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12·大结局)

依稀斑竹渡   

26

日子过得像风车似的,呼啦啦越转越快。

有一天,李相由突然想起来,好像有好几天没看到向毓华老师到食堂吃饭了,他就问吕良校长:“向老师不会是生病了吧?

吕良神情有些灰暗,说:“她办了病退。”

李相由就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些年,向毓华老师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最要命的是神志有时清醒,有时糊涂。重新回到学校,她已经无法继续教学了。神志糊涂的时候,她倒是快乐的,一旦清醒了,她就痛不欲生。所以,就提前办了病退。她走的时候,不让学校里任何人知道,是她家里人偷偷把她接走的。

向老师的默默退出,让李相由很是伤感了一阵子。可是,就在他伤感的时候,突然说,顾明老师偷跑了!工作关系,户口档案什么都不要,只身一人,跑到海南的一所什么学校里去了!

李相由就仿佛是又受到了一次打击。

突然有一个周末,桂枝又跟李相由说:“以后,怕是又不能跟着你学识字了。”

李相由连忙问:“怎么啦?连你也后悔啦?

桂枝苦笑着说:“我要给我弟弟带孩子。”

李相由说:“春来他们两口子呢?

桂枝说:“他们都到广东顺德打工去了。”

李相由就有些不知所措。

桂枝说:“你一个人在学校,中饭晚饭就不要自己做了。我总是要给侄儿侄女做饭的,你过去随便吃一口。”

桂枝匆匆忙忙走了,李相由一个人闷闷不乐。学校空了,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觉到一种从末有过的无聊和烦闷。捱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他却没有半点儿饥饿的感觉。他本来不想到枝那里去吃饭,可又怕桂枝等着他,说不定还要跑到学校来找他。他就锁了门,怏怏的走出学校。这时候,他好像是突然才发现,学校门口那么大一片良田,今年也全都抛荒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群纯黑色的山羊,黑压压一大片,就在那片良田里漫不经心的啃野草。

他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可怕的苍凉。放眼望去,河堤下那么大一片稻田里,居然看不到一棵禾苗,也看不到一个耕作的农民,满目都是茁壮的野草。河堤上却有几个放的孩子。有一个爬在牛背上,好像是睡着了,任由那条牛把他驼到了河对岸。剩下的几个放牛和放羊的孩子,把牛和羊统统赶进从前的良田里,他们却在河堤上“嗨嗨嗨”地做“武林大侠”游戏,比比划划地相互追逐打斗。李相由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他的心里也出现了一大片荒芜的杂草,有些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恍恍惚惚到了桂枝和宝珠两家共有的那栋大宅子的东耳门。耳门外有六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都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也是在嗨嗨嗨的玩武侠游戏。四个男孩把两人女孩围在中间,每个男孩手里都拿了一样兵器,都是洗衣芒槌煮猪食的锅盖锅铲之类的东西。两个女孩有模有样的背靠背,徒手站在四个男孩中间。

男孩中个子最大的那个,挥舞着一把锅铲,嘿嘿的淫笑着,说:“这一对姊妹花,全归我采花大侠啦!”

另外几个小男孩哈哈笑着,说:“大哥玩腻了,就赏给小弟也玩玩!”

那两个小女孩突然尖叫一声:“淫贼拿命来——”

李相由大惊失色。他正要上前制止这群孩子,桂枝出来叫孩子们回家吃饭,看到李相由站在那里,就连忙说:“你来啦,怎么还不进屋啊!”

李相由说:“我刚到哩。”

桂枝笑着说:“正要叫个孩子去学校请你哩。这帮孩子玩疯了,一个都叫不动!”

李相由却心不在焉地说:“孩子们做这样无聊的游戏,真让人担心。”

桂枝却淡淡说:“吃屎娃娃的事,你担心啥呀。没见你们中学里的那些大孩子,就是在学校操场里,不也是玩这些打呀杀的东西吗?

李相由无语。进屋吃饭,才知道刚才在外面玩“武侠”的孩子,一个是春来的儿子,一个是春来的女儿。

李相由看着孩子,问桂枝:“春来的孩子,都这么小啊?

桂枝说:“两个大的,初中没读完,都被他们带到顺德那边打工去了。我弟弟说,等过了年就把这两个也接到那边上学。”

李相由被一口饭哽了一下。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吃完饭就跑走了,李相由也不想吃了,桂枝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今天把你叫到家里来,也是有事要跟你说。”

李相由预感到了一点什么,抬头望着桂枝。

桂枝平静地说:“隔壁,训香哥训秀哥,杓兰嫂子,他们两家人,老老少少,全都走了,说听是在湖南啥地方做生意,也没人知道确切的信息。他们家的房子,有一间后墙歪了,却没有办法叫他们家的人回来修。我弟弟也走了,如今生产队也没有了,这村里原来五十几户人家,如今在家的,只有二三十人了,还尽是些老人孩子。我就没有记工分的地方了,我以后也要离开学校了,不知道去哪里安身……”

桂枝话没说完,哽咽流泪了。

李相由心里乱糟糟的,起身回学校。进校门就看到吕良校长孤独地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上,李相由连忙走过去,问:“你怎么回学校啦?

吕良闷闷说:“我从秋阳镇刚回来。”

李相由心里猜到了什么,却说:“有事吗?我能不能帮上忙?

吕良蹲到宿舍门槛上,说:“遇到你当年一样事了。中学小学都招不到学生了。”

李相由的心猛然往下沉,他也蹲到吕良身边,说:“中学也招不到学生了吗?原来九个大队,每个大队都有小学啊。九所小学每家给我们三四个毕业生,我们也能办一个班啊。难道斑竹渡那么多孩子,统统不读书啦?

吕良苦笑着说:“小学一年级报名的新生只有七个,初一新生,到前天为止,只有五个孩子来报名。”

李相由的心,比夜色还沉重,说:“怎么又闹回到几十年前去了?

吕良却嘿嘿笑了几声,说:“你说错啦,现在与几十年前大不一样。几十年前是糊里糊涂不读书,现在是明明白白不读书!几十年前是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才不读书的,现在却是知道了读书没什么用,才不读书的!”

李相由被吕良说得心惊肉跳,连忙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停办!”吕良很伤心地说:“镇领导发话了,先是初中停办。我们现在在校的学生,全部转到秋阳镇去,小学今年也停止招生,在校学生等待安置。”

李相由急了,争辩说:“你怎么不向领导争取呀!我们可以到各村去家访,我们能找到学生的,初中至少可以保留一个班啊!”

吕良便站起来走了几步,说:“我的娃娃乡长,你还当是你当年创办斑竹渡小学哩,如今的形势不一样啦。我们那时候,适龄儿童在村子里,我们可以给家长画像,讲道理,求他们送孩子上学读书。现在不同啦!集体解散了,农民都不用种田,进城打工去了,他们多数人,也把孩子带走了。你再到村子里去家访,连个人毛都见不着啊!”

李相由目瞪口呆,可仍然不死心,说:“吕良,你就这样甘心让斑竹渡这么好的学校,在你的手里办垮了吗?

吕良冷笑着,说:“你把它办起来,我把它办垮掉。从你开始,到我结束,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到了星期天的晚上,吕良就召集全校老师开会。其实就是读一个文件。这时候,公社没有了,秋阳区改叫了秋阳镇,新文件就是新改名的秋阳镇发的。大意是撤销斑竹渡学校。在校的中学生,并入秋阳镇中学;在校的小学生,合并成两个复制班,暂时由留守的吕良和李相由负责教学,一个月之内或转入秋阳镇小学,或就近转入其他小学教学点。斑竹渡学校老师,由镇文教组统一安置。

星期一,学校就算是撤销了。上午,校园内人心惶惶,初中的学生,像一群关在笼子的鸟儿,哄的一声全飞了,回家等通知。老师也赶紧收拾行李,吃了午饭也纷纷走了。吕良把剩下来的小学生分成两个复制班之后,干脆叫孩子们也放假回家,明天再来新班上课。

李相由就偷偷问桂枝:“你怎么办?

桂枝叹着气说:“我先到我弟弟家里住段日子。只是你……”话说到这里,桂枝猛地顿住了,她本来是突然想到,斑竹渡学校迟早是要撤销的,别的老师都有个家,唯独李相由,能去哪里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说“学校里就只有你跟吕校长两个人,还得自己做饭……

李相由竟苦笑说:“没有事。我也到退休年龄了,向领导求个人情,就在斑竹渡小学借间屋,我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你以后记得时常来看看我!”

桂枝被李相由这番话说得泪如雨下。

一个月之后,斑竹渡学校最后一批学生也转到别的学校去了。吕良也要走了,临走之前跟李相由说:“我跟镇文教组说到你的情况,他们同意把你调进镇中学干一个学期,然后就在那里办退休。”

李相由却问:“我不能在斑竹渡办退休吗?

吕良就有些失望了,说:“你什么意思呀?我是好心帮你啊。到镇中学退休,可以在镇上分到一套福利房,你一个单身汉,住在街镇上,生活也方便一点!”

李相由恍然大悟,尴尬地笑着,说:“谢谢你。我在斑竹渡住惯了,能不能就在咱们学校,给我安排一间房子?

吕良有些生气了,说:“你别不知好歹啦,娃娃校长。就照我说的,到镇中学退休,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再去求他们,你也不用去镇中学上班了。你要是真舍不得这里,只要斑竹渡学校不拆,所有的房子任你住就是了。”

一周之后,吕良就真的为李相由办好了一切手续,也在秋阳镇上为他争取到了一套四十五平方米的福利房。李相由却只肯住在斑竹渡废弃的学校里。

有一天下雨,李相由一个人在宿舍里,百无聊奈,就把自己年轻时画的斑竹河风景写生翻出来,一张一张把玩,突然一阵风吹进来,掀乱了那些画纸。李相由回头一看,宝珠竟撑着一把蓝色的油纸伞,站在门外的风雨哩!

“不是做梦吧?”李相由连忙迎上去。

宝珠却笑笑,说:“大白天的,怎么会是梦呀。”

李相由忙问:“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啦,也不说一声!”

宝珠却只笑着,说:“我这就是来跟你辞行的呀。”

李相由说:“你又要去哪里?

宝珠说:“你出来送送我呀。”

李相由就不由自主地出门送宝珠,两个人共一把蓝色的油纸伞,一直走到了斑竹渡廊桥桥头,宝珠就站下来,望着李相由,哭嘤嘤说:“就送到这里吧。”然后就独自撑着那把蓝色的油纸伞,娉娉地走过了廊桥。

李相由被冷雨浇醒,却发现自己大汗淋漓地躺在一间教室的课桌上,而教室外面,此时却是阳光灿烂。他吓得急忙跳下床,正要去斑竹渡村子里找桂枝,出教室门来却看见桂枝领着一个尼姑打扮的人,进了学校大门。李相由怀疑自己又是在做梦,怎么刚刚想到桂枝,桂枝就真的来了?他一时六神无主,怔怔傻傻地站在走廊上,一动也敢不动。

桂枝却被李相由的神情吓了一跳,走近来关切问:“你怎么啦?不是生病了吧?

李相由懵懵懂懂说:“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又在做梦吧?

桂枝真的吓着了,赶上来抓住李相由的手,把他拉出走廊,站到操场上,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你说啥梦话呀,晴天响日哩!”

跟在桂枝身后的尼姑也上前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你此时并非在梦中。”

李相由仍然惊魂不定,望着桂枝和尼姑问:“你们怎么来啦?

桂枝正要说话,尼姑却抢先道:“宝珠师傅托我下山来找二位施主,她在圆寂之前,想见你们一面。”

李相由大惊,喊着:“真的是宝珠吗?她在哪里?

那尼姑又合掌念着:“施主请随贫尼来吧!”

数年前,九子庵堂归还了佛教协会,宝珠就到这里来出家受戒,法号竟仍然是宝珠。上个月,宝珠师傅染病,沉疴不起,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毕竟有心债未了,就托面前的小尼下山,去请桂枝和李相由。

李相由和桂枝爬上九子崖,走进禅房,却看见宝珠满面红光,在禅床上端端正正打坐。三个人见面,也没有大喜大悲,宝珠右手牵着桂枝,左手牵着李相由,轻轻说:“哦,见着了,好了。”

李相由泪流满面,哽咽无语。

桂枝也是泪流满面,却说:“宝珠,我出去一下就回来,你有啥话,就赶快跟他交代。”

宝珠摇摇头,示意桂枝不要走开,却从打坐的地方取出一根粗发辫和那支竹笛,交到李相由手里,说:“辫子是我留给你的,笛子是你送给我的,笛子里面装的,是你欠我的。”

就在这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宝珠师傅圆寂。

第二天,安葬了宝珠师傅,桂枝却突然有些悲伤地对李相由说:“我陪你上山,却不能陪下山,你自己回去吧。”

李相由悲从中来,哭着说:“为什么啊?

桂枝却回答:“阿弥陀佛,我找到家了……

李相由一个人悲悲戚戚回到斑竹渡学校,校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惊飞了一群麻雀。没有学生没有老师的校园,也就没有人打扫了。那些匆忙逃走的孩子,把饭盒里没吃完的饭菜,随手乱泼。满地的残菜剩饭,躲在杂草和石缝里发酵发霉。惊飞的麻雀,很快又有几只落到了小操场里,继续寻觅啄食那些腐败的饭菜。

此时此刻,李相由看到校园里的情景,自然是满目凄凉。他想寻找一些力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幸亏他宿舍窗台下的那蔸兰草,还有一些绿色。他把茶杯里的半杯残水浇给了兰草。进屋,就把宿舍门背后的一顶半新草帽取下来,拆掉了几圈,装饰着他的爱人留给他的那条发辫,挂到他的床头。然后,他就从那支竹笛里取出了那张画了两幅残画的纸。

他决心要完成这两幅画。

有一天,外面下雨了。

两个放羊的孩子推开了校门,看见里面空寂寂的没有人影,连忙把他们的三百只黑山羊全都赶进校园里面躲雨。黑山羊其实并不怕雨,可不知道为什么,进了校园,这些小畜牲先是往教室门前的走廊里挤,挤开了没上锁的教室门,它们又咩咩地分头挤进教室。两个放羊的孩子都有十来岁了,他们现在不用担心他们的羊群了。一个从身上摸出一块像瓦片的鹅卵石,说:“这是我的独门暗器孔雀翎,我一发射,就能杀死你三四百人!”

他把手掌里的鹅卵石给另一个孩子看,那块鹅卵石上,还真有孔雀翎的水纹!那孩子竟在鹅卵石上钻了个孔,穿了根一丈多长的尼龙线。

另一个孩子却从屁股后摸出一片烂竹蔸,说:“看看我的暗器吧!我这叫生死符,比你的孔雀翎厉害多啦,我能叫你生不如死!”

 “生死符”屁股后也拴了根尼龙线。两个孩子三言两语不合,就动起手来,将自己的独门暗器甩出去,直取对方脑袋。一下没打中,顺手一带,就把暗器收回来,重新再打。他们从教室打到走廊;又从走廊这一头,打到那一头。打到最激烈的时候,两件暗器几乎同时击碎了玻璃窗。生死符果然厉害,一下子打破了两块教室窗玻璃。孔雀翎却正巧把李相由宿舍的窗玻璃打碎了一块!

李相由冲出来,一个孩子躲进了黑羊群里,另一个孩子正往校门那边跑。李相由喊道:“回来!你的羊还在这里哩,你跑得脱吗?

两个放羊的孩子就低头落耳地乖乖站到了李相由面前。

李相由问:“叫啥?哪村的?

两个孩子竟同时说:“老师,我赔不起!”

李相由愣了一下,说:“我只问你们名字哩,没叫你们赔!”

一个孩子连忙说:“我叫胡泽乾,斑竹渡的。”

另一个孩子也说:“我叫祝新成,也是斑竹渡的。”

李相由又问:“怎么不上学啊?

祝新成说:“我们两家都在陈家塘陈运来家打工。”

李相由看着面前两个惶惶竦竦的孩子,心里却像是压着了一块石头,说不清楚是痛还是闷,他突然问:“上过学吗?

胡泽乾说:“我们都读到四年级了。”

李相由追问:“怎么不读啦?

胡泽乾说:“要我们去秋阳镇上学,太远了。”

李相由突然就泄了气,他转而像个老师似的对两个孩子说:“到我屋里来!”

两个孩子进了李相由的宿舍,就都往屋角里躲。

李相由朝他们看了看,说:“打破玻璃可以不要你们赔,但得罚!”

祝新成急得满脸通红,问:“咋罚呀!”

李相由从抽屉里拿出纸、铅笔和识字卡,说:“每人罚写一百个字!”

两个孩子好像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接受处罚。写了一会儿,祝新成又说:“老师,你教我们画画吧。”

李相由笑了,说:“把字写完再说。”

胡泽乾却说:“要不,老师你教我们写毛笔字吧,我保证天天来跟你学!”

李相由心里颤动了一下,问胡泽乾:“你的同学,还有谁没去秋阳镇上学?

胡泽乾很认真的勾着手指数,说:“光是我们斑竹渡,都有五个!”

李相由又问:“他们都愿意回来上学吗?就在我们斑竹渡小学!”

胡泽乾说:“有两个跟家里的大人去广东了。”

祝新成却说:“陈家塘我表弟想上学,不过,他以前不是我们斑竹渡小学的,他们大队小学也拆了,能到我们这里来读书吗?

李相由喜出望外,听了孩子们的话,他的心再一次振奋起来!他把他爱人的画像又收起来,藏进那支竹笛里,第二天,就出门去找学生。

他很快就找到了三十多个辍学在家的孩子,都是因为学校撤销合并,一时衔接不好造成失学的。可这些孩子的父母全都进城打工去了,在家带他们的爷爷奶奶却又都说一样的话:“这个学期就算了,过了年,他娘老子要把他带走的。”

不过,也有五位家长答应把孩子送给李相由教半年。李相由造册登记时,又想到祝新成的表弟,要是把这个孩子也争取来,那就有六个学生了。但他后来仔细询问,得知祝新成的表弟叫陈蒙,是陈运来的儿子,陈祖送的孙子。

李相由就有些犹豫了。

这天上午,他把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打扫干净了,就等着第二天开学。可就在摆课桌的时候,他就老觉得五张课桌不好摆,要摆六张课桌,才整齐好看,要是能摆八张课桌,那就更好看了。

他想了又想,下午就又过廊桥,到河对岸的几个村子里去找学生。找到后来半下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到陈家塘去找陈蒙。他其实想到了陈祖送会为难他,会当面说一些难听的话。可他却在回头想,他是上门叫陈蒙上学的,陈祖送再不懂事,总不会太过分,老话说,伸手不打上门客哩。

谁知见了面,陈祖送竟笑脸相迎,把李相由迎进他们家的小洋楼,直接引到三楼的大客厅。

“娃娃乡长,我有个不情之请呀。”陈祖送一边倒茶,一边笑嘻嘻说。

李相由接过了茶杯,放到茶几上,说:“您说。”

陈祖送说:“我出个对子考考你,你要是能对出来,别说让我孙子跟你上学,我还要我儿子,给你的学校捐款五万!”

李相由很尴尬的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

陈祖送却似早有准备,笑声朗朗说:“你可听好啦,我这上联是:假鱼假肉假党员——你对下联!”

李相由只觉得脑袋猛然一炸,他好像被人当头一棒打晕了。

陈祖送哈哈大笑,竟一把将李相由推到了客厅外,说:“这个对子都对不上,你当个狗屎老师啊!我教你吧:真痴真傻真牛逼!”

李相由抱头鼠窜,狼狈逃下楼,一脚刚跨出小洋楼的大门,冷不防陈祖送将一只旧扫帚头点燃了,从三楼直扔下来,狂叫着:“遣瘟神——滚啊——”

李相由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从陈家塘逃出来的,他真的好想找个地方吼叫几声,可是,他竟然吼不出声音来了,好像有个什么粘乎乎的东西,沉重地堵在他的胸膛里。他一路疯狂奔跑,一直跑到自己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就靠着路边的一棵老枫树猛烈喘咳了一阵,直到咳出几口血来,被堵住的胸膛,才渐渐的平缓下来。然后,他就艰难地往斑竹渡廊桥走。走进廊桥坐下来,他看到东边升起了月亮,而西边却仍然有一轮红日,他就想到了当年的情景。这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但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跟陈祖送生气。现在,他躺在廊桥的长椅上不能回学校了。明天,那五个约好的孩子,会到学校来等着他上课,可他还躺在廊桥凉里呢。

现在,他突然发现,西边的太阳,没有了。他便觉得他的心也跟着太阳一起坠落了。他觉得很对不起那五个孩子,对不起那五个孩子的家长。

27

陈运来兴冲冲回家,才知道他父亲下午气跑娃娃乡长李相由的事,就抱怨说:“老父啊,你怎么能这样啊!”

陈祖送不服气,说:“你老子就这样了!娃娃乡长跟我有夺妻之仇,今生不得解。下次碰到他,还这样!”

陈运来便开心地笑着,说:“我今天就看见大姑了!”

陈祖送有些惊疑,问:“你哪个大姑?胡说八道吧?

陈运来就笑眯眯地讲到他在霓虹大酒店的故事,说:“那个戴眼镜的,事后想起来,应该是我们上屋堂北屋素娥大姑。我小时候是见过她的,有些影子!”

陈祖送很吃惊,说:“你见素娥时有多大?五六岁七八岁吧,你能记得个啥?

陈运来说:“不提起来是不认得,可提起来了,大概的样子没变多少哩!那个没戴眼镜胖一点的,还问到你健不健,想来一定是引娣大姑!”

陈祖送立即就变了脸色,喃喃自语:“这么说,买咱们家脚盆提桶大花床的,都是引娣?

陈运来兴奋说:“肯定是啊,引娣大姑一直在暗中帮咱们家哩!”

陈祖送就闷了大半天,又突然说:“那,我明天亲自送陈蒙去上学!”

陈运来说:“明天还是我送陈蒙去上学吧,我正好也想跟娃娃乡长说一下学校重新装修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陈运来穿得很工整,也把儿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牵着儿子出门,本该走水泥大桥过河的,他却无缘无故的突然想着要走残破的廊桥过河。

九点四十五分,陈运来就在斑竹渡廊桥凉亭里看到了娃娃乡长李相由。

他躺在凉亭内的条椅上睡着了,叫不醒了。

陈素娥陈引娣两个人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筹备斑竹渡小学五十周年校庆暨李相由先生从教五十周年庆典,她们联络到了整整一百位斑竹渡小学正式毕业的校友,大家都准备好了,定在国庆长假,到斑竹渡小学集会。

现在传来消息,李相由先生去世了!她们就连忙在《黄岩晚报》上连续刊登三天讣告,每天晚报最后一个版,占四分之一版面加粗线黑框。

安葬李相由的那天,来了很多人。

龙禾生让女儿开车把他送到斑竹渡小学,同车来的还有汤时水和童朝汉。

吕良来了,顾明来了,向毓华老师也来了。

蚂蟥窝的老贫农吴老汉他们八个人都来了,连驼子祝宜山也来了。

刘普华和她的丈夫来了,当年,在扫盲夜校里跟着李相由识字的十二个识字状元,也全来了。

胡泽乾来了,祝新成来了,最后六个报了名,却并未真正入学的孩子,也来了。

春来来了,春来的姐姐桂枝也从九子崖下来了。

桂枝只看到李相由的骨灰盒,便悲惨大哭,诉说着:“娃娃乡长啊,我的好人,你一生,都在忙着教斑竹渡的人识字,到了,却是一个人躺在凉亭里走了!”

一年后,有一支古建队将斑竹渡廊桥修葺一新。而南岸桥头立了一块碑,上面阴文刻着:

娃娃乡长,真名李相由,山东掖县人,十七岁只身来到斑竹渡,直到去世,一生忙忙碌碌只为教斑竹渡人识字。

            李先生亲传弟子  敬立

据说,碑文是湖北师范大学教授陈素娥撰写的,书法却是黄岩市原人大副主任龙禾生的手笔。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1)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2)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3)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4)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5)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6)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7)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8)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9)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10)

[小说连载]柯尊解长篇小说《依稀斑竹渡》(11)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征稿启事:

1 原创首发,诗歌(除旧体诗词外)、散文、小说、评论、收藏、书画等作品,拒绝一稿多投。百字内简介加个人清晰生活照一张。

2 作者文责自负,如有抄袭侵犯他人权益,本平台不承担任何法律连带责任。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娶了乡长的小三,还要替他养孩子,我的婚姻真悲催啊!
齐白石与夫人胡宝珠及他们的5个孩子
齐白石和张大千的婚姻!
93岁时嚷着要结婚,儿女介绍个44岁的,他说太老了,要娶22岁的
​齐白石93岁娶22岁妻
淮海战役李弥11两黄金买命,乡长、脚夫见利忘义,事后却后悔不迭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