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作家群]华绍银的随笔《回忆当年公社的蹲点干部》（二）

回忆当年公社的蹲点干部 （二） 

上次写了篇公社蹲点干部文章，记述了武装部长解留根人生中的几朵浪花，引起网友共鸣。然而，部长的亮点非常多，采撷那么几朵，如同“蚌海拾贝、挂一漏万”了。为弥不足，这篇再抛出几朵，以飨读者。  

解部长所在的官山公社共有七个大队，四十一个生产小队。七个大队里，去年有三个大队粮食产量下降。因此，公社决定把这几个大队作为今年工作重点来抓。四十多个生产队，派部长一人去抓点，即使有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呢。为了解决蹲点干部少的问题，解部长思忖着必须发挥大队书记作用。他把二大队的周福海、三大队的柏英杰、四大队的李毓明三人招集拢说：“你们三个大队，今年是我要抓的点，但我的具体落脚点在三大队的一小队。今天把你们三位书记召来，是有要事商量，就是如何把粮食产量搞上去，不拖全公社后腿。你们是基层干部，年轻有为，去年粮食产量下降，今年一定要追上来，扭转颓势。听了部长的话，周福海道：“解部长，我们三个大队的田地紧挨在一起，去年粮食减产不假。大家都说人定胜天，可天真的发起威来，厉害得很啰。这不，去年夏天，天空突刮一场龙转风，把已快成熟的玉米、早稻都给吹伏卷跑了，眼看到手的庄稼毁于一旦，我们心疼哩……”柏英杰说：“周书记说得对，去年粮食歉收是天灾所致，不是庄稼没种好。”“部长今天是来打我们三人屁股板子呢……”李毓明接茬。部长本想训斥他们一顿，转念一想，说：“天灾难违，可人的意志不能被压垮。据群众反映，灾害发生后，你们的补救措施没到位。问题摆在面前，我是提醒你们今后工作要主动些。”大队支书是个无品之官，官虽小，若没有点文化、口才也当不上。既然当上了，说明还是有一手的，谁能说服谁，不一定说得清楚，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周福海年轻时便有些桀骜不驯，他油腔滑调地说：“部长是公社派来的钦差大臣，我们岂敢不听你的？坚决照你的意见办。”  

三大队一小队，土地平坦，田肥地沃，自流灌溉，旱涝保收。哎，自然条件这么优越的队，单单就没有队长。不是没人当，而是不敢当，谁当攻击谁，一股歪风盛行多时。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正值队长的空档期，解部长来了，社员们感到曙光在前。部长是个急性人，正是三夏大忙季节，没个领头人，那还了得。他来不及多想，站在村头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是公社派来咱们队蹲点的，在这个收、种、管的紧要关口，大家不能松懈，要把劲鼓起来，今天我临时充当队长角色，来安排生产。”其实，在没队长管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心里也急啊，一些老成持重的社员，自觉地下地找活干，该薅的草，该间的苗，该灌的水都尽量做到位。现在部长安排了，那些歇了几天的后生们劲儿也来了，进入地头就热火朝天地干起来。解部长有个特点：在社员面前从不摆架子，亲近群众，为人和善。大家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当着他的面往外掏。生产正常开展起来后，根据大家的推举，部长很快搞定了队长人选。肯干敢说的二狗被推上了队长岗位。  

那时的蹲点干部都是吃派饭，一家吃一天，每餐半斤粮票，一角钱，一餐一付，全队轮流转（五类分子除外）。轮到自家时，手头活些的家庭一般要割点肉，打瓶散酒，男主人陪部长吃饱吃好。而部长呢，觉着有些不妥，增加了群众负担。这天晚上，在胡四嫂子家吃饭，部长一进门就问：“四嫂，晚上吃什么啊？”四嫂道：“部长，早中餐都是素饭素菜，晚上加了份炒肉，让娃儿他爸牛儿陪你喝盅酒。”“你和几个娃儿怎么不和大家一起吃？你们在吃什么啊？”四嫂笑说：“吃克麻（青蛙）跳缺呗。”部长没弄明白四嫂的意思，走到灶前用锅铲捞着瞧，说：“嘿咿，夹的面坨子，我说四嫂，你也太偏心了吧，这么好的东西不叫我吃。”随即自己动手盛上一满碗，对着牛儿道：“牛儿，你自个儿吃饭喝酒，我不陪你了。”说完，端着碗走到门外，蹲在地上美美地吃起面坨子来。这“克麻跳缺”是个比喻语，夏天早上你若走在田埂上，路过流水田缺，等在缺口捕虫的青蛙见到人便会往翻滚的水花里跳。这里是把面坨子喻成青蛙。  

一队有户地主叫贾有财，与部长扯不上是亲戚，可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沾亲带故还是有的，部长平时碰上有财，总要叫声老表，打个招呼。而有财呢，人多时不敢应，怕连累了他，只是抬头望一眼，算是回答。当旁边无人时，趋前跟部长说：“部长，你是国家干部，我是被打倒的地主，专政对象，主动跟我讲话，不怕群众说你立场不稳么？”部长回道：“我不怕你怕什么？地主也是人嘛。”那时正是文化革命的高潮期，各单位一把手均被当成走资派被批斗，批倒批臭后，转而批地主。有财是过来人，经历了解放初期划成份、土地改革、斗地主等运动。看到如今的形势，料定自己被揪去批斗是免不了的。那天，一群红卫在大队部院内召开批斗会，对象有一队地主贾有财、五队坏分子秦祖泽、七队地主女儿顾自珍。批斗大会由大队民兵连长主持，参会群众估计有一百多人。贾有财低着头，佝偻着腰，正接受一位年轻红卫兵的批斗。问：“贾有财，你家的财是假的吗？”我没说啊，不过我家解放时住的是土坯屋，占有土地不足四十亩，没有浮财。”“贾有财，你说的我不信，你家地主是怎么划的？你分明是不老实嘛。早听村里老人说你当年横得很，动不动就骂人，就剩没上房揭瓦了。”答：“这个我承认，我脾气不好，解放初斗我时，我承认了错误，今日再向挨过我骂的人道歉。”问：“为什么骂人？”答：“别人的牛吃了我的庄稼。”“再问你，春节前的一天，牛在吃队里的麦苗，你路过为什么不把它赶开？你这不是有意破坏生产吗？”答：不是的，节日前，我刚受了大队训戒，警告我不准乱说乱动，我不敢啊。”“你个老奸巨猾的地主分子，看来不给你点厉害不认得人。”几个红卫兵一齐上前朝贾有财拳脚相加，打翻在地。有人说贾有财装死，用脚朝屁股踹了两下，嚷嚷着要他站起来，但有财毫无反应。后来有人把情况告诉了他儿子，儿子来到会场把老头子背了回去。批斗会继续举行，接着斗地主女儿顾自珍。主持人问：“自珍，今天为什么拿你来批斗吗？”答：“因为我是地主女儿。”“这是原因之一，还有呢？”“不清楚。”主持人说：“不清楚，苕货，上去告诉她。”苕货快步上前，指着自珍问：“你说政府对地主出身的子女政策太严，说自己书白读了，工厂招工对你们没份。说了吧？””说过。”“像你这样对政府不满的人，能招去当工人吗？还有，你仗着自己的姿色，和五碟子搞破鞋，五碟子是个雇农，想拉穷人下水是吧？”“五蝶子找过我不假，但我没理他，何谈破鞋？倒是你背地里找过我几次，说喜欢我，不嫌我出身不好。”站在台下的五碟子听到苕货扯出自己，顿时火冒三丈，他攥紧拳头，向着苕货冲去，上前举拳就打。苕货被打得满嘴流血，遍地找牙，摊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呻吟。  

那天部长正好回公社了，听闻此事后，他火速赶到会场，遣散群众，留下有关人员，说：“刚才你们不是开了个大会吗？现在我来跟你们开个小会。”他问大会主持人钱见盼：“你们开批斗会，请示了谁，哪位领导批准的？身为管治安的连长，人家就在你眼皮底下打架，影响多恶劣？你们批斗地主贾有财可以，那叫文斗，但他耐得住你们的拳脚折腾吗？他家的情况我清楚，土改划成份时我参与了其中。根据他家当年实有土地，是介于地主和富农之间，地主成份是可划可不划的。打倒地主，目的是要消灭那个剥削人的阶级思想，并不是要消灭他的躯体。以后开批斗会，经过我批准后，才能开。不然，出了什么事拿你们当事人是问。”  

华绍银，湖北大冶人，爱好文学，作品散见《黄石日报》，海南《记者企业家报》，黑龙江《绿色风》杂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等报刊杂志。著有长篇回忆录《过去的事情》一部。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