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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何鹏的散文《愿漂泊的人都有酒喝》


愿漂泊的人都有酒喝  

一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双眼中不再有闪耀的光?  
每天无非是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到了晚上躺在床上一页书也不想翻,至于诗和远方,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人一旦不和自己较劲,很多事情就简单了。明白了这个道理,生活就像流水,波澜不惊,一天天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去了。  
只是,渐渐活成了自己年少时最不入眼的姿态。  
坐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夜幕下熟悉的街市、涌动的人群和闪烁的灯火,偶尔也会发呆,偶尔也会听几首老歌。人生中总有一些触动泉涌却无法言说的时刻。当我从容面对自己的内心时,那些沉睡在记忆中的漂泊往事,慢慢被唤醒,随着旋律流淌。  
那是2008年3月,校园里处处勃发着春天的气息。参加过几场招聘会,杳无音讯;又投递了几份简历,石沉大海。内心开始焦灼、惶恐,像等待一场审判,又像预谋一次逃亡。就在我惶惶度日时,接到了一个来自福建的电话,通知我去实习并试讲。我这才想起,几个月前参加过福建一个人才中心来学校举办的招聘会。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在准备离开的那一个星期里,一直在下雨。心情从期待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感觉有太多的事还没有做,想去磁湖边吹吹风,想迎着阳光在校园奔跑,想去看看我敬重的几位老师,想站在教学楼顶仰望天空......走的那天,雨停了,阳光灿烂。几个兄弟扛着行李转了两趟车,把我送到了火车站。当挤上车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从此以后,我要开始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  
放眼望去,座位上、过道上、厕所门边、车厢连接处,凡是能立足的地方都挤满了人。面对我这个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甚至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车厢里异常闷热,飘荡着汗味、脚臭味、泡面味、厕所味,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挪到自己座位旁,发现上面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瞟了我一眼。我终究是没有勇气开口。拖着行李挪回到车厢连接处,坐在行李箱上,靠着摇摇晃晃的门,透过玻璃窗,我望见纵横交错的田野上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我望见高天之上盛大而苍茫的云海。很快,夜色开始弥漫。火车进入隧道,黑暗吞没了隧道口最后一丝明亮的光线,空气被挤压,涌起一股飓风。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放松,慢慢睡了过去。 

二  

燕子是我在这段漂泊旅程中认识的第一个人。  
那天,火车在黑暗中奔驰了整整一夜,跑出湖北,穿越江西,在次日上午抵达福州站。从火车上下来的我蓬头垢面,脱得只剩一件秋衣,手里抱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人才中心的一个老师在出站口接到我,领到车站附近的一个招待所办理入住手续。  
他带我来到房门口。隔壁的房门是开着的,一个女孩子背对着门,蹲在地上整理行李。那位老师说,这位同学是和你去同一所学校的。女孩站起来转过身,清纯素净的脸庞,与徐静蕾有六七分相似。她大大方方伸出手,笑着说:“我是云南昆明的,在四川绵阳上学。你就叫我燕子吧。”  
当天下午,我们按照那位老师提供的地址找去人才中心。下车后,燕子悄声问我:“万一被骗去传销怎么办?”我楞了一下,说:“这样,等会到了我先进去,你在外面接应。发现情况不对,我一喊你就跑!”“那你呢?”“我等着你报警来救我。”  
从人才中心办完手续出来后,我们相视大笑,笑自己刚迈进社会的第一步就把社会想得这么黑暗。第二天,我们就和人才中心的老师一起乘车前往学校所在的福安市。  
学校背后是巍峨苍翠的天马山,秦溪河与富春溪在门前交汇,由北向南蜿蜒流去。我们被安排在初二语文组实习,每天一起研究教案、参加听课评课。一个月后,顺利通过试讲,签完合同就回到学校准备毕业。  
转眼到了5月,一天下午,正在图书馆写毕业论文的我,突然感到地面一阵摇晃,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喊:“地震啦!快跑!”几分钟后,晃动感才停歇。后来才得知,远隔千里的四川汶川发生了大地震。坐在网吧看新闻,一幕幕惨痛的场面,让人心情十分沉重。突然就想到了燕子,她不是在四川绵阳吗?电话没有打通。直到第二天,她才给我回了电话:“虽然住的是简易的帐篷,每顿就一个馒头,但是我们都很知足,因为还有很多人埋在地下呢,而我们还活着。”最后我说:“等我们回福建了,我请你喝酒去!”她连连说好。  
这顿酒一直到8月底才喝上。7月下旬回福建后,就忙于学校的暑期夏令营和开学前的准备工作,每天忙完就瘫在床上话都不想说,在紧张的节奏中慢慢适应着新的角色。  
夏令营结束那天,几个新老师约着一起去爬学校背后的天马山。一行人大呼小叫疯着往山上跑,全然不顾欣赏山间的风景。到了山顶,大家都累得不行,坐在亭子里休息。我站到旁边一块陡峭的岩石边,望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山风呼啸而来,人就飘飘然有了飞翔的感觉。我不禁迎风舒臂,高声唱道:“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可你跟随那南归的候鸟飞得那么远。”燕子站到我身边,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对着山谷喊:“有人唱歌好难听!”众人笑闹一通就准备下山,燕子说:“你不是说要请喝酒的吗?”  
吃的是露天大排档,热腾腾一大盆水煮活鱼上了桌,一群人临河而坐。秦溪河两岸华灯璀璨,绚丽的霓虹连成一线,光影变幻,交相辉映。以各种理由碰完杯后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猜拳输了的一方就要喝一杯酒,然后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一个个轮番败下阵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我被问的是有没有心上人?我说有,她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在苏州,已经有四年没见过面了。大家就笑着说,这个不算,离这么远,又成不了!  
燕子声调高昂:“谁说不算的?我男朋友离得更远,在北京,我们也是高中同学,每年见一两次。不说了,接着喝酒!”喝到最后,一个个东倒西歪。我醉眼朦胧,望着隔岸闪烁的灯火,意识如同一片枯叶般缓缓飘落。  
在那之后,我们就知道,燕子酒量不行,沾酒就醉,一醉就哭得一塌糊涂。可是,我们还是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喝完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在深夜的大街上游荡,男生在前面吼唱:“我们在这儿欢笑!我们在这儿哭泣!我们在这儿寻找!也在这儿失去!”女生就在后面高喊:“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  
冬天很快就来了。南方的冷是那种湿冷湿冷,透心的冷。只有围在雾气腾腾的火锅旁,倒上一杯二锅头才能感觉到温暖。那天,燕子的兴致很高,一直拉着大家喝,喝到最后她才说,这学期结束,她就要去北京了。大家都劝她留下来,不就是男朋友吗?这里也有现成的。燕子眼里似乎闪着泪花,却笑着说:“我不能对不起我这么多年往返北京的车票。”  
燕子走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四。福州火车站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处处洋溢着新年到来的喜庆气息。时间不是很充裕,我们就在车站旁的一家小店点了两碗兰州拉面,正吃着,燕子却让老板拿来两瓶啤酒,自己先倒上一杯,举起杯对我说:“敬我们即将相忘于江湖!我干了,你随意。”  
随着拥挤的人流,来到了检票口。燕子放下行李,转过身,大大方方伸出双手,笑着对我说:“抱一个吧。”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我才转身离去。  
不久后,我看到她在QQ空间写了一句话:“北飞的燕子啊,不知何时才能飞回自己的故乡。”  
燕子有没有回到故乡,我并不清楚。后来,我们就慢慢失去了联系,就像她说的那样,相忘于江湖。
  

 

小健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怪,准确说,是很孤僻。  
2008年那个酷热难耐的夏天,我们一伙外地来的新老师被临时安排在学生集体宿舍。  
小健比我们要迟来好些天。他拖着行李进宿舍时,我看到的是一张两颊深深凹了下去的脸,戴着一个黑框眼镜,瘦弱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放下行李,并没有急着铺床叠被,而是从箱子里翻出一张中国地图,打算用图钉定在床铺上方的墙上。刚把一边固定好,另一边就掉落下来,如此反复几次。看他一个人操作实在不便,我就过去帮忙。很快就弄好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朝我略略点了一下头。我问他,你是教什么科目的?他冷冷回了一句,地理。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只要一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盯着墙上的地图看,也不说话,也不出门。  
夏令营结束的时候要搞一台文艺演出,新老师要出两个节目,我负责其中一个集体朗诵,定的内容是关于汶川的。筹备阶段,我把稿子发到每个人手上,大家都欣然接受。只有小健,在拿到稿子那一刻,扫了一眼就把稿子塞回来,手被烫了一样缩了回去,连连说:“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暑假结束后,我们就搬离了学生宿舍。自此,就很少见到他。偶尔在校园碰到,最多就是点点头。  
新学期开始后,却没有再见到他。听说是被学校辞退了,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教学水平太差,有人说他上课时老发呆,有人说他有时会莫名地情绪暴躁。当然,辞退一个新老师这样的事情太平常不过了。就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虽然荡起一丝丝涟漪,但是很快就归于平静。  
转眼过了大半年。一个初冬的夜晚,去学生宿舍查完寝后,我一个人出了校园。天空被漫无边际的墨色浸染,夜来的风袭来一阵凉意。我突然就想起街头拐角那家常去的小吃店。在这样清冷的夜里,来一碗筋道十足的牛杂汤,轻轻吹开汤面上的油花,美美地喝一口汤,鲜美中透着丝丝的辣,暖意涌向全身,回味浓郁。这么想着,脚步就不自觉地朝小吃店走去。  
牛杂汤上了桌,正准备吃时,就听到摊位前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来一碗炒面。”抬头望去,是小健!我喊:“小健!过来一起坐。”他躲躲闪闪的眼睛里透着慌乱和尴尬,但终于还是坐了过来。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单薄、脏且有些破旧。我什么也没问,只是招呼老板加了一些烧烤,又上了一瓶酒。  
吞了几口酒后,话匣子才慢慢打开。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来自北川。那天中午,我和我妈吵嘴,一生气就跑出家去网吧上网。我妈在家做好了饭,见我没回来就让我爸出去找我。地震发生后,我跑到大街上,发了疯往家跑。房子都塌了,我找不到我的家。鞋子跑掉了,两只脚磨出了血。直到第二天,我才找到了我爸,他守在一堆废墟旁,我妈半边身子被压在石板下。我哭着跪在我妈旁边,她还问我饿了没。后来等来了救援队,当时她甚至可以伸出右臂接受点滴。下午开始下雨,有人发了伞,我就站在边上给我妈撑着伞。先后来了几辆起吊车,可是始终无法吊起压在她身上的重物。天渐渐黑了,我妈伏下了头,开始陷入昏迷。我能感觉到生命正从她身体里一点点流失。最后,她在我们面前安静地死去了。  
夜色在缓缓流动。柔弱的月光与灯光融合成一片昏暗的天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将这条巷子的轮廓描绘出来。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这异乡的街头今晚显得有些冷清。旁边烧烤架上,五花肉被火烤得滋滋滋地响,冒着泡,滴着油,由边缘开始,不断地紧缩,渐渐变得焦黄。我拿起酒瓶,把小健面前的空杯倒满。  
“在那之后,我就常常失眠,一睡着就会被噩梦惊醒。”小健和我碰了一下杯,接着说,“梦见大山压在身上,推得满身大汗,却怎么也推不开。几乎每天都要做这样的梦。人们总说劫后余生的人是幸运的,那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灾难和失去,他们不懂我们的痛苦和煎熬。”  
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诸多困惑,小健离开学校后去了哪?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小健喝得两颊泛着潮红,说:“被学校辞退的事,我没告诉我爸,不想让他担心,所以就还待在这里。而且,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现在我在工地上做事,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却睡得很踏实。”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挺好的。”  
“是!挺好的。”小健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  
时间静寂缓慢。一阵寒风冻得他一哆嗦,路口疾驰而过的一辆汽车射出一道强光,映得他瘦削的脸庞更加苍白,而后很快湮入黑暗。  
街灯像死亡一样幽深,凝固在凌晨两点。

四  

老刘的外号是“老流氓”。  
倒不是说他人品有多不堪。而是有次聚餐喝酒,老刘迟迟没来,有人就问:“老刘呢?”有人就答:“老刘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阵轰笑中就有了“老流氓”这个外号。  
老刘确实忙。他是语文教研组的领头人,还兼着班主任,天天忙着上课、听课、评课,忙着公开课、优质课、观摩课评选。  
我应聘时上的那节课就是老刘负责组织评课。讲的是艾青的诗《我爱这土地》,准备比较充分,讲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下课后回办公室,就看见老刘在走廊外打电话:“酣畅淋漓啊!好久没听过这么痛快的课了,确实好!是的是的,这个一定要留下来!”看见我了,他一把拉住我,一边对着电话说,“行行行,那就这样,到时你们一定要过来啊。”挂了电话,老刘说:“晚上一起喝酒,我做东,几个校长都来。”  
老刘喝酒很是豪爽,一杯酒一口灌下去面不改色,然后一边拉着我说:“你这个徒弟我收了,今天就是拜师酒。”,一边冲门外喊:“老板,我点的烧田螺怎么还没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已是杯盘狼藉,老刘却依然兴致高昂,说起了自己的酒后趣事。老刘有次喝完酒回家,闻见一阵清香,原来是阳台上的夜来香开花了。老刘心情大悦,又开了一瓶酒,自斟自酌,兴之所至,竟然邀花共饮。翌日酒醒,才发觉花已枯死。老刘痛心不已,对着花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昆曲以示哀悼。大家都问唱的啥?老刘一仰头,得意地说:“唱的是我们抚州才子汤显祖《牡丹亭》选段‘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老刘叹息一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惜有些花还没来得及开就枯萎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冲门外大喊一声:“老板,再来一份烧田螺!”  
老刘爱喝酒,但对酒不挑,红白啤都行,对此他说过一句至理名言:“人要是矫情起来,喝什么酒都像是在品自己。”老刘爱喝酒,也总能找到理由喝酒。我在全市公开课评选中得了好名次,要喝一次;我发表了一篇小文章,要喝一次;就连我指导学生参加全市演讲比赛得了一等奖,也要喝一次。甚至于还有一次晚上,老刘打来电话说:“刚看完了苏童的《河岸》,虽然写得没预期好,但还是值得一看。看完了,心里空荡荡的,出来喝个酒吧。”但无一例外,都是老刘抢着买单,他总是说:“你才刚毕业,要你付什么钱?”  
2009年6月初,老刘和我被抽调在同一组参与高考监考。高考前两天,我们一起去参加监考工作培训。培训结束,天已经黑了,老刘就拉着我说:“走,找个地方小酌几杯。”  
富春溪两岸灯火辉煌,与河中的几盏渔火、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坐在岸边,吹着初夏的清幽凉风,听得见流水潺潺。一桶扎啤上了桌,老刘夹起一个田螺嗦得滋滋响,说:“很多人不喜欢它,总觉得有一股土腥味。可我偏偏喜欢。”  
酒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几杯酒下肚,老刘似乎陷入沉思,徐徐道来:“那还是我读师范的时候,学校位于郊区,后面是一片广阔的田坝。春耕过后,田沟里最常见的就是田螺。那时候穷,没钱买什么好东西打牙祭,我们寝室几个兄弟没课的时候就去田间沟渠,一捡就是一大盆。我们偷偷带回寝室红烧,再买点散装白酒,夹一个螺蛳,一嘬一吸,再搞一口酒,朗诵诗歌,探讨人生,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啧!那是真满足啊!”  
“难怪你这么喜欢吃田螺,原来是借此缅怀青春啊。”我笑笑说。  
老刘没有笑,神色严峻地说:“也是缅怀人——20年了,整整20年了。”顿了顿,他又说:“我们即将毕业的那个春天,有两个兄弟一腔热血去了北京。当然,那时很多大学生都涌向了北京,可我没有去,大家想法不一样吧。后来局势发生了变化,他们再也没能回来。很快,我们就毕业了,一批一批人在火车站唱着《大约在冬季》挥泪告别,心里充满了绝望,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老刘又灌了一杯酒,望着我说:“其实,回头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没有哪一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痛与挣扎。我得感谢这些年的漂泊,让我慢慢远离浮躁,让生命真正沉潜下来。最终,我们都要接受生活的平淡。”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老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老刘看出了我的困惑,大笑一声,跟我碰了一杯,说:“我挺喜欢你的,看到你就像看到了20年前的自己。”我眼睛涩涩的,佯装轻松地说:“那我看到你,就能看到20年后的自己。”老刘仰头望着天,缓缓道:“不,你跟我不一样,你不会一直属于这里。你会离开的。 

五  

认识阿龙是在一家名叫“0593”的酒吧。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第一次去酒吧是被一个学生家长带去的。那位家长是做电机生意的,发了点财,颇有些江湖气。一个周末,他打来电话说请我去吃海鲜,没等我说完,他就说:“那就这样,我司机等会来接你。”吃完饭已近9点,他不由分说把我拉进车里,对司机说:“去0593。”然后转过头对我说:“那是我朋友开的,我入了点股。”  
推开酒吧那扇半掩的门,透出来扑朔迷离的灯光。强烈的鼓点,喧嚷的人群,混沌的空气中飘荡着香烟和酒水的味道,掺杂着嘈杂声、嬉笑声、音乐声。坐到一个角落的卡座,服务员上了果盘和一件冰啤。我静静地看着舞池中间疯狂扭动腰肢的男男女女,觉着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音乐渐渐慢下来,一个礼服上闪着亮片的人跳上舞池中间的台子,打了鸡血一般叫了起来:“今天我们很荣幸请到了《星光大道》周冠军、咱们福州的著名青年歌手——阿龙!”  
戴着墨镜的阿龙上台开始唱:“我们都曾经寂寞而给对方承诺,我们都因为折磨而厌倦了生活。我们用同样的方式过着同样的日子,我们改变了态度而接纳了对方,我们委屈了自己成全谁的梦想......”他唱得很动情,清亮的嗓音中透着一丝忧伤。这是我第一次听这首歌,尽管周围仍然一片嘈杂,但我还是安安静静听他唱完了。  
“接下来给现场所有的朋友们带来一首《王妃》!掌声在哪里?”他清了一下嗓子,俨然换了一副面孔,声调突然高昂起来,“摇晃的红酒杯,嘴唇像染着鲜血。那不寻常的美,难赦免的罪。”台下躁动起来,不断有观众冲上舞台往阿龙手里塞各种颜色的酒,他接过来一一喝掉,每喝完一瓶,底下的欢呼声就愈发高涨。唱到最后,十几个瓶瓶罐罐歪七竖八倒在舞台上。阿龙唱完了,高喊道:“祝现场所有的朋友们开心快乐!今晚,相约南郊!”南郊位于长途汽车站和闽东医院之间,是当地有名的红灯区一条街。台下的观众听闻此言,齐声嚎叫:“相约南郊!相约南郊!”  
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他趴在洗脸台上吐。我随手递给他一包纸巾,他愣了愣还是接下了。刚回到座位,就见他恢复了神采飞扬的模样,拿着杯子很熟络地到我们这一桌敬酒,看样子他是认识这位家长的。  
后来在朋友的邀约下又去过几次0593,每次都能见到阿龙,每次他都会来敬酒,就这样慢慢算认识了。一次闲聊时,他听说我偶尔写点文字,就开玩笑似地说:“什么时候你给我写首歌词呗,我来谱曲,我们合作一把。”就这样,我们互留了电话。  
一周后,我写了一首《天微凉》的歌词,通过短信发给了他。  

天微凉  
如果你是我年少时那轮夕阳  
请再次走进我梦乡  
让那茫茫一切  
在夕阳的余晖中徜徉  
天微凉  
夜如往事一般惆怅  
记起你的模样  
那闪烁在蔚蓝星空的奢望  
已飘向远方  
如果你是我记忆中那片月光  
请悄然映在我心上  
让那茫茫一切  
在月光的清辉里荡漾  
天微凉  
夜如思绪一般漫长  
勾出匆匆过往  
那跌落在黑暗深处的梦想  
已被你遗忘  

很快接到他的电话,邀我在阳头广场的一家江西菜馆面谈。坐在靠窗的一个小包间里,窗外是一条大河,铺展在猩红的落日下,缓缓流动的水像艳丽的丝绸。远远望去,下游流经层峦耸翠的天马山脚下。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挺美的。”我说。  
阿龙说:“交溪,估计是两条河在这里交汇的意思吧。每次看到这条河,我就会想起家乡的赣江。”  
赣江?我有些疑惑,记得之前说他是福州人的。  
“家乡是一个人所有秘密的源头。我不介意跟你分享我的秘密。”阿龙举起杯跟我碰了一下,接着说,“我老家是赣州一个靠近赣江的村庄。家里条件不好,农闲时,爸妈都会去赣江捕鱼补贴家用。有一天凌晨,他们跟往常一样出门去江里捕鱼,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村里和派出所也去找了,但终究没找到。有人说可能是那天雾太大,也可能跟上游的水电站放水有关。那年我16岁,才刚上高中。书也读不成了,我就一个人背着一把破吉他出来闯荡了。这一走又是16年,再也没有回去过。有一次快过年了,身上也快没钱了,一个人饿着肚子静静地躺在租房的床上,突然就听见隔壁一家人吃饭时碗筷的声音。那一刻,除了饿,还有孤独。”  
“那你这么多年也挺不容易的。后来怎么到福建来了?在这呆了多久?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一股脑儿倒出我的疑问。  
阿龙说:“其实我来福建时间不长,才1年多,是因为一个女孩我才来这里的。之前,我们都在重庆的一家酒吧驻唱。有次一个客人逼她喝酒,我看不下去就替她喝,结果喝多了,轮到我上台时一头撞在舞台栏杆上,鲜血一下子染红了衣服,当场因失血过多休克了过去。住院期间,她贴身照顾了我整整一个月,煲汤、取药、换药……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一段甜蜜的时光过后,我们开始面临着现实的选择。她很支持我的梦想,希望我参加个比赛或者出个唱片,能出个名,成为一名真正的歌手。”  
“挺好啊,你不是还得了《星光大道》周冠军吗?”  
“呵呵。”阿龙苦笑了一下,说,“参加过,但没得周冠军。那都是为了酒吧生意搞的噱头而已。去几个节目组面试过几次后,也没什么动静。去年她跟我说,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一趟,走了后就联系不上了。后来我明白了她是打定主意离开的,因为走之前,她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一共5万都给了我。她说过她老家是在福建福安,希望她没有骗我。所以我就找到这里来了。”  
“以后呢,就一直在这里找她?”  
“是的。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她。想到她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她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喝到最后,走路都摇摇晃晃。夜深了,霓虹灯依然在闪烁,街头巷尾依然活跃。分别的时候,他抱了我一下说:“谢谢你写的歌词,我挺喜欢的。”  
不久后再去酒吧时却没有看到他,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不在这里唱歌,据说是去了别的酒吧。几个月后,一个回黄石的机遇偶然摆在我面前,思虑再三,我决定离开这里。我想约阿龙聚聚,跟他告别,可是电话打过去却是空号。我有些失落,慢慢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许正是因为我是陌生人,才让他觉得安心,才不需要特殊的防备,才会对我吐露心声。我只是充当了一个树洞的角色。现在想想,他这样做也许只是不想再见到我而已,毕竟我已经知道了他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一段不堪的回忆。  
离开福安那天,是冬天里一个大雨倾盆的清晨,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一片的雨雾之中。我拖着行李来到长途汽车站,挤上了开往福州的大巴。车子缓缓启动,出了车站,绕过前面的转盘,就要经过南郊一条街。我向窗外望去,愕然发现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阿龙,趿个拖鞋正慢悠悠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他撑起一把皱巴巴的花伞,走向路边的早餐摊。我推开窗户朝他喊:“阿龙!阿龙!”我的喊叫,很快就被淹没在这哗啦啦的雨声中。 

何鹏,1984年出生于湖北麻城。现供职于湖北省黄石市黄石日报社。黄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美文》《中国校园文学》《南方文学》《中华文学》《湖北杂文》《西南当代作家》等。有文章入选散文选本或作为中学语文试卷考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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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创首发,诗歌(除旧体诗词外)、散文、小说、评论、收藏、书画等作品,拒绝一稿多投。百字内简介加个人清晰生活照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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