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记》有关文章开头的赏析
（一） “本纪”开篇的例子。
什么叫本纪：[索隐]说：纪者，记也。本其事而记之，故曰本纪。又纪，理也，丝缕有纪。而帝王书称纪者，言为后代纲纪也。裴松之《史目》说：天子称本纪，诸侯称世家 。
《史记》有《本纪》十二卷，《五帝本纪》第一，《夏本纪》第二，《殷本纪》第三，《周本纪》第四，《秦本纪》第五，《秦始皇本纪》第六，《项羽本纪》第七，《高祖本纪》第八，《吕太后本纪》第九，《孝文本纪》第十，《孝景本纪》第十一，《孝武本纪》第十二。这种安排，是以历史时期为顺序的。因为是帝王的家谱，本纪开头都很正统。简要记叙家世，有时也间以神话，以神化其出身。如：
《五帝本纪》：
关于五帝，需要作一点简单介绍。
张守节的[正义]说：太史公依《世本》、《大戴礼》以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为五帝。但孔安国一派的人也有一种说法，以伏羲、神农，黄帝为前三皇，而以少昊、颛顼、高辛、唐尧、虞舜为后五帝。我们通常说的三皇五帝，其实一直以来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就这么马马虎虎说了几千年。
《史记.五帝本纪》原文：（只举黄帝与颛顼两帝的开篇为例：）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黄帝，有熊国君，所以号有熊氏，有土德之瑞，土色黄，故称黄帝。[索隐]说：（黄帝）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於寿丘（今曲阜东北六里。）生日角龙颜，有景云之瑞，以土德王，故曰黄帝。
黄帝，是少典部族的子孙，姓公孙名叫轩辕。他一生下来，就很有灵性，在襁褓中就会说话，幼年时聪明机敏，长大后诚实勤奋，成年后见闻广博，对事物看得透彻。
黄帝是母亲怀孕二十四个月才生的，二十四个月，照我们现在的历法，就是两年，只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黄帝不是一般人。
介绍黄帝，太史公用“生、弱、幼、长、成”五句排比，二十个字，优美简略而精准地写完了黄帝的一生。文字多有汉赋骈文的优美华丽，语句简捷对称，音节和谐有致，极富音乐感。
帝颛顼高阳者，黄帝之孙而昌意之子也，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养材以任地，载时以像天。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絜诚以祭祀。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址，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服。
颛顼帝高阳，是黄帝的孙子，昌意的儿子。他沉静稳健而有计谋，通达知事理。他养殖各种庄稼牲畜以充分利用地力，推算四时节令以顺应自然。依顺鬼神以制定礼仪，理顺四时五行之律，以教化万民，洁净身心以祭祀鬼神。他往北到过幽陵（约为今北京），往南到过交址（约在越南北部红河流域），西到过流沙（约今张掖居延县），往东到过蟠木。各种动物植物和大小鬼神，凡是日月照临的地方，全都平定了，没有不肯归服的。
关于“蟠木”，[集解]说：《海外经》曰：“东海中有山焉，名曰度索。上有大桃树，屈蟠三千里。东北有门，名曰鬼门，万鬼所集也。天帝使神人守之，一名神荼，一名郁垒，主阅领万鬼。若害人之鬼，以苇索缚之，射以桃弧，投虎食也。”
此处[集解]为我们讲述“蟠木”，非常有意思，让我们看到了最早的“阴曹地府”，一处完整的鬼城。
《史记》介绍颛顼就更精彩，先用连词“以”组成六个排比，以写“静德”，再用四个“至于”组成递进，写其动能，继之以三个偏正词组加一个短语，写其威福。其优美，大有汉赋之风，其简洁，又具诸子百家的遗风。
《殷本纪》：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妇，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帝舜命契：“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
“五品不训”是指：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之间的五伦关系不顺。
传说契是火神。但在“长而佐禹治水有功”之前，还有个特殊故事。
《左传.昭公元年》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於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於大夏，主参，唐有是因，以服事夏商。
如果《左传》里说到的这个人就是契，那契就是个有污点的人，不过，后来他当了管火的主官，还筑了阏伯台观察星辰，实际上是研究历法气象。
以神话开篇，是太史公为重要历史人物立传时，用得最多的手法。如果契就是那个“参商不和”中的商，那就真的有点问题。年轻的时候，父亲把他们兄弟两个放在一片森林里，兄弟俩见面就打架，还往死里打。父亲拿他们没办法，只好把他们远远地分隔开来，天南地北，早晚不得相见。这就是《左传》讲的故事。司马迁作《史记》肯定要参考《左传》，所以，写契就一要神化他，就是强调他出身于神，然后就简要地交代他的实绩：“长而佐禹治水有功”，这还不够，进一步是帝舜对他的工作安排，特别要他做司徒，司徒是干什么的呢?舜有特别指示：“百姓不亲，五品不训，汝为司徒而敬敷五教，五教在宽。”
——让他主管教化，教百姓和睦相处，这在文字上就照应到了“参商不睦”的典故。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以见到太史公作文的不同凡响。
《周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妇，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
我们说的“弃稷”就是这个人，传说是他教人民耕种五谷。是远古时期的农官，中国最早的农业农村部部长。最早的袁隆平。曾经被尧帝举为“农师”，后来又被舜命为后稷。后稷教民耕种，被认为是开始种稷和麦的人。这一点很重要，可以由此而断定，从后稷时代开始，中国就进入农耕时代。而此前，就可能是渔猎时代，甚至可能是茹毛饮血的时代。这两个时代是有翻天覆地变化的。
对这么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照我们今天的人情观念，是要毕恭毕敬的，不能乱说半个字的，否则就是亵渎。但太史公却从他的母亲怀孕讲起，用一个神话故事讲清楚他的名字为什么叫“弃”。这个神话，既有强烈神奇的故事性，也就是可读性，同时又强调了“君权神授”，对人物作了“神化”处理。因此，一开篇，就让人物形象，非常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我们从这个故事里，可以学习太史公叙事的从容不迫，清晰有序，又曲折跌宕，引人入胜。把这个刚生下来的孩子，连弃三次，先是隘巷，又徙到山林，再弃渠中冰上。或许，正是由于这样的经历，才让弃有了教民耕种的本领。如果我们深入分析，这短短的一段文字里，隐藏的信息，是非常丰富的。
《项羽本纪》：
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
写项羽的开篇最简单，没有神话故事，但还是记了个小故事：“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於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乃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这个小故事，生动地表现出项羽其人的本性，浮躁也。这正是太史公为文的高明之处，他只抓住最能刻画人物的那些事件，来描写人物的本质。项羽做什么事都不能竟其终，这正是他人生悲剧的一条祸根。但我们从他的语言行为中，也可以感觉到他的直率可爱。不肯读书，他就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教他兵法呢，司马迁只用十三个字，就把这个项羽的神态，情态和心态刻画得淋漓尽致。“籍乃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请注意“大喜”“略知”“不肯竟学”这三个短语的运用，真是下笔如有神！
《高祖本纪》：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这一段描写，有些猥亵。整部《史记》中，太史公对两个人的家世态度极其不恭，一个是秦始皇帝，一个就是高祖了。高祖的父亲母亲，都没有真实名字，这是很奇怪的。太公，不过是对一般有点身份的老头的称呼，而刘媪，更显然是刘家的老太婆。媪就是泛指年纪大的女性，连她本人的姓氏都没有出现。
但有关梦与神遇的场面描写，有多么生动，真的令人有如身临其境。而且，就像是安排一个舞台剧的片段，让太公在雷电晦冥之时，匆匆跑上来，借他的眼睛看到一条龙就爬在他妻子的身上，且把他的妻子弄怀孕了！
这简直就是现代“蒙太奇”了！太史公用极其简洁的文字，描写了一段人与神的野合，画面感，动作感，都非常鲜明强烈。比现在那些蹩脚的床上戏，不知高明几千万倍，有天壤之别。
信不信由你，这件事，可是太公自己亲眼所见的。
尤其要说明的是，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代的人，他现在写的是汉武帝的曾祖父。汉武帝对司马迁，真实就有生杀予夺大权的，而太史公直书其事，却毫无顾忌，如此勇气豪气，岂是凡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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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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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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