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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文学选刊]石野发表在《青年文学》的散文《红菜薹,白菜薹》

细雨霏霏中,老表将冒着热气的三轮车陡然停靠在我面前,动作麻利地从车厢里抱出一只大塑料袋。我知道,这肯定是姑姑特意捎给我的过年货——年虽已过完,但浓郁的年味尚存。是呀,这一天正好是正月半嘛。  
俗话说:过了正月半,各人找事干。即将出门远行的乡下人,除了满肚的油水,总会或多或少地,要携带一些家乡年货去外地,回到自己工作的地方,除了自己慢慢品尝,在异地留住乡味,其他的或犒劳朋友,或馈赠同事,总是将乡愁背负在身上,离家愈远,牵得愈紧。  
老表又从那只黑色大塑料里拉出三只小袋,没等他打开,我就能猜出,肯定是晾干后的腊鱼腊肉。果不其然,一股浓郁的腊肉清香扑鼻而来。另两个袋子里,一只沉甸甸的、水汪汪的,原来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印子粑和高粱粑。余下的那一个大袋,更是鼓囊囊的。我好奇地抖开袋口,一股诱人的清新气息飘逸而出,里头全是红菜薹和青菜薹(又称白菜薹)!红的青的,红绿相间,仿佛刚降临到人间的春天全被打包进了里头,洋溢出来自田园的青翠容颜。  
老表笑呵呵地说:今天正好是正月半了,姑姑知道你要坐今晚的卧铺到北京,就一早跑到菜地上,将这几天舍不得动的菜薹全掐了,这是特意留给你的呢。一早就催我马上送过来,好让你能吃个新鲜。  
“米酒汤圆宵友好,鳊鱼肥美菜苔香。”呵,有了这红菜苔青菜苔,还要什么鳊鱼呢。临离家之际,来一盘腊肉炒红菜薹,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要知道,姑姑家在阳新的白沙镇朱通村,距我的住处有十五公里。我长年在京城,就是偶尔回趟家,也是大多住在大冶城关,陪同为侄儿侄女陪读的母亲。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时,才有可能回乡下。有时事多,一两年都要难得见上姑姑一面。可是,只要听说我回老家,姑姑就会左盼右盼,盼望我能尽快出现。不管我去没去,她总要想法为我准备一大堆好吃的,或是一堆自己种的蔬菜。如果能看到我吃,她就更高兴。临走时,一定会让我带一上大袋小包的。我带得愈多,她就会愈开心。  
今年春节期间雨水多,气温出奇冷冻,一连下了好几天沥沥淅淅的小雨。这自然也令菜苔开花慢,老得慢。这天一早就下起了雨,我那八十高龄的姑姑,又是如何佝偻着腰身,拖着骨质增生和严重风湿的病体,拖沓到泥地里,为我这即将出远门的长侄,掐下清晨最茂盛的菜薹的呢?我轻轻地捧着两把菜薹,那红的像是她的祈盼,青的像她的牵挂,而那用红色绸带捆扎着菜薹的,则又像征着老人对我这晚辈的祈福。  
多少年来,疼爱我的姑姑,总是以这种独特而朴实的方式为我迎来送往。  
我们家乡那一带,特别是小箕铺白沙铺,乡下人哪怕过了热闹的元宵节,过年的喜庆像灯市的光彩一样,依然在眼前跳跃。不过此时,再恋家的人也得开始出门工作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哪!  
我小时候因家穷,辍学早,自十四岁时就开始出门谋生。每年正月半这天,家人总会团聚在一起吃年粑,白的有印子粑,红的有高粱粑。白的用油煎成金黄,佐精盐、酱油,再撒层葱花;红的两面煎软后,最好撒一把红糖。无论是咸的还是甜的,大多家庭更会炒出一大钵红菜薹或白菜薹。就像除夕夜一定要几颗芋头圆子那样,正月半这天,家里人都会以年粑和菜苔的美味,为即将出门打工挣钱的亲人送行。  
如果说红菜苔是只为菜苔而生的话,那么白菜苔其实是小白菜的芯,是其成活后行将到老时,最好的精华。如果任其继续生长,菜苔就会开花结果,结成累累的种子。白菜薹嫩绿,根据各人的口味,烧开油清炒就行;而红菜薹从成长时开始,只有那清嫩的菜芯,即菜苔而生,专供人们菜苔。其茎杆稍硬,最好用食物油烧热,放入切好的蒜头、姜丝炝锅,然后丢入切成寸许长的薄片腊肉,腊先炒几下,再倒入洗好的红菜苔大火爆炒。随着一阵咸咸的腊肉清香,一大钵腊肉红菜薹就好了。吃时,红菜苔酥脆清口,腊肉醇美柔润。  
红菜苔白菜苔,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季节,以自我奉献的方式为出远门的人送行。口齿留香,满意上路。那真是我每回过年离家时,最醇厚的家乡味道。红菜薹的清甜,白菜薹的爽滑,都裹挟在浓浓的年味里,伴我远走他乡,从年头到年尾,久不消散。  
这些年来,我们的乡村变化极大,老人和小孩比以前多,青壮年比以前少;房子盖得比以前又大又好,但土地愈来愈少,土地上的绿色愈发稀薄。守在乡下侍奉土地的,往往是老人。已经八十一岁的姑姑,从来没有一天能闲下来。有限的自留地虽然早被新建的高铁征用了,但不知从何时起,居然在村落里头找到一座废弃的老屋基,清理出两块地来种菜。  
瓜菜半年粮。有了土地,自给自足的各类蔬菜自然是吃不赢。每到秋末冬初,她还要留出一块地专种红菜薹和白菜薹,除了平时自己吃,还要特意留给回乡的我品尝。从小疼爱我的姑姑,自然知道我的口味。老人知道我改不了乡下人的习性,平时爱吃时令季节各类蔬菜,特别是,我一到冬天时,最嗜好吃红菜苔和白菜苔。哪怕是别人请我去酒店应酬,我首先点的,往往是一大盘菜苔。姑姑知道母亲住入城里后,根本不可能种菜,平时只能去菜场买菜。她会时不时地将自己种的菜,托人送给母亲,或是电话喊母亲隔三差五的过去拿。虽然有时往返的车费都能买不少菜,但这还姑姑自己亲手种出的菜肴呢。何况,用的是粪猪粪,草木稻灰,全是农家肥,没有丁点儿污染,不仅别有一番滋味,吃起来也令人放心呀。  
对于我,就更不用说了。年头到年尾,姑姑往往开始蓄意种红白菜苔,等候着我过年回家。这个时候的红菜苔也最好吃。因为只有霜降以后,打过霜受过冻的红菜苔不仅味道鲜美,而且鲜里带甜。姑姑比谁都清楚,从小在泥土里滚大的我,春天爱吃春笋炒酸菜,爱吃荠菜韭菜,冬天则最爱吃出自故土的红菜薹和白菜薹。  
这个元宵节的中午和晚饭,我的面前都摆着大盘红得摄人心魄的红菜苔,那可是用腊肉炒的;一盘翠绿得令人不忍下筷的青菜苔,无须用腊肉,用油籽油烧红锅,撒一把姜丝和干红辣椒,新鲜脆嫩。红白两大盘菜苔摆在一起,真乃严寒之季的夫子菜,堪称绝配。  
我将吃剩的几把红菜薹和白菜薹包在袋子里,连同姑姑特意让我捎回京的两大块腊肉,全打包上车。  
在车上,一路闻着菜苔的清香,我不由想起了以前在书刊上读到的两则有关红菜苔的轶闻。一是辛亥革命时期,出生于湖北黄陂的黎元洪,当年北上当大总统后,经常用火车成批运送红菜苔到京品尝。另一则是,新中国成立不久,在京的几位湖北籍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如董必武、李先念等,十分想念家乡的红菜苔,第年冬春时节,总会托来京办事的同声带一些过来,不但自己品尝,还会送给湖北老乡徐海东、刘华清及韩先楚等人一起尝尝鲜呢。  
由此可见,红菜苔在湖北游子心中的魅力和诱惑力。  
次日到京后,即有文友为我返京接风。我婉拒了他们请我去酒店,建议去家里做。我还得意地拍着袋子说:我从老家带来了土猪肉腌制的腊肉、来自千岛湖的腌鱼,当然,更有找遍北京城都难以寻觅的两大把红菜薹。这些土特产,在北京城是绝对吃不到的。朋友是正宗皇城根底下人,虽曾多次到过湖北,但从未尝过湖北的年味,直听得馋涎欲滴,赶紧唤来三朋四友,拽我去他们家中。由我亲自下厨,鼓捣出两大盘腊肉红菜薹,一盘白菜薹,一盘清蒸腊鱼。就这样,我乐滋滋地将姑姑淳朴的爱心,将家乡特别的年味带到了千里迢迢的京城。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回京的这个夜晚,因为有了红菜薹白菜薹,我让满腹的乡情,又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得到延伸。  
因为菜香,推杯换盏中,我不由微醺起来。我特意电话给姑姑,感谢老人家的菜薹,还称刚刚与几个北京朋友一起分享过了。姑姑听得呵呵大笑,快乐的嗓门比电视里的声调还要高:今年正月雨水多,气温低,菜薹长得好,老得慢。过几天,又会又一茬新的长出来。既然你和朋友们都爱吃,姑姑再想法捎几捆来。  
我当时还以为,老姑姑是在开玩笑呢,也就没把这话放心上。不过当晚上,我在极度疲惫中,梦里头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姑姑身边,看到了姑姑那两大块肥沃的菜地,正滴答着冷雨的菜地上,一长溜扬满红菜薹和青翠欲滴的白菜薹,正在村口朝我摇头晃脑。  
也就是那几天,表妹多次在微信里告诉我,姑姑这些日子老向她打听如何寄特快,从湖北到北京最快要几天,如果快递慢的话,红菜薹会不会坏掉?问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那么执着。老表也悄然向我透露了一个令我惊诧的消息:正月半那天早,姑姑听说我当晚就要坐上返京的火车,她不顾冷冻,一大早就爬起来,下地去掐菜薹。从老屋到菜地,足有半里的路程。因为雨天路滑,姑姑不小心在提着菜薹返回的路上,一个趔趄滑到了水田里,雨靴也差点淹没了,身上泥一把水一把,回到家尽管及时清洗,更换了衣服,但当晚还是发起烧来,一连咳了好几天。直到表妹打电话时,感觉到不对劲,赶紧从白沙镇赶回村里,请来医生,打了点滴,这才慢慢好转。而扭伤的左脚,至今尚未痊愈。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那八十一岁的老姑姑,仅仅为让我这饕餮之徒在离家前能吃到新鲜的菜薹,平时总爱蜷缩在柴火前的老人家,竟不畏严寒冷,不顾下雨,硬是跑到地里去掐菜薹,然后又不顾伤疼,电话催促远在阳新县城的老表驾驶着三轮车,当天上午硬将菜薹连同一大包年货送到大冶城关,送到我的手中。  
正月廿五的下午,正是三月一日。我突然接到一名老乡电话,称家里人托他捎了一包东西我,他的车正好路过我供职的单位,就顺便放在门卫室了,嘱我尽快带回家。下班时,门卫推出一只尺余长的纸箱,笑问:不会又是网购的书刊吧?还不轻呢。我拖过箱子,看到上头用透明胶缠得结结实实。也来不及打电话询问,就直接将箱子扒拉开,一汪鲜嫩的紫红色撞入眼帘,原来是一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红菜薹!  
虽然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这些红菜苔依然皮色深紫,且紫得厚实自然。我忍不住轻轻掐断一根,肉色微绿,肉质疏密,鲜汁迸发,散发着浓浓的泥土气息。这些红菜苔中间还夹杂着几把青菜薹。红的青的,绿的紫的,犹如一画早春的图画。因为长途跋涉,因为在纸箱里闷了十几个小时,一部分耐不住寂寞的苔芯,此时正绽出金黄色花来。一朵挨一朵,细密而绚烂,富足而平和。这亦像我的北漂生活那样,五彩缤纷而又持久不散。金黄色下面,更有一丛密密麻麻的花蕊,以细嫩的姿态,把亲人难舍的眷恋,紧张而吝惜地包藏在深处。这飘忽着故乡清雅香气的花,陡然之间,浓郁得令我喘不过气。这深沉的故土气息,历经千里迢迢之后,背负着亲情的嘱托,真是温暖得令人窒息。  
不用说,这肯定又是姑姑特意托人带给我的,因为上面留有表妹的名字和电话。拨通电话,姑姑果然得意地在那头笑嘻嘻道:你刚离家,地头的红菜薹青菜薹又长出一大片。我一个老人,哪吃得完呀?正好听你老表说,有人开车到北京,就特意掐了一大箱,让你多吃几次。这可是今年最后的一茬了。下一回,只能等到冬天,等到年底了。  
姑姑不停地在那头叮嘱我:平时一定要吃好喝好,要学会保重身体呀!临挂电话时,老人又悠然地问我:北京天气好吗?我答:大晴天,很好的太阳。  
姑姑在那头灿然一笑,说:家里还在下着细雨呢。但我却从眼前这一簇正对着我一个开放的金灿灿的小花中,听到了来自故乡的春雨,闻到了那缕来自姑姑手指缝间的春风。老人平淡的话语,朴实的爱心,在北方的三月,在三月的第一天,在三月的眉眼间,在我的心尖上,写下了最美的诗篇。  
如果我没有回家过年,如果红菜苔长势好,姑姑总要想法托人带几把红菜苔到北京,让尝尝家乡的味道。我有时也会请人带,但味道比起姑姑亲自种的,要差多了。  
红菜苔皮色紫红,白菜苔色彩翠绿,二者都脆嫩爽口,营养丰富,别具风味,常食不厌。在湖北城乡极受欢迎。特别是红菜苔,其知名度,与武昌鱼和热干面妣美。  
红菜薹,白菜薹,均与广东菜心是属于同一变种,为十字花科芸苔,系二二年生草本植物,即冬春两季栽培的常见蔬菜。  
其实,对我而言,无论是红菜薹,还是白菜薹,所饱含的不仅是乡味,所绽放的不正是亲人千里之外的那份牵挂吗?  
正因为有了姑姑及众多亲人的疼爱,漂泊京城多年的我,才能将每一个日子过得像红菜薹那样甜滋滋,才能将漂泊的时光像白菜薹那样过得绿茵如烟。这种朴素的亲情乡情,年少时似乎不觉得,直到人到中年了,在历经山一程水一程后,才能感悟出这种乡情萦绕的温厚,才能让漂泊异乡的我,将每一个日子,过得春意盎然。  

(原刊载于《青年文学》2019年12期) 

石野,出生于大冶大箕铺石应高村。中学时因家中失火而被迫辍学,做过民工下过矿井,曾服役于中国海军陆战队。任过《南方都市报》《京华时报》及《法制日报》等报刊的首席记者、采访部主任等职。中国报告文学会员。现为某法治月刊执行主编,居北京。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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