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物 (组诗)
文/方刚
窗花
木格窗。把时光假设得旧一些
年关。糊上新窗户纸
一个女人要开花
亮出全部红，以烛光为背景
寿桃、元宝、鲤鱼、莲花，以及更多吉祥物
组合幸福。她脸上洋溢春天
之前，一剪一剪剪出光亮
得有一双巧手，并深深弯腰
她费力催熟每一个日子
乡下女人擅长分身术
比如我母亲，是一个也是无数个
我常常望见，在田野中起伏的母亲
在菜园低头的母亲
被炊烟反复熏烤的母亲
在油灯下拉长影子的母亲
还有剪窗花的母亲
她熟稔剪出爱的形状
矮房子沉浸在风雨里，窗花褪尽颜色
须很久
家谱
一滴血从何而来
阅读家谱，翻检沾着泥土的身世
迁徙史。颠簸与辗转
烟火摇曳，先人攥紧一个姓氏
他们找到了土。祖籍是一个会疼痛的词
需要多少血汗，才能疏松坚硬
他们一截一截扎根
养牛，让土地泛起波浪
养鸡，让日子长满羽毛
养猪，让生活富有油腻
养狗，让家园得到安宁
在香炉里种植仰望
在中堂上写下家训
在祠堂里保持虔诚
这忠厚传家，这晴耕雨读，这细水长流
沉淀成家谱。有一种牵引的力
在家谱上，我必须
把自己的名字写得端端正正
虎头鞋
把虎踩在脚下，多么威武
一个人要从幼年开始，抢占褒义词
比如虎头虎脑，比如虎虎生威
乡下女人说，穿虎头鞋能百邪不侵
她们拼碎花布，捻红线头
让一个“王”字分外醒目
她们热衷养虎
饲之以乳汁，裹之以爱
她们的身体就是工厂
把粮食、井水、炊烟合成乳汁
把方言、乡情、风俗组成爱
她们擅长驯虎
动用全部的温柔、善良、宽容与严厉
付出足够的耐心、隐忍、辛劳与牺牲
牢牢掌控虎的野性
我猜想，母亲也让我穿过虎头鞋
把一只虎驱到我体内
至今不时出没
它有一伸一缩的斑纹
摇篮
摇一摇，适度晃动与倾斜
能获得舒适。躁动与生俱来
须用母爱安抚
把月光融进来，把星星融进来
把流水融进来，把鸟语花香融进来
摇篮曲蓄满春风
我与母亲之间隔着摇篮
木支架给人生以最初的支撑
我有木的品格，忠诚、质朴、沉实
有时木讷，缓慢而迟钝
摇篮框是用竹子编的
这是我一生爱竹的理由
我信奉关于气节、风骨的格言
也陷入一句“竹篮打水”歇后语的宿命
空手而归时，需要安静
最好能安然入睡
我想变小，重新躺在摇篮里
被母亲轻轻地，轻轻地
摇一摇
油灯
暗处有狼外婆、鬼故事
美女蛇喜欢念叨小孩的名字
有光真好！光是召唤
我有趋光本性
光是安慰，靠近光
我获得安静
那时，油灯是家中唯一光源
暮色围拢，母亲点灯
一扇黄晕的窗口透出温暖与祥和
在功课里行走，每一个字都蘸着灯光
我纤细的足迹堂堂正正
母亲缝补衣衫，纳鞋底
在土墙上投下斜斜的影子
油灯一样缓缓释放爱
怀揣一盏灯上路，我有微弱的光
疲惫时，总想被一只手
轻轻拨亮
八仙桌
桌上有秩序
尊卑、长幼、亲疏、远近，各就其位
上席不可窥视，小时候
我遵守“桌缝对肚皮，不算是上席”的谚语
在下方坐下，不弄出多大声响
桌上有礼仪
我学会谦让，并保持恭敬神色
桌上有亲情
浇几杯酒，一些称谓纷纷扬扬
乡音醉了，熏熏然
把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重复一遍
有时说到桑麻，便有芳香飘来
涌动一阵蛙鸣
乡下人好客，以仙人待之
母亲说不出“蓬荜生辉”之类雅词
就倾其所有，表达盛情
八仙桌是人情世故里的一个结
自幼我就知道，要像一张桌子那样
方方正正
布鞋
布鞋是我最初的路
从母亲怀中出发，我摇摇晃晃
母亲让我穿虎头鞋、棉鞋、花布鞋
我有不安分的本性
常常把小丘、荆丛、水洼当作路
母亲抱怨说，这孩子脚上有牙
她在灯下纳鞋底
纳着纳着，就老了
离乡时，我穿皮鞋
母亲叮咛，要踏踏实实地走路
我心中一直珍藏着一双布鞋
那次还乡，我看见她在做布鞋
用针箍把针按进鞋底
粗糙的手一下一下输送爱
她不时把针在白发里擦一擦
鞋子就蓄满风霜
我穿布鞋，感到
一生都在母亲怀中走
作者简介
方刚，网名被春天流放，男，1967年生，河南省信阳市罗山县人。先后发表诗歌作品3000多首，出版有诗集《枕上江南》、《回望乡村》。
鲁西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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