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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柯尊解读荒湖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随感:我们为什么活着

 

我们为什么活着

——读荒湖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随感

柯尊解

(注:文中蓝色的文字,均引自荒湖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

1.

“我们为什么活着”是一个大问题。哲学关注它,政治关注它,文学更关注它。在哲学范畴、政治范畴和文学范畴里,这个问题成为千百年来持续不断的关注热点,甚而至于成为一个蒸不熟煮不烂嚼不动的非常复杂的问题,众说纷纭,好像从来也没有被谁说清楚过,反而是越说越糊涂,说到后来,那些学者作家政治家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活着”了。

于是,问题就又回到了普通老百姓那里。

回到普通百姓那里,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若问“为什么活着”,老百姓很干脆地回答:活着,就是为了三件事——吃饭、睡觉、生孩子。

俗话说,人在世上走,为的身和口。长根的要肥,长嘴的要吃,吃饭是头等大事,然后就是睡觉问题,所谓日图三餐,夜图一宿。

栖身与睡觉,就要有一间房子。安居乐业,就是强调人生首先必须有一所房子居住,才能安心地生活劳作,才能放心地生儿育女。

可见一所房子,对普通人是多么重要。

房子是什么?房子说到底就是一个家,就是夫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

所以,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就把造一幢房子当作是自己一生中的一个特别大的奋斗目标,甚至是一生追求的目标。

这个目标最原始的时候,可能就是给自己的一家人造个“窝”,就是为了避风遮雨,就是为了繁衍后代,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家”——这个“家”的功能,与鸟巢兽穴基本没有区别——至今许多方言里,仍然把家叫着“巢”,而文学常常以“巢穴”来表达对某类人聚居之所的诅咒。

但是,当“窝”变成家,当“家”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文化内涵,房子就可能再也不是为了居住的需要,而是一种身份的标志,一种思念的载体,甚至可能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至于商品社会有了房地产业,房子更成为了商品。

我感觉,荒湖的长篇小说《有底线的人》,以交替并进的方式,讲述周大应、周正海父子两代人,半个多世纪的“造屋”经历,也许就正是作家对房子的这种由必需的居所到文化符号(以及商品)的质的演变的一种认知。

2.

家就是屋,屋就是家,所以,农民把家叫做“家屋”。

父亲周大应二十七岁的那年冬天,就有了造屋的谋划,那是因为当时家里已经有了四口人,而居住环境呢?

从乌明叔零零星星的回忆和描述中,大约可以想见那番景象:面积不过二十来平方,里面放着一张床或者两张床。如果是一张床,一家四口夜间都得挤在一起;如果是两张床,父亲母亲自然睡大床,两个姐姐睡小床。除了床铺,屋里当然还会放置一些家具,比如存放衣物的木柜、存放粮食的大瓮,等等。总之,一定是个拥挤不堪的环境,恐怕连放出的屁都转不出臭气来。”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他们“度过了无数个饥寒交迫的日子”。

毫无疑问,父亲周大应造屋,就是为了营造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就是为了一家人有一个基本生存空间,就是为了营建一个属于自己一家人的安全的“窝”。

但是,对一个中国农民来说,造屋是一个巨大工程,甚至可能是以一生的力量都未必能够完成的心愿。

父亲为造屋付出的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单只以挑砖瓦为例吧。

烧制砖瓦的老祠堂,距离周家湾差不多有十里路,中间还隔着一座山。

二十七岁的父亲血气方刚,激情四射。白天,他在合作社里干活,傍晚收工后,他便扛着一根扁担和四根麻绳,大步流星地去了老祠堂,直到夜幕降临,我的母亲、大姐和细姐站在村口眺望半天,官道上才会缓缓冒出一个黑色的身影,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并伴随着扁担的吱哑声和啪啪的脚步声,还有父亲节奏均匀、气喘吁吁的声音。父亲大约准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1955年初夏,小麦开始泛黄,泥工师傅正式进入施工现场。这期间,父亲向生产队提出申请,砍掉了后山的两棵大树,并神奇地搬到了施工现场。他至少从山上挑回了两百担石头,这些石头,一部分用于烧制石灰,大部分用于砌造屋基,那年头不流行钢筋水泥,造屋的地脚和基础全是石头和石灰。他系着围腰,在门口的水田里亲手打制了一千口泥坯,待泥坯干透后,再转移到工地。他从十里开外的老祠堂挑回了一千块青砖和数量无法统计的布瓦,按照每天一担、每担八口青砖的速度和节奏,他前后至少坚持了一百天,一百天就是一千公里,相当于挑着重担,从老家走到北京。

这样的苦,只有周大应吃得了,他后来建起来的三间大瓦屋,就是他一担一担挑出来的!农民都会以毕生精力造一幢自己的屋,这一特殊的中国现象,引起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作家的深度关注。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作家高晓声就发表过著名小说《李顺大造屋》。

小说的主人翁李顺大,是从旧社会的苦难生活中熬过来的人。他的爹娘还有一个周岁的弟弟,都是死在没有房子上的。他土改分到了田,却没有分到屋,于是决心以吃三年薄粥,买一条黄牛的精神,建造三间房屋。这个奋斗目标,对于一个饱尝无房之苦的穷苦人来说,可以算得上一个宏大的志向。有了自已的房屋,李顺大以及他的子子孙孙就不会象先辈那样在风雪的肆虐中丧生。因此李顺大造屋的决心非常大。他带领全家用辛勤的汗水挣得每一颗粮,积累每一分钱。经过几年勒紧裤带的苦熬,终于置办了能盖三间屋的材料,正当他动手要盖房的时候,却赶上了那热火朝天的、上上下下都左得可爱的年份,一家人付出巨大牺牲积攒下来的砖头、木料、瓦片,被无偿地拿去造炼铁炉、做推土车、盖集体猪舍的屋顶——需要说明的是,李顺大献出这一切,当时都是自愿的——李顺大第一次盖房的努力就这样失败了。然而他盖房的决心是牛也拉不动的。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并未熄灭。从一九六二年到六五年,他又惊人地积聚起差不多能盖三间屋的钱。这时一场政治运动席卷全国,有一个造反派头头,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诈走了他的造房买料的钱,这对李顺大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李顺大折腾了多年,房子一直没盖成。后来虽然没有再遇到巧取豪夺的事,然而有钱买不着料。直到一九七七年,区委书记刘清恢复了工作,他对造反起家的砖瓦厂厂长做了点工作,让他退赔了李顺大的砖,经过几十年的折腾,李顺大总算备齐了材料,可以动手盖自己梦寐以求的三间屋了。

与李顺大比起来,《有底线的人》中的父亲周大应第一次造屋,算是很幸运了,他没有碰到那么多的政治运动,或者说他虽然碰到了政治运动,却并没有给他造成致命的伤害,他只靠自己吃苦,也终于造出了一幢连三的新屋。

但他第二次造屋,却是风波不断,厄运连连。而且,周大应第二次造屋遇到的阻碍与麻烦,与李顺大的遭遇也完全不同,并不是政治运动,而是邻里乡亲的复杂纷繁的人情世故——作家荒湖的笔,触及到了更为深刻的传统的社会内容,触及到了社会更本质更复杂的东西——人情与人性。

笔者以为,这是这部小说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

第二次造屋,周家实际有三个人付出了生命。

“我”的大姐周早之死,就与第二次造屋有很深的关系。

周大应第二次谋划造屋,起因与第一次造屋,几乎完全一样,也是为了一家人有一个起码的生存空间。

“等到弟弟出生时,家里的人口已经达到八口之众。这八口人里,有祖父、父亲、母亲、大姐、细姐、大哥、我和弟弟。”第一次造的那套连三间,实在不能容纳这一家八口之众了。虽然后来大姐出嫁了,但大哥结婚了,“我”周正海就一直没有一张睡觉的床铺,只得在村里到处借宿。

“我”做梦都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因为这个梦——

自从离家借宿的那天起,每隔一个周末,我都要去大姐家住上一、两个晚上。在大姐家,不仅可以吃到油条和馒头,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到矿上看一场露天电影。还有更重要的是,在大姐家,我能单独睡一张床铺。”

如果周家的住房能容纳所有子女,“我”就不会总是喜欢往大姐家跑,大姐就不会因为“我磨牙”而与邻居发生口角是非,就不会被人失手打死。

所以,再造一幢能够庇护一家八口的新屋,成为当务之急。

与第一次造屋相比,小说对父亲第二次造屋,寄予了更多的情感,他写道:

父亲卖了两年小鸡后,手头上有了多少积蓄,我无从知晓。在一次晚饭的饭桌上,他突然放下饭碗,清了清嗓子,对着一家老小正式宣布说,那块菜地平整后前后放了两年,不能再放了,他准备动工建设第二幢房子,而且是楼房,连五两层。

1981年,在我们周家湾建造两层楼房,那又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父亲就喜欢做开天辟地的大事。

这一年,父亲已经五十四岁,相距他第一次造屋,整整过去了二十七年。

父亲年纪大了,背部有点驼,光头上开始出现闪亮的白发桩子,只要干了重活,他的脸色会发青,且喘得厉害,嘴巴张得大大的,像风扇似的呼呼地吞吐着粗气。要是惹他生气了,他会瞪着对方,不停地喘气,那样子怪吓人的。

这次造屋,他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挑砖担瓦了,他只能靠双手搬运,一次搬四口红砖。拖砖的车子过来了,将满车的红砖哗哗地倒在路边,父亲像孕妇一样,一手扶着腰部,慢慢蹲下身子,将四口红砖摞起来,贴着胸口,眼睛盯着后背山的方向,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工地。

这样的细节描写,几乎是包含热泪的。

父亲周应大为造屋而活活累死的,直到死,他也没有看到他谋划的新屋造起来,他因此而死不瞑目。

母亲是为“造屋”而死的第三人。那时候新屋已经造起来了,母亲是在庆祝新屋落成的现场,被屋梁上掉下来的一块砖头夺去生命的。

——这几乎可以看着是一个寓言式的悲剧!

笔者一直就没有读懂,作家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母亲的悲惨结局。

母亲的死,是小说中的一个重大情节。

在小说中,母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她在“我”的心里,甚至是比父亲更亲的,“我”曾经呕心沥血想要把母亲接到城里,与自己一起居住。所以,如果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母亲之死就决不会是一种自然主义的随意笔墨,而应该是作家的精心安排。

那么,母亲之死这个寓言式的悲剧情节,到底寓意着什么呢?

很希望能够就这个问题,求教于方家。

3.

如果说父亲周大应造屋,是为了一家人的居住需要,是为了改善一家人的生存空间,那么很显然,儿子周正海造屋,决非为了居住,而是另有意义的。

2010年秋,周正海决定回乡下造屋的时候,他正是“新国县县长”,他不需要到乡下造屋,来解决自己的居住问题。

那么,他为什么要到乡下去造屋呢?

周正海自己说:

乡下那三间老屋是父亲一手建造的,我们三兄弟还有大姐,都在那里出生长大,是我们的血胞之地。按照原样进行修缮,目的也是为了还原它本来的样子。村里的乌明叔不止一次跟我嘀咕:你家那三间老屋千万莫动它,咱们周家世世代代就出了你周正海这个县太爷,把房子留下来,将来有用途。”

乌明叔的话,未必不是周正海县长的心里话,至少也是说到了周正海的心坎里。事实上,那三间老屋出过一个县长,因此,把那三间老屋保保留下来,不仅是为了保留整个宗族的荣耀,更是为给整个宗族保留一种希望,保留一种精神崇拜,保留周家出官出宦的“风水”。

周正海造屋的起始原因,就已经不是物资的,而是精神层面的行为。就是说,他造屋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纪念甚或是为了“风水”而造一座神坛。

但是,促使县长周正海下决心回到乡下老家造屋的动因,并不是简单纯粹的宗法观念,更有其深刻的社会内涵。

据周正海自己说:这些年,我一直思谋着回家造屋的事。

为什么呢?因为——

我的同事或熟识的公职人员当中,凡是乡下有宅基地的,多半都回老家建了新房子,有的甚至张扬得很,建起了四合院一样的巨大院落,内有小桥流水和亭台楼阁。我所在的新国县,凡是当了领导的,不管大官小官,有的在老家造了屋,还有的在县城建了楼房……说到这里,我不禁扪心自问,我回乡下老家改造老屋,真的只是因为房子要垮了吗?真的只是为了回到老家有个像样的地方落脚吗?显然不只是。我虽然不是个张扬的人,但我也有自己的虚荣心和自尊心,我忍受不了江子哥那种眼光,我周正海好歹也是一县之长,我虽然是个清官,但造房子的那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老屋改造好,改造成像旅游景区里的名人故居一样。

这段文字透露出“两个凡是”的信息,是非常重要的:

我的同事或熟识的公职人员当中,凡是乡下有宅基地的,多半都回老家建了新房子,有的甚至张扬得很。”

“我所在的新国县,凡是当了领导的,不管大官小官,有的在老家造了屋,还有的在县城建了楼房。”

毋需赘言,“两个凡是”所指的造屋,不仅不是为了居住,甚至超出了纪念之类的精神寄托,而是“官员”们要显示自己不同于一般百姓的“虚荣与自尊”,是在造一座高大门楼,造一种做官的身份标签。无论是在物资方面还是在精神方面,都是一种赤祼裸的腐败。这种腐败正如一种恶性霉菌,会迅速感染四周,引起大面积糜烂——但法不责众!糜烂的面积越大,无论纪律还是法律,就越是无可奈何。

由此可知,清官周正海县长造屋,造的也是一种官员身份,是官威。

当然,不仅如此,也许还有某些更深层的个人原因。

我们来看看周正海第一次回乡下老家造屋的背景。

2010年,周正海回乡下老家造的这一年,也正是他仕途上倍受煎熬的一年。

因为县里四大家换届——各种考察和会议,搞得我焦头烂额,做不成事情。之前,一些基层干部传出风声,这次换届,我可能接任县委书记,还说钟卫回到东楚市任副市长。对于这类消息,我从来都是听听而已,不会当真。我心里有数,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并非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我就不会在新国县长的位置上长达六年,按照惯倒,三年前届中调整时,我就是县里的一把手了。当时,刘建明刚刚上任东楚市委书记,钟卫是他当市长时的秘书,钟卫空降到新国县任书记,事先没有任何消息。

这一段文字,是县长周正海的内心独白。官场的挣扎,让他不但感到疲惫,而且伤心失望,他痛感“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并非掌握自己手里”。他本来在三年前就应该接任县委书记,但由于他在烈士纪念碑和“楚国界碑”的问题上,与新任市委书记刘建明意见相左,这就决定了他的“政治前途”进入了阴暗期。

这还是隐形的潜在的麻烦,更有丑恶面目原形毕露的麻烦。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东楚市委组织部王家部长在县招待所找我谈话。他是前一天来到新国县城的,又是为了换届的事。他坐在床沿上,一边给我倒茶,一边问我换届之际有何想法。我说没想法。他又说,有想法就说,别不好意思。我又摇了摇头。王部长眯着眼睛,嗬嗬嗬地笑了起来:正海呀,多少年了,你还是老样子,脾性一点没改。

我知道王家部长的意思,三年前那次届中调整,组织上征求过我的意见,当时也是他找我谈的话……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我没想法……他又说,这次届中调整,你作为县长,要正确对待,如果能当上县委书记,当然是好事,如果暂时不动,你也要正确对待,再说,一个百万人口的县长,当书记是迟早的事……那天,王家部长仔细瞧了瞧我的皮包,然后缓缓地站起身子,一边眯笑着,一边扶着我的肩膀说,周正海同志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同志嘛。

这会儿,王家部长又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眼神跟三年前一模一样。他挪了挪屁股,结果枕头底下冒出一截红色纸角,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叠红包,红包有厚有薄,起码有四、五个,连红包上的“贺”字和“福”字都看得一清二楚……为避免难堪,我赶紧起身,捊了捊头发,掉头瞅着窗子外面。这时,床上的手机响了,王部长回头瞧了瞧,立马拉过枕头将红包盖住。随后,他也站了起来,一边讪笑着,一边将我送到门口。我以为他会主动与我握手,他瞧了瞧我手上的皮包,突然沉下脸皮,重重地将门关上了。

从招待所出来时,碰到常务副县长老吴,他拎着公文包,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径直进了电梯间……我掉头瞧了瞧,老吴正站在电梯口朝我微笑,手上的公文包捏得紧紧的。我咕哝一声,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我的心情顿时糟透了,王家部长老是盯着我的皮包瞧,那意思很明显,他想我给他送钱。他是组织部长,换届是他捞钱的好机会,他必须抓住。我可以断言,刚才老吴拎着的公文包里没有公文,全是现金。

陵园就在旁边,我抬头盯着里面的纪念碑,只想大哭一场。

作家以漫画的技法,描绘出王家部长老是盯着人家的皮包瞧的滑稽神态,真的让人忍俊不禁,但对当事者周正海来说,就真的是值得大哭一场。

周正海不是不知道送钱买贿的魔力。与王家部长分手出来,他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到细水叔阻挠他造屋,他立即就让他弟弟赶快给细水叔送一千块钱,一千不够,就送两千。可见,他也是深谙“买贿”之道的。

王家部长索贿和让家人给细水叔送红包,这两件事就发生在同一个小时内,作家把这样的两件事放在一页纸上,应该是“深有用意”的。

但是,周正海是个“有底线的人”,他可以买贿细水叔,却不能买贿王部长!

当然,在“底线”与“升官”之间,周正海也是有犹豫和彷徨的。诚如徐九经《升官记》里唱的那样:

九年来,我兢兢业业,做的是卖命的官

却感动不了那皇帝大老官

眼睁睁不该升官的总升官

我这该升官的,只有梦里跳加官

面对如此巨大的不公,日积月累,浩浩乎郁积成胸中的愤愤不平,心理负担太重,就难免要泄气。这时候,升官,底线,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甚至还有逃避的企图等等复杂的情绪,就在周正海的胸中混合杂糅而成块垒——2010年,周正海决定回乡下老家造屋,也许就是这种复杂心态下的潜意识行为。

周正海自己在下面说的这段话,可能是他2010年第一次造屋的最好注解。

流过泪后,我会盯着树上的鸟,反复安慰自己,我周正海为什么要流泪呢?如今这世道,流行卖官鬻爵,像我周正海这样的人,一个农民的儿子,既没靠山,又没花一分钱,这辈子能混到一个县级干部,该知足了。俗话说,舍得舍得,我既然舍不得给王家部长送钱,舍不得给刘建明书记送钱,自然就得不到更高的官位,如果实在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过分爱惜羽毛,脸皮太薄,把脸面看得太重,放不下身段……回到陵园开发问题上,如果我能与钟卫保持一致,不予阻挠,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既然我想保住陵园,保住纪念碑,就得作好付出代价的准备,既想保住陵园,又想保住帽子,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4.

周正海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有三次造屋经历,其中要数第二次到王家湾造屋,最没有道理。首先他这次造屋,同样不是为了居住,如果为居住,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事实上,他在东楚市已经有了好几套房子,而且最近他的妻子购买了一套江景房,已经交了首付。其次,王家湾不是他的老家,他把屋造在王家湾,造得再好,也不是他的根,与他的精神寄托,似乎扯不上关系。

关于这次造屋的目的,他自己说得很明白。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

大家突然间扯到一个话题:此生最想做的一件事。王医生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开一家全市最大的私人医院;老代最想做的事,就是想生个儿子;李教授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希望把楚国界碑的事写成一部书,争取拿到全国一等奖。

“正海,你呢?”他们一齐瞅着我。

 “我的愿望有点特别……”我笑了笑,抱着热水瓶站起来:“一直以来,可以说从小到大,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做幢房子。”

周正海的这个“此生最想做的一件事”,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遥远,而是直接脱胎于他2010年的那次造屋。

2010年的造屋,是彻底失败了,他经历了九转十八折好不容易修缮的老屋,被一条穿村而过的高速公路吞噬了,连村子里老祠堂都被拆毁了。老屋,作为一种精神家园,似乎彻底毁灭了,只剩下一笔拆迁款,装在他的口袋里。

装在口袋里的这笔家园的拆迁款,与其说是金钱,不如说是家园梦的骨灰盒。

这个骨灰盒需要入土为安,他才匆匆选择了王家湾。他在跟随王医生去王家湾看墓地的时候,就曾痛苦地对王医生说:

“这一年多来,只要离开东楚市外出,遇到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看着看着我就会流下眼泪。”

“遇到那些山清水秀的地方”,为什么“看着看着我就会流下眼泪呢?”因为眼前的景色,触动了他心中的隐痛,让他想到他的乡下老家那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想到父亲留下的那幢风雨飘摇的老屋,还有那座存续了二百多年的周家祠堂——这一切美好的回忆,都被那条穿村而过的高速公路撕碎了,毁灭了。

更深一层的思考:比高速公路发展还要快得多的现代文明,正在高速地破坏和损毁传统文化和传统文明,正在高速地蚕食我们的精神家园——这不仅是周正海的隐痛,更是作家和读者都应该深切感受到的隐痛。周正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听信了王医生的怂恿,决定到王家湾去造屋,在很大程度上是急于找一块净土,安葬他对故乡老屋的纪念。

但这也并非全部原因。

回顾过往,周正海刚刚步入仕途之初,其实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他由调研科长升任市委副秘书长的时候,还未满三十岁,是当时东楚市最年轻的副县级干部。三年后,他又荣升团市委书记,成为东楚市最年轻的正县级干部,而且,按照习惯思维,团市委书记就是当然的第二梯队接班人。

他俨然成了东楚市最有希望的一颗官场新星。

果然,上级安排他出任新国县县长,虽然仍然是正县级,但县长是封疆大吏,是一方诸侯,是锻炼和培养年轻干部的必然途径。

按照推算,他当市委副秘书长未满三十岁,三年后升为团市委书记,最多也只有三十一二岁,再到他出任新国县县长,大约也就是三十三四岁。他占尽了学历(大学本科)和年龄上的优势,三年县长,然后是县委书记,然后是副厅级、正厅级,乃至副省级,他仍然是同级中最年轻的干部。

那时候,他真正是前途一片光明,自然是踌躇满志,壮志凌云。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晴转阴雨,还伴有大风或沙尘暴。周正海的官场好运竟止步于新国县县长的位置上。因为年轻气盛,因为过分爱惜自己的羽毛,因为新国县的烈士碑和东楚市的楚国界碑,他开始走麦城了。

在县长任上前三年的届中调整时,他就应该是县委书记了,这一班车赶上了,就一顺百顺。可以肯定,周正海是盼望过的。但他的盼望落空了,上面“空降”了一位县委书记钟卫,而且事先不向他透露半点消息。钟卫何许人也——钟卫是现任市委书记刘建明在当市长时的秘书。

——这一笔非常重要,官场是个讲究人脉靠山的地方,当公权成为私器的时候,人脉和靠山就比什么都更重要。这多少有些官场现形记的意思,周正海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这种现实,于是,他只能妥协,只能盼着下一次机会。

他在新国县当了六年县长,这是反常的,他前面的任何一任县长,都在三年内得到升迁。唯有他当了六年县长,这一次总该轮到“我”上去了吧?

但是,且慢——

到了这年冬天,新国县的换届工作进入白热化,各种矛盾暗流汹涌。

王家部长又出场了。

“上次我去新国县,问你对这次换届有何想法,你当时说没有想法,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是这样吧?”王家部长以那种商量的口吻,友好地瞅着我:“你有这样一种态度和认识,组织上是肯定的,是有数的。换届期间,面对进退留转,你能保持正确心态,服从安排,这是党员领导干部的本色,你周正海保持了这种本色!”

部长代表组织上的全面表扬和肯定,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一般说来,在这样好听的官话后面,常常掩盖着某种非常可怕的阴谋企图和算计,真正要紧的话,往往是在“但是”之后。

果然,王部长的话中,出现“但是”了:

“你这几年在新国县工作,总体上是不错的,上下反映也比较好,组织上也是肯定的。”王家部长缓缓地站起来,转身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我手上。“但是,市里的职位有限,组织上充分考虑到你的个人特长,打算让你去一个轻松一点的部门任职。”

王部长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周正海当了六年县长,三年前就该是县委书记了,可是,这一届仍然不可能提拔他当县委书记,那么,组织上会怎么安排他呢?或许,即使到了这时候,周正海仍然是多少抱了一些幻想的,但,这个可怜的幻想,也立即被残酷地击碎——

“市政协文史委。”王家部长指了指窗子外面,“这个单位舒服吧?”

这样的安排,是谁都想象不到的。政协是退休前的茶水站,去市政协文史委,等于宣判仕途止步。这个打击,对周正海无论如何都是致命的!

“呃!”我低头笑了起来。这消息虽然来得唐突,但我心里却异常平静,三年前,王家部长在这里告诉我不能升任新国县委书记时,当时我还有点难以接受,而今天,我竟然坦然多了……

“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王家部长一脸庄重地说。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我说过,服从组织安排。”我将茶杯放回桌上,站了起来,“只是我不太明白,组织上一方面肯定我在新国的工作,另一方面又在我的工作安排上不断地边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当年,让你去新国县当县长,可不是边缘化,那是委以重任。”王家部长沉下脸说。

“您说不是边缘化,那我问您,除了我周正海,新国县哪个县长连续干过六年?哪个县长最后不是在当地当了书记,就是到异地当了书记?您自己掰着指头算一算,王能光,李相克,易明……等等,他们都是在新国县当过县长的,他们当中有谁像我这么安排的?”我突然间激动起来,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刚刚还平静的心情,却陡然间发生了变化:“我担任正县职都快满十四年了,当年跟我一起提拔的那些人,正厅级都有了……”

这一大段宛如话剧的文字,何等精彩!

居高临下的组织部长王家把大段大段的假话、官话、套话,全都说得字正腔圆,朗朗上口,说得一板正经,真诚严肃。但舞台效果却是适得其反,联想到他经常盯着人家的提包看的滑稽像,他越是说得认真严肃,就越显得滑稽可笑,令观众捧腹。

而周正海呢?尽管他说“这消息虽然来得唐突,但我心里却异常平静”,其实他是强压心头的愤愤不平。因为,他虽然对接任新国县县委书记不抱希望,但他仍然希望对他职务有一个相对合理的安排,他认为自己这些年在工作上是对得起良心的,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安排他去政协文史委。他愤愤然质问王家部长的那些话,就是他喷口而出的义愤。“我担任正县职都快满十四年了,当年跟我一起提拔的那些人,正厅级都有了……”

这一句话里,饱含了多少委屈,多少愤懑,更有多少抗争!

按照官场现实,到了政协,一个官员的政治生命,基本上就进入冬眠状态了,基本上就可以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但担任十四年正县级干部的周正海,此时应该还只有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他不服气,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心,此时可能就一下子冷透了。

他的人生,在这时候进入了最低谷——这也可能是他匆匆去王家湾,为他的精神寄托寻找一块墓地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5.

如果说,周正海第一次造屋,是造一种纪念,而第二次造屋则是造一种逃避;那么,他第三次造屋,就完全是造一种庇护。

2011年新年元旦,东楚市委任免文件下来了,败走麦城的周正海灰溜溜离开新国县,回到东楚市,出任市政协文史委主任,离他2010年秋天决定回乡下老家造屋,不过半年时间。

但这半年可能是改变他整个人生的分水岭。就从政而言,周正海是从东楚市起步的,走到新国县,又折回来了。走的时候,意气风发,壮志凌云,回来则偃旗息鼓,心灰意冷。他的仕途也算是画了一个小圆,不过,这个圆画得有些瘪,很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

新单位果然清闲自在,所谓文史委,其实就四个人,一名主任,两名副主任,再就是一个科长。两名副主任都是接近退休年龄的人,刚从外单位调过来,平时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名姓丛的科长,实际上就是一名工作人员,一些具体的事情都是他做。

初次从官场败下阵,他想造一幢“屋”寄放自己的灵魂,结果他在经历了老家祖屋的毁灭后,又经历了王家湾造屋的失败。

此后五年,他再也没有想过房子的事。

他或许终生再也不想造屋了,就像他再也不对官场抱幻想一样,他现在对这两件事,可能已经是彻底死心了。

但是这五年里,大浪淘沙,一些不法官商被处理。

这五年,周正海可以干一翻事业的大好时光,被无声地消磨了,被长江的滔滔江水带走了,他应该也年近五旬了,太阳已经偏西了。

这时候,东楚市来了一位新书记周明。

周明是学历史的,他懂得保护楚国界碑的意义,希望周正海能够发挥自己的作用。20137月,周正海从市政协文史委调到文物局,担任局长兼党组书记。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无须为君子讳,这时候,周正海的心,肯定有些死灰复燃的意思,肯定有一颗芽尖,在他那颗荒凉已久的心中不停地拱动,想要破土而出。

但是,《论语》有言:“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论语.微子》)

意思是说,柳下惠为官,被罢免过很多次,有人说:“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吗?”柳下惠说:“正直地为人处事,到哪里不被多次罢免?不正直地处事为人,又何必离开父母之邦呢?

周正海不能改变自己的底线,“直道而事人”,到哪里都难逃“三黜”的命运。东楚市虽然没有刘建明没有钟卫,但还有市长章为胜。

关于这位章市长,小说有一段精彩介绍:

从北京回到东楚后,我将省局的意见和国家局的意见同时向章市长作了汇报。这个工作上雷厉风行、作风却简单粗暴的领导者,从椅子上猛然站起来,指着我吼道:“老周,我跟你说呀,我这个人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楚国界碑有那么重要吗?它不就是一块小石头吗?有什么不能迁移的?三峡那么多的文物都搬迁了,其中瞿塘峡的每块石刻都是几十个平方,最后都切割下来了,像楚国界碑这么一块小石头,你竟然这么难!我实话跟你说呀,老周,我要不是看在它是个文物,我早就找几个人将它扔到江里去了。我再给你一周时间,如果你还是搞不定这个事,你自动辞职,现在市里正在开展主题教育活动,你这样的办事效率和办事作风,的确是个问题,再说严重一点,就是典型的不讲政治规矩,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官场人物,在他的心目中,“我的地盘我作主”,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这就是政治规矩。所以,楚国界碑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小石头,有什么不能迁移的?我不管你是什么文物局长,你得听我的,你不听我的,你就给我滚蛋,别让我看见你。

我们读这段文字,看到的章市长,就是一个既无知又粗暴专横的家长,甚至更像是帮会首领、黑社会的龙头老大。

当公权成为私器的时候,执掌公权的那个人,就一定会把公权看成是他个人的“私器”。这些掌权者只会看他的上司的脸色行事,而不会想到下面的老百姓。因为他手中的权力,是上司对他的恩赐,与下面的的老百姓没什么关系。

照一般思维,诸如烈士陵园周边能不能搞房地产开发,一座有了相当历史的工人文化宫能不能随便拆除,楚国界碑能否搬迁,这样一些重大问题,理应由当地政协组织协商论证,应当由当地人大来讨论决定,而不是由某位什么长什么书记一个人说了算。

但是,刘建明掌权,他就可以一个人决定拆掉工人文化宫,让他的弟弟来搞新国烈士陵园的房地产开发;章为胜当市长,他就可以指着楚国界碑吼叫:“它不就是一块小石头吗?”找几个人把它扔到江里去!

无论是在新国县,还是在东楚市,周正海都绕不开烈士碑和楚国界碑。

烈士碑镌刻着共和国的来路,镌刻着共产党的初心。这种初心,与刘建明们的追求,大概从来都是水火不能相容的。至于楚国界碑,那是这座东楚市的来路,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历史的借鉴,对于我们当今的重要,可能也不是章为胜们能够理解得了的。

士可杀,不可侮。

孟子曰:“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孟子.万章章句下》)

周正海当年在新国县当六年县长,就是照老夫子教导的那样做的,跟钟卫和常务副县长老吴那样的小人相处,他也忍气吞声,虽然得不到提拔,工作却一如继往地尽心尽责,而且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底线。

但是,孟子还曰过:“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孟子.万章章句下》)

这一次,周正海要学伯夷了。

当章为胜从椅子上猛然站起来,指着我吼道:“我再给你一周时间,如果你还是搞不定这个事,你自动辞职!”

我当即站起来,直瞪着他说:“你也不用再给我一周时间了,我现在就辞职。”

也许,周正海在喊出“我现在就辞职”这句话之前,他的心中就萌生了去意,而这一次与章为胜的直面冲突,则成为最后爆发的导火索。

再一次败下阵来的周正海,还能往哪里逃?

我们也许都在这样的经验:当你被黑夜中的一种恐惧追逼时,你会努力往自己的家里跑,跑进了家门,你的心还在呯呯跳,但你会拍着胸口说:“总算到家了!”当你遇到大风大雨的时候,也是这样拼命往家里逃跑,跑进家门就会在心里感叹一声:“总算到家了!”

人在遇到危险和危机的时候,都会很自然地想到逃回家去。

更有的时候,人在外面遭遇了伤痛,同样会急着逃回家去。

家,很多时候是一个防御堡垒,心灵的和肉体的。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周正海回到他的祖宗出发的周由村,造一所与他出生完全一样的房子,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意思。

现在可以回过头来梳理一下:

假如周正海在官场一帆风顺,他还会回一而再再而三的到乡下去造屋吗?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可能不会。因为他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如果他一路飞黄腾达,凯歌高奏,他的工作会非常忙,大事尚且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回乡下造屋?

而他的官场失意,主要的是因为他绕不过烈士碑和楚国界碑。绕不过那两块碑,又是因为他“直道而事人”的底线。

所以,周正海的悲剧,是性格悲剧,周正海要回到祖宗的出发地,造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屋,是一种必然。

但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不能解决:周正海住进他自己造的那座房子的头个晚上,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一个梦?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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