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韧
我无数次对自己说：坚韧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像屋檐的雨滴，具有非凡的穿透力。所以，我无数次呆立原地，紧盯背着沉重货物亦步亦趋爬坡上车的搬运工的背影，紧瞅筑路民工往厚茧手掌吐唾沫当口那一瞥的眼神，紧看环卫工在昏黄的路灯下执帚扫出城市文明的蹒跚脚步，紧望外卖送餐员为守时而赶路热得满脸通红汗珠直往下掉连说话都结巴的焦急神态，就知道坚韧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品质。
比如父亲是坚韧的。在干旱的土地上，炙热的太阳，像个凶悍的泼妇，伸出肥厚的手掌，一点一点地压挤土壤中的水分。庄稼面目憔悴，满身尘土，无精打采。赖以生存的土地，张开嘴巴，似乎在哀求什么。山坡的树木，叶儿打卷，露出虚假的青色。但是，庄稼地里到处是人，一条条扁担上晃荡着水桶，挑水浇灌庄稼。父亲褐色脸上的皱纹像螺丝一样拧着，嵌入骨头中，双眼的光芒坚毅而韧性，有一种逼人的压力。最终，干旱退却了。村庄的上空回荡着农民快乐的笑声。我接受了父亲的坚韧。一个崭新世界就在我周围，让自己去细细品味坚韧——那是父亲的一把沾满汗味的锄头，挂在门角的墙壁上，梯形铁板不着一丝泥土，刃口泛着坚韧的冷光；那是父亲常用的一只弯月的牛轭，静卧在铁犁的曲臂上，被牛颈磨光的牛轭，闪烁着神性之光……父亲的蓑衣斗笠、扁担箩筐、老牛水车，无一不提醒我在理解中防范失去坚韧。
我想起了一位朋友，多年前被人暗箭中伤，排挤下岗，他不吵不闹，咬着腮帮自我抚慰伤口；而后他没有在生活道路上苟延残喘，从头再来，租起门面，营生起百货。口袋鼓了起来，却患上慢性疾病。那些杀伤病毒的药物也在杀伤他正常的生命，没有剧烈的疼痛，只有周身的困乏，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护士都怕给他打针，手背上乌一块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好血管让护士扎了。我夸赞他坚强，想得开。他摆摆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像历来的灾难、打击、屈辱骤然降临时一样，忍了，接受了。我注视着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奔涌。
从医院出来，我一直在琢磨用坚韧去定位我的朋友，是否接近本质。这是一件不太轻松的事。索性在熟悉的“两元钱擦鞋店”坐下来。接待我的是一个新手。老板从我眼中读出疑问，快人快语，“她是我的邻居，到现在还没接到打工鞋厂复工的通知。宅家防控疫情耽搁时间太久了，上有老下有小，要生活，就在我这里上岗了。”新手顶多30岁，面容姣好，没有因为自己是一名擦鞋女而羞愧难当。她是一个精神明亮的人，用自己诚实的劳动，实践着对父母、对爱人、对孩子的承诺。我从内心敬佩这样的人！对她而言，擦皮鞋和做工厂流水线，都是打工，没有什么区别。相比有些靠歪门邪道获得金钱的女人，她是天使。有句话说得好：许多才能失落在尘世间，只因缺少一点坚韧。在疫情防控、复工复产的关键时期，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岗位是难免的事情，但永远不该下的是人生岗位！
我心甘情愿地给她100元钱，可她坚决不同意，把98元钞票放在我手中。在我转身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一位少妇，衣衫褴褛，赫然乞讨。我顺的手操起店中一把扫帚，递给乞讨少妇，“你把门前这段人行道扫一遍，我给你10元钱。”乞讨少妇夺路而逃。 我猛然记得自己曾经在一位弱智者面前，是多么的可笑。这位弱智者经常坐在一老居民区的开水房前石凳上，戴着口罩，不停把口袋翻出来塞进去又翻出来。太阳很旺，他还穿着秋衣。我问他热吗？他摇摇头。我对他说夏天来了，你要穿短袖衬衣，不然会热病的。他还是摇摇头，明显感觉他的嘴巴是张开的，流出的涎水把口罩濡湿一片。我取下他的口罩，把自己提包中备存的那个拿出来，给他换上。他快乐着跳起来，像一个小孩。几天后的黄昏，我下班路过开水房。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到我面前，拦住去路对我说，我穿了短袖衣服，就不怕热了。我妈说，谢谢你。说实在的，我颇为得意这一次的启蒙，让一个普通的生命意识到冷暖。虽然他不太懂事，但他的生命与我的生命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命运不一样罢了。可是，刚走几步，我感觉自己的认识是多么的肤浅。弱智可以这样活着：没有忧虑，快乐也不需要太多；不做坏事，只做一点点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打听别人的隐私，自己也没有隐私；不识别谎言，自己也不知道谎言……也许你不尊重他，但他却真实地坚韧地活着。我们能吗？ 坚韧的确是珍贵的品质，不仅代表了一种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使我们看到远方的事物，看清险些忘记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载2020.6.3《黄石日报》第六版“西塞山”副刊）
吕永超，1964年11月生于湖北省武穴市梅川镇小金冲，大学文化，二级文创，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1985年创作至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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