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 柯尊解 乱弹之四 从现有的文字资料看，《白蛇传》最早可能源于唐代《博物志》中的《白蛇记》。那故事说：唐宪宗元和二年，官宦子弟李琯在长安市东遇见一位身穿白色孝服的少妇，不禁为其美貌迷惑，到她家小住三日，淫乐无所不至。第四日回家便暴病而亡，且身体倾刻间销蚀，只剩下头颅和一股血水。李琯家人去找那少妇，却只见一棵皂荚树，树洞有巨蛇盘踞迹象。伐了树，没有找到大蛇，却有几条小蛇，全是白色的。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很显然，《白蛇记》只是要劝诫官宦子弟，美女似蛇蝎，不要迷恋女色，毁灭了自己。所以就适可而止，并不写除妖降魔故事。 但到了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就有了重大突破。故事梗概：南宋孝宗淳熙年间，书生奚宣赞游玩，路遇一迷路女孩卯奴，带回了家中。十余日后，有一婆婆来寻，带走了卯奴，并请奚宣赞到她家中作客，以示答谢。奚宣赞到了那家，却出来一白衣美女，当晚强与奚宣赞同床成婚，且要吃他的心肝。幸亏卯奴相救，逃回家中向他修道的叔叔奚真人说明情况。奚真人施法术，令卯奴、婆婆及白衣美女现出原形，卯奴是乌鸡精，婆婆是獭精，美女是白蛇精。 这个故事较比唐人的《白蛇记》，情节更完整、更生动，内容被拉长了很多，而且有了两点重大改变。 首先，故事发生的地点，从长安移到了临安，即杭州。这容易理解，唐人的都城在长安，南宋的都城在杭州。话本是艺人在勾栏瓦肆说书的脚本，把故事发生地点说成是杭州西湖，是为了更能够吸引杭州的听众。 第二点突破性改变是出现了一个道士奚真人。 唐代的《白蛇记》没有道士作法，让大白蛇跑了。作者特意留下这个尾巴，是要藉此警告官二代们：“白蛇精还活着呢，它随时都可能化成美女诱惑你。”如果让道士把白蛇精抓住或弄死了，那就可能会削弱继续吓唬那些贪恋美色的膏粱纨绔的效果。 到了宋元话本里，艺人要靠讲故事挣钱吃饭，故事就需要拉得长一些，且必须有悬念有冲突，曲折生动才能吸引听众，多挣一点钱。所以就有了妖精害人，道士降魔这样的情节，让故事更具传奇色彩。 这个道士的出现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它使故事有了除妖降魔的救星形象，这个形象可能正是当时老百姓所渴望的心中之神。有了矛盾冲突，这个故事的艺术欣赏价值也就被提升了，它的流传范围也会因此而得以更宽泛的拓展——百姓喜闻乐见，就会口口相传。 唐代的《白蛇记》说，故事发生在唐宪宗元和二年。到了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却说故事发生有“宋孝宗淳熙年间”。这中间大约有了三百多。再过四百多年，到明代的天启四年，冯梦龙的《警世通言》成书。其中的《白娘子永镇雷锋塔》，明显源自《白蛇记》和《西湖三塔记》，但故事却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白蛇精变成了“白娘子”，单从题目就能看出作者对白蛇寄予了更多的同情。而男主角的名字，也由奚宣赞改成了许宣，与后来京剧中的人物许仙，几乎一致了。 《白娘子永镇雷锋塔》的故事说：清明细雨，寄人篱下的单身青年许宣，在西湖遇到年轻貌美的新寡白娘子，二人同船过渡，因伞为媒，两情相悦定终身。许宣贫穷，白娘子赠银，嘱许宣操办婚事。却不料那银子有火印，是失窃的官银，许宣受牵连，从杭州发配到苏州牢城营服役。白娘子到苏州寻找许宣，说明那些官银原是她前夫留下的，她并不知道银子来历。二人和好，并正式结为夫妻。 苏州卧佛寺前一道士指白娘子为妖精，并说吃了他画的符立即就会现原形。白娘子当众吃了符，让道士在当众丢丑卖乖。 这年四月初八，许宣要去承天寺看佛会。白娘子要他穿戴华贵的衣服玉佩。不料这身穿戴，又把许宣陷进一桩特大失窃案中。许宣再受连累，又放逐三百六十里，发配镇江牢城营中服役。白娘子又寻来，说那些脏物也是她前夫留下的，怪不得她。两人再次和好，并在镇江开了间药铺谋生。 许宣上金山寺烧香，白娘子被法海看破身份，立即潜逃。 许宣回到杭州，要躲开白娘子。白娘子索性承认自己是蛇妖，可她不曾害人，就是想跟许宣做夫妻。若不相弃，她一定好好做许宣的女人；若不肯与她做夫妻，就“教你满城皆成血水”。 法海及时赶到，降服了白蛇，镇压在雷锋塔下。 《警世通言》里的故事，多来自民间，其中肯定也有冯梦龙个人整理的功绩，但主体应该是几百上千年间多少人的集体创作，它的流传，在极大程度上代表了广大百姓的取舍好恶。 《白蛇记》和《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蛇，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蛇妖。而《白娘子永镇雷锋塔》中的白蛇，却是貌美的白娘子。她虽是蛇妖，却不曾害人，她虽然两次偷窃，却只是为了她心爱的男人。照我猜想，她到底是条蛇，并不知道人间的偷盗是犯法的，否则，她也不会直接将打了官印的官银拿到市面上去花，更不会让自己的丈夫穿上由她偷来的好衣服去逛佛会。她偷窃，只是想叫自己的丈夫有钱花，穿戴得光鲜体面一些。她在人间走这一遭，是真心实意要爱一个男人，并无半点歹意。 妖精也应该可以有情爱吧? 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在《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不仅仅白蛇的形象被颠覆了，道士的形象也被颠覆了，而且颠覆得惨不忍睹！ 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是这样描写道士的： （奚真人）念念有词，书道符灯上烧了。只见起一阵风，（天兵天将领命而至）神将喝喏：“告我师父，有何法旨？”真人道：“与吾湖中捉那三个怪物来！”神将唱喏。去不多时，则见婆子、卯奴、白衣妇人，都捉拿到真人面前……真人道：“与吾现形！”……只见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道：“取铁罐来，捉此三个怪物，盛在里面。”封了，把符压住，安在湖中心。 这时候的道士，威风凛凛，是满满的正能量。可是，到了《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道士却成了跳梁小丑—— 只见白娘子睁一双妖眼，到先生（道士）面前，喝一声：“你好无礼！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说我是一个妖怪，书符来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即变出原形来。”那白娘子道：“众人在此，你且书符来我吃看！”那先生书一道符，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过符来，便吞下去。众人都看，没些动静。众人道：“这等一个妇人，如何说妖怪?”众人把那先生齐骂。那先生骂得口睁眼呆，半晌无言，惶恐满面。 《西湖三塔记》里的奚真人一声咒语就能够唤来神将，三个妖魔见了他，吓得立即现了原形。彼时的道士真是法力无边，威风八面。到了《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白娘子主动上前叫板，道士却委琐不堪，丑态百出，只被众人取笑。 同为道士斗白蛇，一褒一贬，何其悬殊乃尔? 我们再看看《白娘子永镇雷锋塔》里对法海捉妖的描写，或许能够看出一点点端倪来： 不知禅师（法海）口里念的甚么，念毕，轻轻的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成七八寸长，如傀儡人像，双眸紧闭，做一堆儿，伏在地上。禅师喝道：“是何业畜妖怪，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答道：“禅师，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则个。” 《白娘子永镇雷锋塔》法海降妖的情形，与《西湖三塔记》中奚真人降妖的情形，多么相似！不同的只是真人换成了禅师。 但道家的符，在宋人的传奇里，可以令白蛇等三怪立时现出原形，到了明代的故事里，白蛇吃了却没些动静。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是道家的符年久失效了?还是民心发生了微妙变化呢?甚或是此时已经出现了假道士假咒符吗? 这是个需要深入研究的话题，可不敢乱说。 但白娘子在法海面前那一段哀告求情的话，却是至真至纯的爱情宣言。她“遇到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她与《白蛇记》和《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蛇截然不同，前面两个故事里的白蛇是要吃人，而白娘子却是要爱一个人。她对爱情的追求竟是如此率真，不作半点掩饰！因为是妖，它不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心中少了许多束缚，她就能爱得大胆，爱得热烈，爱得无所顾忌。凭心而论，她对许宣一见钟情春心荡漾又有什么错呢?虽然是妖，她只想爱一个人，又不曾杀生害命，凭什么说她冒犯了天条呀? 《白娘子永镇雷锋塔》对白蛇追求爱情的勇敢行为，显然倾注了很多赞许和同情，并不愿看到一对鸳鸯被生生拆散。然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人们还不能彻底突破门阀之见，不敢教异类结为夫妻。最后也只好请出金山寺的高僧大德来把白娘子收了去。 这样的门阀观念一直横行不止，《西厢记》里的崔夫人，宁可舔回自己吐出去的痰，自食其言，也要拆散张君瑞与崔莺莺之间的美好姻缘，就因为她“相府不招白衣女婿”，结局是要张君瑞考取功名再成婚。 人间多有嫌贫爱富者，难得几个为情付出人。既然知音难觅，何妨娶个妖精！作品对白娘子的这种同情，就为故事日后的发展走向，埋下了伏笔。毕竟民众善良的愿望，总是乐于看到有情人都能够终成眷属，《白娘子永镇雷锋塔》注定会成为后来广为流传的戏曲《白蛇传》。法海的命运既然一开始就与白娘子的命运捆在一起了，其形象被颠覆，也是一件始料不及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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