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山里的北京

每次去北京，朋友总会请我吃饭，每次去吃饭，朋友总会请我喝牛栏山。牛栏山，是二锅头，不是高山，但这东西喝得多了确实会给人一种爬到高山的感觉，晕晕的，仿佛进入了云里雾里。以至于有些时候，朋友告诉我，每次去北京，并不是去北京，而是去爬一座叫做牛栏山的高山，这座高山很高，我还需要坐上两个小时的飞机，然后再从机场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出租，然后走进饭馆，然后等牛栏山上桌，然后我才会进入到牛栏山里的北京。所以，在我看来，北京只不过是在这座牛栏山中而已。于是，便有了开头的牛栏山里的北京的说法。

回忆是清澈的，阳光是灿烂的，白云真的是洁白的，遥远的天际没有阴霾，只剩下淡淡的蓝色，我坐在飞机上，看着白云以上的世界，我的脑子里却装着白云以下的世界。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在我的印象中，北京始终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历史上是很多朝代的古都，现在是我们新中国的首都，所以这里孕育了丰厚的文化底蕴，有人告诉我，搞文化，你就得去北京，在北京不是文化人，你也变成了文化人。但是，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觉到有点庆幸，还好自己不在北京，不然真的会变成一个不想成为文化人的文化人，这种感觉估计很难受。对于第一次的北京之旅，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我的脑海里不断计划着我的旅行。首先，我要去看升旗，然后，我要去看故宫，接着，我要去逛胡同，最后，我会去鸟巢和水立方。

飞机在蓝白相间的对流层继续飞驰，远处的白云不断升腾，白白的，看上去软软的，好像是一个正在成形的棉花糖，我看着这么美丽的景色，忍不住拿出相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淡蓝色的机翼顶端有一片洁白的云彩，云彩的旁边是一望无际的淡蓝色的天际线，在云彩上面好像蓝色占据了主角，而白色显得特别的渺小。但，我心里并没有想其他的东西，我的脑海里只有我的北京。

经过两个小时的疾驰之后，我从飞机上面下来了，朋友从地铁上面上来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说，北京好冷，他说，你不习惯。我说，习惯了也冷，他说，你还是不习惯。我说，怎么可能，他说，我不冷。我说，我很冷，他说，我带你去热热身。

走出地铁，花灯初上，照亮夜空，天空中有几颗星星。朋友带我走进一片绚烂的灯光深处，这里的确比机场暖和了许多。我问朋友，你带我来热身，就是到这里吗？朋友说，是的。不信，你看现在你的身子是不是比在机场热了？我说，我都出汗了，是比在机场热了许多。朋友说，这才是个开始。我带你去出出汗。

远处一家叫做东北虎饺子馆的小饭店映入我的眼帘，外面的招牌一闪一闪，招牌上“东北虎”的“东北”两个字已经坏掉了，只剩下一个“虎”在一闪一闪。旁边的“饺子馆”的“饺”和“馆”两个字已经坏掉了，只剩下一个“子”在一闪一闪。我问朋友，你带我来找虎子干吗？朋友说：你瞎啊，这里叫东北虎饺子馆，你只看到“虎子”两个字在亮是因为其他的字都已经不亮了。我说，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带我来找虎子干吗？朋友裂开嘴大笑起来，就像这个饭店外面已经裂开的招牌。

走进饭店，里面的暖气模糊了我的眼镜，店老板看到我眼镜上面的雾气，连忙说道，兄弟，这边坐，给你纸，赶快擦擦，别让这里的暖气模糊了你的眼镜。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纸巾，将自己的眼镜取下来开始一个劲儿猛擦。朋友带着我在靠墙角的一个桌子上坐了下来，老板递过一份菜单，我让朋友点，朋友让我点，我再让朋友点，朋友再让我点，最后还是我来点。我对老板说，来一个酱大骨，来一个锅包肉，再来一个酸菜入水白肉。老板正在奋笔疾书的手停了下来，他用小眼睛看着我说道，兄弟，我们店没有酸菜入水白肉，我们这里有酸菜汆白肉。我看着老板，问道，酸菜汆白肉？老板说，是的。我说，你告诉我“汆”字怎么写？老板用手蘸了点水，然后在桌子上面写了一个“汆”字。我看到这个字以后笑了，说道，原来这个字读“汆”啊，我以为是入水呢。朋友在一旁早已笑得合不拢嘴，老板也有点想笑，但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我把菜单递到朋友手里，对朋友说道，你来点个吧，我这个酸菜入水白肉就已经够吃了。朋友接过菜单说道，再来一个凉拌三丝，再加一瓶牛栏山吧。说完，把菜单递给老板，老板接过菜单，朝着厨房走去，饭店里的灯泡照着老板的光头格外地亮，就像整个屋里有两个灯泡一样亮。老板走后，我问朋友，牛栏山是什么菜？朋友说，牛栏山不是菜，是酒。我说，牛栏山怎么可能是酒？朋友说，怎么不可能。我说，你看啊，这酒分浓香的和酱香的，浓香的往往叫什么什么液，酱香的往往叫什么什么窖，你一上来给我整个牛栏山，这怎么可能是酒嘛。朋友连忙说道，你不知道，牛栏山是酒。我说，好吧，你说是酒就是酒。

菜很快上桌，我端起酒，喝了一口牛栏山。朋友端起酒，喝了一口牛栏山。我问朋友，你这几年在北京过得怎么样？朋友说，过得很好啊。我当初毕业来北京就是为了搞文化的，我现在在北京挺好的。我说，好吗？朋友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牛栏山，说道，挺好的。我说，不挺的话好不好？朋友说，不挺的话就不太好。我说，看来你是不挺，不信，你看看你的胸。朋友裂开嘴笑着，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我以为朋友流泪了，没想到我的背后老板的光头闪过，原来朋友眼睛里闪烁着的那种异样的光是饭馆老板光头的光亮。但是，一瓶牛栏山下肚之后，我知道了朋友眼睛里闪烁着的那种异样的光不是饭馆老板光头的光亮，而是他真的流泪了。我看着他满脸通红，泪眼婆娑的样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抽出两片纸巾递到他的手中，连忙问道，你怎么了？看来你在北京不是挺好的，我没看错，你在北京没挺啊。朋友一边擦眼泪，一边对我讲起了他在北京的故事。

朋友毕业之后便来到了北京，北京是他一直向往着的城市，因为在他看来，北京毕竟是北京，是其他不是北京的城市无法取代的那个北京。于是，他将大学时期赚到的那些打工钱全部都存下来，然后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去了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北京。在北京，朋友并没有找到那个他梦里的梦，没有赚到那个他想要赚的钱，但朋友却在北京找到了那个他心中的她。姑娘和朋友有一样的梦想，姑娘和朋友有一样的希望，姑娘和朋友有不一样的长相，朋友长得像歪瓜裂枣，姑娘长得像熟透了的葡萄。朋友很满足，他在北京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姑娘好像也很满足，他和朋友住在一起，好像也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朋友和姑娘住在阴冷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全部都是用水泥砌成的坚硬的墙，墙壁的四周贴着几张北京晚报，报纸上写着一个山村小伙子在北京靠着打拼住上了别墅的故事，但在这个报纸的外面，朋友仍然在为这个梦想不断努力着。小伙子住别墅，朋友住“洞”墅，小伙子没女朋友，朋友有女朋友，小伙子开公司，朋友看别人开公司，小伙子结婚，朋友分手。

朋友告诉我，姑娘和他分手的那天下午，他正在北京天桥的过道内卖唱，那天特别地冷，姑娘带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来到了他的跟前，看到姑娘走过来的身影，朋友唱得特别卖力，姑娘将奶茶递到朋友的手里，问道，你在这里卖唱，到底要唱多久才能买上一套房子。朋友说，等我出名了就行了。姑娘说，你出名在什么时候？朋友说，快了，你看我今天赚的钱。说完，他将今天卖唱赚到的钱全部拿给姑娘看。姑娘看到没看一眼，问道，万一你出不了名怎么办？朋友说，怎么会出不了名？在北京一切都可以发生。姑娘说，是的，在北京一切都可能发生。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好像感觉自己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但是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个卖唱的。朋友说，你怎么说我是卖唱的呢？姑娘说，你看看，你现在不就是一个卖唱的吗？朋友说，我不是卖唱的，我是搞音乐的。姑娘说，人家搞音乐都在工作室，你在过街天桥，人家唱歌都在录音棚，你在过街天桥，人家吃饭在大酒店，你在过街天桥，你说你和卖唱的有什么区别？朋友说，按照你说的，我好像是一个过街老鼠。姑娘说，你和老鼠差不多。朋友问，为什么？姑娘说，因为你还住在地下室，你说你和老鼠有什么区别。朋友听到姑娘这段话，无言以对，姑娘看了他一样，眼神中露出异样的光。朋友的心为之一动，他以为姑娘流泪了，但是当他看到一个光头走向姑娘搂住姑娘的细腰的时候，却发现姑娘没有流泪，那异样的光是光头的光亮。

和姑娘分手的那天晚上，朋友来到了这家东北虎饺子馆，那个时候东北虎饺子馆刚刚开业，门口那几个闪着的大字还没有坏，东北虎饺子馆外面的几个字还是完整的。朋友那天晚上叫了一盘花生米，三瓶牛栏山。老板说，兄弟，你这是咋地了？朋友说，我心情不好。老板问，为啥啊？朋友说，我分手了，我要借酒浇愁。老板说，你有愁吗？朋友说，没有愁，我只有恨。老板说，那你还喝酒干嘛？朋友说，我分手了，我要借酒浇愁。老板说，你有愁吗？朋友说，没有愁，我只有恨。朋友有些诧异，问道，同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问了我两遍？老板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愁，就不需要用酒浇。朋友说，我有愁。老板说，好的，那你喝吧。

朋友打开牛栏山，倒在玻璃杯里，夹一颗花生，就喝一口酒，夹一颗花生，就喝一口酒，夹一个花生，就喝一口酒。就这样把那三瓶牛栏山喝完了。朋友朝着老板说，老板，没酒了，快上酒，我要浇愁。老板来到朋友的桌子前面，一看朋友点的那一盘花生米就吃了三颗，原来他这是吃一颗花生米，喝一瓶牛栏山啊。老板连忙说道，兄弟，你这样不行，你这么下去，你心里的愁没浇下去，你自己先倒下去了。朋友说，你别管，赶快上酒。老板执拗不过，连忙去拿酒，等老板回来的时候，朋友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等第二天，朋友酒醒了，他看到老板还在自己的臂弯里睡着。朋友连忙推开了老板，说道，老板，你这是干吗？老板说，大兄弟，我还要问你要干吗呢？朋友说，我要干吗？我告诉你，我可是有过女朋友的，我对男人不感兴趣。老板说，大兄弟，我知道你对男人不感兴趣，但是你也不能喝醉了酒，随便拉着一个人就让人家陪你睡觉啊。朋友连忙问道，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我是拉着你睡觉的？我难道还有这爱好？老板说，大兄弟，不是说你有这个爱好，你昨天晚上喝醉了，爬在桌子上一直不起来，我上去拉你，你却叫我小翠，然后就一直拉着我不撒手，最后我实在是太累了，所以就和你睡到了一起。老板一边说，一边在一旁哀怨地叹着气。原来，朋友的那个姑娘叫小翠。朋友这才感觉到自己把老板当成是那个姑娘了。从那以后，朋友和老板成了好朋友，每次有人来北京找朋友，朋友总是会带他们来东北虎饺子馆吃饭，喝牛栏山。

而朋友从那以后，开始放弃了自己的卖唱生活，他从阴冷的地下室搬了出来，然后找了一个销售的工作来做。由于朋友酒量还行，再加上自己在为人处世上面能够左右逢源，所以在一年之后，朋友做上了这家公司的销售经理，在北京还买了房子。朋友说，人有时候该放弃自己的理想，去追求现实，因为现实的东西才是脚踏实地的，而脚踏实地的才叫生活，理想只不过是自己现实生活的乌托邦而已，想想也就算了。

听完朋友的故事，我喝了一口牛栏山，夹了一颗花生米。朋友说，你说这酒怎么样？我说，这酒柔。朋友说，柔？我说，柔。朋友说，不柔，等一下就让你大汗淋漓。我说，是吗？朋友说，是的。说完，他一仰脖将一杯酒又喝了下去。外面，北风呼啸；里面，大汗淋漓。朋友醉了，他拉着我，不让我走。

我说，我要回去，明天上午还要开会。

他说，小翠，你别走，陪陪我。

我说，我不是小翠。

他说，你是小翠，你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我说，我真不是小翠。

他说，你别装了。

我想要接着反驳他，但是此刻却看到朋友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光。我怀疑是不是东北虎饺子馆老板的光头又出现了，但是此刻东北虎饺子馆的老板早已入睡。这时，我才断定，朋友的眼睛里是泪，他的心里一直装着小翠，此刻的北京，才是他心里的那个牛栏山里的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