单的复杂化，在节奏、多义、形象、语境中让读者把玩；最文学的语言常常是单一字面义对应多个联想义，并从文化、情感、主题、组合、私人意义中建树个性。
儒雅内敛的金先生，把这堂课讲得开放而声情并茂，极有意味。有意味的形式不外乎抒情和叙事两种。把词语、句子从聚合轴弹射到组合轴就是诗歌；有一个精巧的神和一个安身立命的结构就是散文；小说是叙事文学，沿着现实、社会、文化、哲学、宗教路径拓跋，越过“纯味”，在“兼味”中跨行。这些出自金先生口中的玉言，简洁、凝练、新意，力量十足地撞击心灵。
我记住了金先生这些玉言，更对他的诗歌“弹射”理论兴趣盎然。
“弹射”，让我联想到孩提时代打玻璃弹珠场景。从甲到乙，从彼到此，玻璃弹珠物理位移，总有起点和落点。从金健人到罗曼·雅各布森，到我终于找到了“弹射”理论的起点是雅各布森，俄国杰出的语言学家、诗学家。他从语言诗学功能研究出发，指出诗歌语言的内指性——构成形式，不以传达信息为目的（如日常语言），而是着眼于话语自身的构成。就是说，诗之所以为诗，取决于诗歌的构成方式，妙就妙在它自己解释自己。按雅各布森的话说：“诗歌功能就是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反射到组合轴。”无疑，金教授研究了这套理论，也推崇这套理论，所以他乐意介绍给他的学生们。难能可贵的是，他有创造，把“反射”换成“弹射”，更具包容性和质感；又把“选择轴”换成“聚合轴”，更具结构性和厚度。与其称之为“诗歌功能”概念，我更愿意取名为诗歌“弹射”理论。“弹射”在此，包含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知识，也彰显了诗歌自身的话语特性。
我从当当网中淘来雅各布森的著作《语言学和诗学》，虔诚阅读。实事上，“弹射”理论中“选择”（“聚合”）和“组合”，是语言行为所采取的两个基本操作方法，“选择”（或“聚合”）可理解为“遣词”，“组合”可理解为“造句”。而“造句”又包含“句段关系”（横组合）和“联想关系”（纵聚合）。
在文学的三维空间里，聚合（选择）轴上有许多意义相同、相反、相似的词垂直聚合在一起，构成“对等关系”，在语言表达时供诗人们选择。“垂直联想关系”,雅各布森称之为“选择轴”、金先生称之为“聚合轴”。“对等原则”的组合更为复杂，它不是日常语言的简单对等选择，而是在上下句、上下节之间，进行组合与选择的“对等”转换，在组合轴上两个看似不等的词，由于有聚合轴上的等值参照，表现在诗中就是“等值”，从而实现了把选择关系置入组合关系的转换。
雅各布森认为，在文学创作中，语言的“组合”与“选择（聚合）”，与两种基本修辞手法——隐喻与转喻，关系紧密。隐喻在实际运用中往往取意象间的相似和类比；转喻（借代）则是相临事物的替代或相继，相临性是其重要特点。语言学的“组合（聚合）”过程，表现为把一个词置于另一个词旁边的临近性关系，它的方式类似于转喻；语言学的“选择（聚合）”（或联想的）过程，表现在相似性方面，它的方式类似于隐喻；是相似把隐喻的词语同它所替代的词语联系起来。这样，隐喻与转喻就与语言学的聚合与组合两轴发生了关联。隐喻与转喻既是对立的，在实际文本中又是串联、交织的，从而实现诗歌的复合意指功能。一般来说，隐喻在抒情诗中常见，转喻在叙事诗中常用；隐喻与浪漫想象相关，转喻和现实主义写作相联。
我斗胆把上面两段话归纳成一个“公式”，供方家批评：
选择轴（也叫纵聚合，体现语言活动中的联想关系）——进行语言选择（好比找对象，作用是替代）——具有共时性特征——隐喻（信息垂直运动，垂直联想）——等值（意象之间的相似与类比）；
组合轴（也叫横组合，体现语言活动中的句段关系）——进行语言组合（好比过日子，作用是补足）——具有历时性特征——转喻（信息水平运动，水平组合）——弹射（相邻事物的替代与相继）。
我曾读过我市优秀诗人蓝学奇的一首短诗《宋瓷》，就用这个“公式”进行分析，有豁然开朗之感。
《宋瓷》是这么写的：
宋瓷，是江南烟雨之后的天空
一只紫燕反复呢喃着吴语和弹词
每轻斜一次，即是瓷器口
那段从容的弧
一切不是浓墨重彩的欣欣向荣
而是几株水草，在水底下
向着水流动的方向弯曲
柳枝后，一位佳人，打着油纸伞
在堤岸上碎步走过
面对天青色宋瓷
我担心自己粗糙的语言
会伤及它的质地和光泽
收藏之前，一定要先洗净自己
满身尘垢
第一句中的“宋瓷”和“江南烟雨后的天空”，本是两个毫不相关的句子（词语，或意象），却被诗人组合到一起，换句话说，这两个句子（词语，或意象），被诗人在选择（或聚合）轴上通过隐喻等值了。
首先，诗人通过垂直联想，选择句子（词语，或意象）来替代“宋瓷”，至于选择什么意象，不同的诗人有不同选择，无非就是意象间的相似与类比等等，这是最能考验诗人才气的精神劳作，愚钝的挑选的往往是平庸的，聪明的常常萃取出高贵的。蓝学奇是位聪明诗人，他选择了“江南烟雨后的天空”与“宋瓷”等值，让人眼睛一亮。
靠什么等值？隐喻。
隐喻是一种奇妙的修辞，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喜欢突破词句之间的习惯联系，把一些似乎毫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到一起，产生奇妙的想象。“江南烟雨后的天空”之于“宋瓷”就是如此。
诗人把“宋瓷”和“江南烟雨后的天空”放到聚合轴上，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要弹射到组合轴上，诗歌才能推进。
请看第二句至第九句：“一只紫燕反复呢喃着吴语和弹词/每轻斜一次，即是瓷器口/那段从容的弧/一切不是浓墨重彩的欣欣向荣/而是几株水草，在水底下/向着水流动的方向弯曲/柳枝后，一位佳人，打着油纸伞/在堤岸上碎步走过//”。他大胆地、出人意料地使用“紫燕”“水草”“柳枝”“佳人”等意象，去替代、相继，实现了这一节诗歌的诗意组合，读完之后才会击节叫好。
这个组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罗列，同样检视诗人的心智，正确的做法是，这个组合应该而且必须对“宋瓷”和“江南烟雨后的天空”予以相继、延伸或补足。
补足的方式是什么呢？是转喻。
转喻是另一种传播意义的基本模式，当甲事物同乙事物不相类似，但有密切关系时，可以利用这种关系，以乙事物的名称来取代甲事物，同样是一种修辞手段。转喻的重点不是在“相似”，而是在“联想”。转喻又称换喻、借喻或借代。就本诗而言，“宋瓷”和“江南烟雨后的天空”，如果没有聚合轴上的隐喻等值，就没有后面那一段在组合轴上的转喻补足了。
当然，“弹射”过程，也未必使用明喻、暗喻或其他修辞手法。例如另一首诗歌《飞鸟》中一段，“飞鸟，是你在飞翔中的拜访,还是/我在飞翔中的回望?/是你的羽毛将我扇动,还是/我在扇动你的翅膀?//”这四行诗明白晓畅、通俗易懂：鸟在飞翔，我在飞翔；你在拜访，我在回望；你的羽毛将我扇动，我在扇动你的翅膀？原来它运用相对相成的结构形式，使每一行都构成一个独立的动态画面，而画面之间却又相互交错，与其它几幅有着密切的联系，既对立又相成，激发着我们去思索：到底是鸟触及了诗人的灵感，还是鸟跟随诗人在飞翔？正像雅各布森所说的那样，“诗歌功能就是把对应原则从选择轴反射到组合轴。”这样，就使读者被唤起了的注意力在诗的各个层次的转换与聚合之间获得了介入的认识。这也让我们看到了《飞鸟》和卞之琳《断章》的异曲同工之妙。
我常想，听一位名师名家讲座，收获的不一定是全部，哪怕有一句甚至几句话能给我们启迪，就不枉此行。感谢金健人先生为我们打开一扇窗户，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诗、欣赏诗；也感谢他为我们搭起一架梯子，踩着他的肩膀，遇见了雅各布森……
（本文节选部分载2019.7.15《黄石日报》第六版“读书荟”
[黄石文学选刊]吕永超发表《长江丛刊》2017第8期上的散文《千年道士洑》（上）
[黄石文学选刊]吕永超发表《长江丛刊》2017第8期上的散文《千年道士洑》（下）
[黄石文学选刊]吕永超发表在《散文选刊》2017年第8期的散文《茉莉》
吕永超，196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武穴市梅川镇小金冲，大学文化，二级文创，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1985年创作至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等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