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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李全修纪念长兄李文修先生冥寿一百周岁《大哥》


大哥  
大哥名叫文修,小名狮子伢,生于1919年8月6日,长我二十一岁。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很得家人疼爱。他出生时,祖母还健在,把他看得心肝宝贝一般。  
他小时候做事常常心不在焉,留下了不少谈资。大约三四岁的时候,家里要他到东湾子铺子里去买黄表纸和酱油,他怕忘记了,一路走,一路口里不停地念叨:“黄表纸、酱油水,黄表纸、酱油水……”过了西湾子和东湾子之间的桥,碰见一个大人,那人听他口里念念叨叨,就逗他玩,突然喊住他,大声喝问:“狮子伢,你念么事?”大哥正在聚精会神地念他的口诀,被这突然的一声喝问,一惊,竟把自己编的口诀给忘掉了,只好又返回家中询问母亲要他去买什么东西。又有一回,家里打发他去买一块白布回来打补丁。他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走了。等到跑到布店,向柜台里高声喊道:“买布!”店家问他:“狮子伢,买么布呀?”他却发现已经忘了要买什么样的布了,只好打道回府,重新请示。  

他小时候很活泼,想象力很丰富,第一次看见山,就说那是一只大鼻子,惹得人发笑。他还想入非非,爱提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到滩头去走娘家,滩头距水洪口有三十多里,母亲一双小脚行走不便,就以一头水牛代步。母亲告诉他,这次到滩头,是去看家公爹爹(外公)。他第一次听到“家公爹爹”这个词,不知其为何物,就一路上不停地问母亲:“家公爹爹是么东西?长的什么样子?有没有眼睛?有没有鼻子?有没有屁股?是不是跟牛一样长着尾巴和两只角?”令人忍俊不禁。  
辛未年(1931年)发大水,大哥十二岁,跟着父母一起逃荒到了摊头。在这里,他眼看着不满两岁的弟弟因为饥饿和疾病而咽气,亲手帮父亲将弟弟埋在了滩头村外的山头。也是在这里,他被土匪绑票,亏得他机灵乖巧,与土匪巧妙周旋,居然使土匪大发仁慈之心,使他免于“撕票”之灾。这两件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刻的记忆,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绑票脱险后,他被送到汉口裕昌炭丸铺当学徒。因为是托知名前辈仲卿大爹介绍的,老板没有让他从事体力劳动,而是让他在帐房里跟着管账先生学习记账和经营。这是他走上社会自食其力而迈出的第一步,这时他不满十三岁。  
1935年,我家新居落成,“兴发”杂货店的生意慢慢兴旺起来,“兴发”砖瓦厂也已开张,父亲很忙,非常需要一个帮手。刚好这时大哥三年学徒期满,并在出师后为老板无偿服务了一年,父亲就把他叫了回来帮忙打理。大哥在当学徒时,尊敬师傅,刻苦好学,很得大家喜爱。账房先生不仅传授给他做生意的各种诀窍,还指导他学习文化知识。四年学徒生涯,他不仅学会了如何做帐,如何经营,还学会了如何待人接物,如何处理商务和人事纠纷。他正在走向成熟。大哥回到家里后,父亲把主要精力放在刚起步的砖瓦窑上,杂货店就基本上交由大哥打理。大哥亲自到汉口去进货,并把当学徒时学到的知识和方法运用到柜上。他独当一面,初试锋芒,使杂货店面目一新。这一年,他不满十七岁。  
做生意的时候,有时会有一些流氓地痞来胡闹,大哥在汉口是见过世面的,他不怕。小姐曾经回忆了她亲见的一个场面:  
有天中午,大岭上的启文在坐够了茶馆之后准备回家吃中饭,路过我家柜台,大声喊道:“给我一包小号烟!”大哥把烟递给了他,同时伸手要钱。启文不耐烦地吼道:“没钱!记帐!”大哥知道他又要耍无赖了,把递出去的烟又收了回来。启文自命是光棍,没有人敢惹,就恼羞成怒,隔着柜台一拳打过来,大哥一闪,也针锋相对,顺势一拳打过去,打得启文踉踉跄跄倒退了好几步。启文见大哥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骂骂咧咧地溜走了。  
1937年,大哥年满十八岁,到了抽壮丁的年龄。当时要抽常备兵,我家所在的这个保有六名青年抽中了,大哥是其中之一。但六人要分六批先后走,谁先谁后用拈阄的办法决定。大哥很幸运,抽到第六个走。这给了他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跑到武昌,找到教书的三姨父辅导自己补习功课,准备报考中学。复习了一段时间,果然如他所愿,进了一所中学。  
1938年秋,武汉沦陷前夕,鄂西和鄂北的中学组成联合中学,准备迁往鄂西。大哥和二舅爷的儿子周明忠、二姨妈的儿子张凤洲三人,一起凭各自的成绩单到联合中学报了名,几天后,被安排搭乘轮船前往宜昌,等待分发。这一年的中秋节,表兄弟三人就是在这逃难的轮船上度过的。  
到了宜昌,大哥和明忠哥被分到鹤峰,凤洲哥被分到来凤。兄弟三人离开武汉时,家里人曾叮嘱他们要相互照顾,不能分开,现在怎么能让凤洲哥独自一人到比鹤峰更加偏远的来凤去呢?这时凤洲哥正打摆子,间日发作一次,身体十分虚弱。大哥就找到一位沔阳籍的老师,请他出面活动,允许凤洲哥留在鹤峰,同自己在一起。经这位老师帮助,凤洲哥终于留在了鹤峰。接着,经过简单测试,凤洲哥被编入初三,大哥和明忠哥被编入初二。当时国难当头,生活极其艰苦,虽然读书不用交学费,吃饭不要钱,冬天还发一套粗布棉衣,但是常常吃不饱,尤其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连包谷心也被磨碎了充饥。在这“寄书长不达”“无家问死生”的苦难日子里,三个老表无法与各自家里通音讯,只有彼此关心,互相照顾,比亲兄弟还亲。苦难折磨人,也锻炼人,三兄弟约定,日后一定要成为“一世祖”,开山创业。初中毕业,三人各自考入了不同的高中,这才分手。  
大哥的高中是在四川长寿上的,毕业后到重庆考上了东方语文专科学校。这时凤洲哥已考入中央大学,明忠哥也已考入一所财经类大学,于是,三兄弟又在战时首都重庆聚首了。  
1945年,抗战胜利。这一年岁末,离家整整八年的大哥回来了,在一番惊喜之后,问起别后行踪,才知道他流亡到了四川,并且考进了东方语文专科学校。在大哥到家之后不久,腊月二十八这天黄昏,被抽壮丁久无音讯的小姐夫王振威也冒着风雪回到了家中。母亲高兴地说这是“双喜临门”,认为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今后的好运。。  
1946年,西迁的学校纷纷“复员”,大哥就读的东方语文专科学校也迁回南京。大哥在家小住了几日,就回到学校继续他的学业。东方语文专科学校是一所外语学校,主要学习南洋国家的语言,毕业后由国家“分发”工作。不久,大哥拿到了毕业文凭,经过考试,又拿到了出国证,并领得了出国经费,令许多人艳羡不已。  
拿到这三样东西(文凭、出国证、出国经费)之后,大哥回到水洪口,与大嫂姚春华女士结婚。家里出了个大学生,而且接回了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儿媳,父母自然要倾其所有,大操大办。先在汉口会宾酒楼举行了西式婚礼,接着又回到家乡办了十几桌酒席,十分热闹,十分风光。  

婚后不久,大哥就接到通知,已被“分发”到台湾工作。台湾自甲午之战后沦陷于日本,时间长达五十年,直到抗战胜利才光复。由于日本统治时期在台湾推行“皇民化”教育,台湾光复后,亟需发展国民教育,推行国语,急需一大批国文教师。大哥所学专业为东方语文,正是所需人才,所以被“分发”到台湾。他辞别了家人,只身前往,在彰化中学担任了高中国文教师。大哥走后,大嫂先在水洪口三入小学教了一阵书,1947年全家避难簰洲时,又经舅爹杨秀峰的外孙簰洲镇镇长张贤的介绍,在簰洲镇中心小学担任教员。1947年秋,大哥在台湾立足已稳,来信要大嫂到当地一所小学任教。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父母要大嫂带着刚刚初中毕业的小哥和小学毕业的三哥,也一同去了台湾。  
1949年以前,每隔一段时间,大哥就要给父母写一封问安和报平安的信。信中经常介绍一些台湾的气候、风物和人情,令我们十分向往。他的每封信都按“八行书”的旧格式用毛笔直行书写,开头都是顶格单行大字“双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提到父母时都要空一格,提到自己时在字行偏右下写一个小小的“男”字,落款时都是“叩安”,恭敬如仪,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家里接到他最后一封信时全国已经解放。他在信中安慰父母对新政权不要过于担心,说我家本是平民,新政府保护普通民众,料想我家不会受到伤害,等等。这封信后来在四清时上交给了黄石港派出所,用以证明去了台湾的大哥并非国民党反动派的爪牙。可惜这封信后来不知所终。大哥的确不是国民党政权的积极支持者,终其一生都是一个“党外人士”。听母亲说,在流亡途中,大哥曾几次产生跑到解放区去的念头。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陆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与台湾的关系开始松动,去台人员纷纷转道美国、日本、香港回到大陆探亲。慢慢地,有亲属在台湾的人,不仅不再受到歧视,反而被称为“台属”,受到礼遇和优待。记不清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哪一年,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三哥一封试探性的来信,从此,我们大陆的姐弟才与失去音讯长达四十年的亲人接通了关系。不久,大哥从美国寄回录音一盘,录音中,大哥乡音未改,声音哽咽,令人听了心酸。他说,他打算在明年春季天气较暖的时候回家探亲。听了后,真是悲喜交集。当时,我曾写了一组五绝来表达听这一盘录音带时的心情:  
今日龙山饮,茱萸醉把看。
情牵万里客,一览一泫然。  
人生不满百,离别卌余秋。
岁岁登高处,望穿海尽头。  
电传锁禁开,中夜起徘徊。
耳际响征雁,画帘曙色催。  
才聆哽咽语,又报偕春归。
屈指计时待,千盅洗馀悲。  
在焦灼地等待了好几个月之后,我们终于等来了大哥、大嫂、三哥一行。大哥去台时年纪不到三十,如今归来已是七十岁的皤然老翁了,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次回来,他们没有到任何地方去游览,而是会合大陆的所有弟妹,一同到水洪口去,在父母的墓前烧香跪拜,然后分别到大姐、四哥、小姐、三姐和我几人家中探看。在任何一处,他们都没有出去逛街,而是和家人在一起反复诉说离别之情。可惜他们回来的时间太短,仅仅一月,就又挥泪告别,相约再见的日子。谁知这竟是我们与大哥的最后一面。大哥返台不久,就因骑自行车而遭遇车祸,身体大受损伤,第二年就不幸去世了,享年七十二岁。由于台湾禁止大陆人员赴台,我们连前去奔丧见他最后一面都不可能。  

我与大哥虽然是同胞兄弟,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却不足一年。我出生时,他正在四川流亡,等他回到家里,我已六岁。他在家中住了不到一年,又去了台湾,这一去就是四十年。等到1988年再见,竟然成了永诀。  
我同大哥一起生活的时间虽短,印象却十分深刻。我所见到的大哥,正当青春年华,已不是母亲所描述的天真活泼、好说好动的少年,也不是小姐描写的办事干练、性格戆直、敢做敢为的小青年,我所见到的大哥是个性格内向、举止沉稳的读书人。他不爱讲话,讲起话来轻言细语,慢条斯理。他喜怒不形于色,我从未见过他大喜大悲,更没见过他揎拳捋袖,张牙舞爪。他总是一脸的严肃,一副沉思的样子。他很注意衣着,裤子总是笔挺的,头发抹着凡士林,梳得很光,外出时右手弯里挽着西装。他好洁成癖,一丝不苟,与玩世不恭、不修边幅的“名士风度”截然不同。他沉稳冷峻的性格和矜持严谨的生活作风,大概是几年流亡生活磨练的结果。  
在大哥冷峻的外表下,蕴藏着深沉的感情。作为长子,他非常孝敬父母,努力为父母分忧,自己在台湾刚立住脚,就毅然挑起培养两个弟弟的担子;作为长兄,他对弟妹十分爱护,教他们如何预防沙眼和虫牙,如何讲究卫生,关心他们的健康,教他们识字写算,坚持要让弟弟妹妹上学读书。  
其实大哥也并不古板,在他结婚后,他的新房里常常高朋满座,谈笑风生,拉京胡,唱京戏,好不热闹。我们之所以觉得他寡言少语,严肃冷峻,大概是因为彼此年龄悬殊,缺乏共同的语言吧。  
关于大哥,我还记得两件趣事。一件是写春联。这年春节将临,西湾子的德春叔因为愤世嫉俗,自己想了一副对联,要大哥帮他书写。大哥一听,竟是“不吹不拍,天下英雄也;又吹又拍,捅(方言咒骂的意思)他先人也。”这样的对联写出来岂不要招人笑骂?大哥婉言推辞,但终于拗不过这位长辈。对联贴出后,惹得一村人捧腹,传为笑谈。  
另一件事与我有关。一天傍晚,我和四哥在一个麦垛上玩耍,麦垛滑溜溜的,我失手一推,四哥滑下了麦垛,竟然一下子把左手腕跌断了。当时大哥正在家,事发后,他端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上,把我叫到跟前,一脸严肃地进行“审问”。他的声音很低,但很威严。他问:“四哥的手跌断了,你难过不难过?”我低着头立正站在他面前,心里很紧张,听了他的问话,更加紧张。大哥用了“难过”这个词,此前我从未听到过,不知该怎么回答,又不能不答。我赶紧想:既然是做了错事,一定要否定自己,而否定的方式是要用一个“不”字,如“不好”“不对”“不喜欢”“不听话”之类,就带着沉痛悔过的表情,憋出三个字来:“不难过。”这后来也成了一个笑谈。  
大哥与大嫂养育了一女二子。女儿名叫李玲玲,移民去了巴拉圭,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启昌留学美国,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与长媳林秀惠育有二子,名旭东、旭伟。次子启明,硕士学位,留在台湾工作,与次媳梁惠淳育有二女,名叫柔璇、星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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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修,出生于1940年,武汉市汉南区人。1960年于黄石师专毕业后分配至刚创办的黄石市教师进修学院(黄石教育学院前身)担任中文教师。1962年进修学院下马,进入大冶师范学校,先后任教员、教研组长、副校长,直至退休。被评为湖北省语文特级教师,全国语言文字先进工作者,获曾宪梓奖;曾参与若干项省级中师教育研究课题,发表若干论文并获奖,主编《语文教学艺术》一书获中国教育学会语文教学法研究会1991-1993年度著作二等奖;曾被《师范教育研究》作为首位封面人物。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征稿启事:

原创首发,诗歌(除旧体诗词外)、散文、小说、评论、收藏、书画等作品,拒绝一稿多投。百字内简介加个人清晰生活照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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