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歌慰藉心灵
在第五届“中国诗歌发现奖”颁奖典礼暨研讨会上的发言
弓车
首先感谢主办方和承办方邀请我参加这么一个重要的诗歌活动。每参加一次这种诗歌盛会，就会有一次了不起的收获，学到许多东西。在半月前的“红高粱”诗歌奖的发言中，我就说过，任何艺术，真正的艺术，尤其是诗歌，不只是丰富你的精神世界，还在改变着你，改变着你的心灵构成，让你不断地完善着自我，完善着人生。这次也是如此，欣赏到获奖诗作，这些美妙的诗句成为了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让我的审美情趣更为丰富，同时也对我的心灵空间进行着改造、完美，受益匪浅。
本届获奖的三位诗人的诗作都披沙拣金,难得的优秀之作，这是因为《诗探索》一贯秉承和坚持的公平、公正原则的体现，所以，推出的诗人、诗作，从来不会令人失望。这三位诗人的获奖作者各有千秋，但我最喜爱的是黄小培的这组诗《没有更对的地方了》。没有见到作者前读这组诗，以为作者一定是与我一样沧桑呢，因为他写出了丰厚的人生感悟，写出了酸甜苦辣的多重人生况味，及至见了诗人本人，才知道原来是位青年，还处在青春年华，风华正茂，还是一枚青涩的果实，被春天爱抚着。这说明作者虽然年轻，但他十分敏感、敏锐，对人与自然的体悟非常人可比，更可见出他对语言的驾驭能力十分高超和娴熟。我之所以喜欢他的这组诗，缘于他与我的生活经历、与我的情感经验相契合，与我的心灵相契合。作者黄小培生长在农村，他的家是河南，我的家是山东西部，同属华北平原，他的童年、少年的所见所感，与我童年、少年的所见所感，应该是没有多大差异的。他在刚才的发言中讲到，他爱着家乡，爱着农村，本来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但他毅然放弃了，依然坚守在老家农村。这是原乡情结，也是对田园牧歌的迷恋，更是对工业文明、现代文明的异化的一种天然抵制和反叛。就像一千多年前的诗人陶潜所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我也同黄小培一样，是在农村长大的，童年、少年所观所见，成了我诗歌中的重要元素和意象来源。我获得“泰山文学奖”的那部诗集《平芜尽处》，在意蕴上，在意象的营造上，在内容上，与黄小培的这组诗多有相同之处，当然，我没有黄小培写得好。我曾在一次采访中说过：“我的诗句，在童年时就写好了，被包在了一穗穗的玉米里、镶嵌在了一穗穗的玉米上，现在的写作，不过是将玉米一穗穗地剥开，将一个个诗句剥下来、抠下来而已。”这三四十年来，我们中国正在经历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处在一个社会变形期，在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向工业文明、现代文明、后现代转变，而且是急剧地变化，在思想、文化上，我们产生了撕裂感，多少人产生了惶惑，造成了浮躁，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寻找诗意了，更不会找寻远古的诗歌意象。什么是现代化？我总结，一言一蔽之，就是一个字“快”。我们的节奏，我们的生命节律越来越快，无暇去发现美、审视美，于是乎，我们漏掉了诸多美，而美，本来是诗人，也是人们心灵的安憩之地。在《没有更对的地方了》这组诗中，我最喜欢的是《乡村慢》这首诗。这首诗就是写的“慢”，写的在“慢”中发现的天地人是什么样的，在“慢”中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最后两句“神仙慢慢走向山野，脚步轻缓，从不惊扰万物的敬畏”。是呀，在诗人眼里，万物是有神性的，我们本来要对万物，尤其是养育我们的庄稼、河流生产敬畏之心的。这就是人应该是天地人这三者中所应采取的谦恭之态，所应选定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在这种慢的节奏中，才会发现美，才会审美，才会被美所宠爱，被美滋养。罗丹说过：“美是到处都有的，缺少的只是发现的眼睛”。我补充一句：“美是到处都有的，唯有慢下来，才会发现美，才会看到，我们身边到处都是美。”所以，《乡村慢》就成为了我的最爱。
其他两位获奖诗人的诗当然也是十分优秀的，是优中先优的上乘之作，不过，由于离他们诗的背景地、诗意经验远了些，读他们的诗，就像是观看电影、看视频，欣赏美轮美奂的意象、图像，而读黄小培的这组诗呢，则如与他并肩走在乡间小道上，边欣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的风景，边亲切自如地交谈着、交流着心得。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身边的美一一呈现在他的眼里，我的眼里，并慢慢地通过眼睛，慢慢地浸透到了心灵里，化为诗句，或恣肆横溢，或舒缓流淌，不问东西……
2020-11-22日于诸城
作者简介
弓车，本名张军，山东聊城东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山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副主任，聊城市作家协会主席，聊城市诗人协会会长。著有诗集《走出伊甸》《走过田野》《采薇与抽刀》《风之后，雨之后》《平芜尽处》《行板》，中短篇小说集《天籁》。作品曾获山东省文学最高奖第二届“泰山文学奖”。
附：第五届中国诗歌发现奖获奖作品： 黄小培 胡杨 林思彤
《没有更对的地方了》组诗
黄小培
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现在思考着的问题、做着的事
和上一刻不一样，
它们吸收着时间的水分，
在慢慢成为另一件事。
低飞的燕子从南方归来，
倾斜的翅膀和飞离时不一样。
同样的书，读进了新的故事里，
同样的爱融入渐渐老去的身体，
同样的心情沾着新鲜的露珠。
这世上只有上一刻是永恒的，
只有万物的流转，一直都是这样，
去年的树结出今年的果实，
往事里的风吹落现在的泪水。
橘子吃不出童年的味道，房屋
散去了过去的气息，
眼泪里尝出了新的滋味。
这个清晨的鸟叫深深浅浅，透过树丛
的光线深深浅浅，
照在不一样的脸上。
一切都不一样了，
大地年年长出相似的草木，
大地年年从泥土里拽出更多。
秋日诗
梦中还会有大海送来的涛声。
在盛大的秋天，我唯有你了，
这流逝的声音卷走了
树叶，云朵，爱情和一颗不安分的心。
一切都静下来了，我争取过得荣耀，
被生活赐予的卑微……
长久以来，虚妄的热情所
洗出的盐按住心中奔涌的爱意，
我总是如此老派，寡言，
一本正经地端着给他们看，
总是在送走一阵又一阵的烟尘后，
独自感叹脚下流逝的岁月。
而永恒流动的河流一刻不停地汇入大海，
群山在远处安静地起伏，
仿佛这些永远都不会改变。
一生如此短暂，而此刻多么漫长。
每日黄昏，在逐渐变小变细
的光芒中行走或枯坐，
感觉身体就是一颗半醒的橘子，
还有水一样的孤独悄悄漫过头顶。
这梦一样的时光里，我见过的
消亡，到底是谁在逃脱谁？
而身边留存下来的事物，
这些幸存之物，它们貌似灯火，
又何尝不是从内心腾出的无用之物。
登山所遇
上山的途中，听到鸟儿清亮的啼鸣，
我为它欢乐，整座山在为我欢乐。
难得的好天气，我放慢脚步，
时间也跟着慢下来，
草木上晃动的光也慢下来。
一路上人影忽隐忽现，
那是另外一些登山的人，
他们一路说笑，打开山林柔软的心肠。
天空是幽静的蓝，薄云寥寥像梦。
我一路向上，与命运的驱赶无关，
在山顶我看到了更远的远，
天空和大地有着相互对称的辽阔，
陡峭的生活，在此不值一提。
至此，我还没有感到累，
仿佛一个站在时间之外的人，
感受着一路上抛洒的汗水，包裹着
来时的忧郁、难以负重的欲望
在一阵一阵的微风中消散；
感受着薄雾般的气息爬满周身。
看到大山哺育的新绿正在暗暗攥劲，
虫蚁忙碌，万物相安无事，
我知道山上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里远离人工，像刚刚开启的世界。
没有更对的地方了
饱食晚餐之后，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天空圆滚的肚皮让人踏实、安宁。
一阵微风越过池塘，
满树的蝉噪被扑灭一小会儿，
怀揣的野心被扑灭一小会儿。
继而星空出现了。星空多么自由，
想怎么闪烁就怎么闪烁，
怎么闪烁都稳稳地钉在夜空，
它们的意义在于
让静坐的人感知某种召唤。
重重叠叠的生活将我安置在这里，
所谓岁月静好，无非是拥有了
一枚用泪水和星光擦拭过的碎片，
一个还没做完的梦。
当我望着星空出神，
我感觉我坐在了世界的尽头，
星光更加璀璨，
空气荡起了波纹。
突然想起《刻舟求剑》的故事，
没有更对的地方了——
把命运投寄远方，
哪里不是一条流动的河流？
四季梅和海棠稳稳地静坐在身旁，
和我交换着内心的沉默，
此刻的沉默像两块石头，它们碰撞
在渐渐暗淡下来的身体里，
闪闪发光。
午后时光
午后的时光多么明亮，
万物轻盈、温暖，饱含阳光。
妻子在院子里择菜，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笑声像阳光落在地上，
一双温暖的手，把生活有用的部分
和该丢掉的熟练地分拣开。
自行车、电动车和花草在旁边
投下的影子，缓缓地挪动，
孩子们的成长也是这样，缓缓地……
凶猛的生活，在此刻小狗一样
卧在身旁，袒露出它温柔的一面。
神一样同在的时光，
从平静、明亮的事物上，
总是难以察觉它的流逝。
当我抬头望天，那种素净的蓝，
仿佛要让人摁进梦里。
无用的，恒常的
从繁忙的事物中退出来，
从人群中退出来，
回到繁星闪耀的深处，
发光的草木多么美，多么无用。
我在一棵桂树旁坐下，
阴影坐在身旁，秋风啊
吹着身边的一切，像吹着往事里
贫困的梦想，无用且恒常。
乡村慢
最美的花开得最慢，最美的事物
浸润于缓慢的生活。
在我的乡村，人们赶不上潮流，
泥土要慢半拍理解钢筋水泥的普通话，
燕子筑巢很慢，杨树成材很慢，
孩子们有漫长的童年，
蜗牛行走在去年的脚印里，
芋头、花生不用过多的肥料，
洗过的衣物不需要快速甩干。
时间是慢慢熬制的汤汁，
慢一点浸渍它的苦辣酸甜，
慢一点领略生活的敌意。
树叶慢慢长出来，慢慢落下，
命里的美好和不幸慢慢来，
再慢慢过去，慢慢的日子里
有黄连熬出的亲情。
人们慢慢变老，老人们慢慢死去，
棉花慢成云朵，河流慢成微风，
天空在头顶慢慢蓝到深刻，
当落日慢到它最后的霞光里，
神仙慢慢走向山野，脚步轻缓，
从不惊扰万物的敬畏。
立秋诗
过完今年的生日，秋天也就来了。
这当然也是命运的秋天，
蝉鸣更加热烈，苦难的绿色
在落日中感受光和远去的背影。
在刚刚下过的一场雨里，
耕耘者重新回归，
他的脚下有种神秘的力量。
一些果实已经成形，一些爱渐渐变得沉重。
我看到草木、庄稼有序地生长、成熟、沉默，
又在喧嚣中渐渐隐去，
留下一副旧身躯在这寂寞的人间。
此刻神明在头顶一寸一寸升高，
云朵也在头顶，和我内心藏着的孤独
多么相似，干净又轻盈。
仿佛清澈的深渊终于接受了
童年扔出的石头，
把坍塌和永恒融为一体，
把大地的广阔和天空的浩瀚连在一起。
又是什么样的滋润让它们相互折磨？
秋天正在用它的双手
从湖水的清贫里挖淤泥，
挖滚滚而去的落日。
无意义的
当我擦去茶几上的灰尘，
感觉生活明亮了许多，
茶具摆放整齐，秩序俨然，
一种清新的开始推动着新的一天。
烟尘和光芒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一切安排就绪，等一个人，
或者与自己品上一杯茶，
此刻，我不要时间的黄金，
我要时间像流水一样慢悠悠地淌过，
无意义地淌过身边的万物。
我喜欢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样子，
生活有它该有的样子，
布谷自在地啼鸣，庄稼安静地生长，
车辆和人群沿着各自的轨道和美德前行，
云朵、炊烟、花草、落叶……
不需要努力就能完成安稳的一生。
合理的一天
大地长出果实，天空飘出云朵，
清闲的人在路上散步。
这是明亮的一天，
阳光落进草丛，更落进人心。
不可能有更令人珍视的一天了，
该开的花都开了，
遥远的信件已经抵达，
那个让我回避的爱情尚在路上。
在午后的微风里，万物平静、透彻，
有不可复制的信任。
这一天将记得我，记得一个上午
和一个下午，不停涌动的光影；
记得一颗心闪电似得逃亡；
记得他用指尖上的露水开启的世界。
美好总是有着细微的缺憾，
所以短暂和永恒在湛蓝里
有共同的归宿，
在一天里，一切到来的、离开的
暗中完成的，都将走向辽阔，
活着的和死去的都应得到珍视。
时间的水
滴答的钟声是雨滴落入泥土，
又长出了蓬松的羽毛。
一场空山新雨后般的静听，
让生活干燥的喉头长出花草。
这是一个橘味的黄昏，
时间饱含水分，我隐约感到
一些坚硬的东西开始变软。
生活太干了，太多平凡的日子
推动着车轮滚滚向前。
长久以来，我对着流动的
房屋和人群滔滔不绝，
但并没有说出什么。
我爱过许多事物，爱过许多人，
如今没有一个能活得不朽，
她们终于在流逝中耗尽了水分。
我和苍老的事物之间究竟
有着怎样的联系？想到这些，
仿佛从悲伤的梦里突然醒来。
我去过许多地方，天空连接着
大地，流水裹挟着时间奔涌，
没有什么真正停留和等待过。
也许我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
习惯于把孤寂和欢乐淹没水底，
只有水才能使我饱满，下沉，
只有流逝才能溶解更多。
所以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深深
藏起来，像海洋那样把水锁进盐里。
黄小培，男，1987年生，河南省平顶山人。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纯文学刊物，并入选多种选本。曾参加《人民文学》第五届“新浪潮”诗会，获第二届诗探索˙春泥诗歌奖。著有诗集《对称的狂澜》。曾现在平顶山市某中学教书。
绿洲扎撒（组诗）
胡杨
罗布人村寨
塔里木像一条游蛇
闪光的诱人的腹部
挤满了胡杨树
沙漠的金子
小木船一次次运送
波涌浪疾
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到了秋天，羊群
只是必不可少的装饰
牧人从大田里背回了玉米
把它们挂在树杈上
大家像一棵树一样开心地喝酒
直到酒香
把胡杨浑身的叶子熏醉
敦煌以西
从前，一直以为
绵延的麦田
就是敦煌的边界
从前，一直以为
一条溪水，会流很远很远
一条河流
就更不用说了
从前，跟着马车
一直以为，马车可以碾碎
所有的戈壁
可从戈壁上慢悠悠回来的马车
卸下盐、煤和柴火
自己像喘气的老头
驴马要歇息好几天
敦煌以西，掩埋了
一半儿的春天
一半儿的夏天
一半儿的秋天
一半儿的冬天
不服气的人走进去了
再也没有回到村庄
成了那一半季节的人
清 明
就为了等那一场雨
早就备好了种子
就为了等那一场雨
手在半空中停下
所有的云
都没有看见
如果一场雨可以用来哭泣
那么，这一生积攒的辛酸
都会成为这盐碱地的白霜
风吹过了
卷起一层
风停下来
又是白茫茫一片
油 灯
母亲从旧家具里取出油灯
她说
她要找一件东西
屋里灯火辉煌
可她一直说黑
点上一盏油灯
她就安静下来了
这儿翻翻
哪儿瞅瞅
一阵欢喜的样子
像是找见了宝贝
新店台
走出敦煌，你相送
最后的雨水
归来的河流
被粗壮的白杨树环抱
村口，被高高的火车路基阻挡
母亲，穿过涵洞
在小树林拣柴火
过路的小汽车
一闪而过
东南西北的风
吹过新店台
只有你停下
看村庄的黄泥小屋
又矮了一截
走进敦煌
榆钱如金
像你的笑脸
南戈壁
向南，蜃景一页页翻过
最后一页
是戈壁
向南，蜥蜴偷偷地窥视
每一个微小的闯入者
接下来
或者猛烈地厮杀
或者惊恐地逃走
向南，炊烟刚刚融入
就已经消散
一阵寒风
扫尽人间烟火
向南，有狐狸倏然闪过身影
倏然又不见了
人们回头看了看
自家的鸡舍
沙雀子咕咕咕的叫声传来
可能会有几十个接力者
向南，南戈壁
先人的安睡
不可惊扰
荒芜的春天
那一年，沙漠上的春天
被风打落
几棵杏树
杏花落满一地
那一年，毛驴车运回了种子
屋角的木耧在大风中
响了一夜
那一年，镰刀割破了手
血流在麦子上
麦子发芽了
田野上的芨芨
秋天，泉水漫延的石滩
白色的，是芨芨草
它坚硬的枝干
细腻而绵长
它渴望天空的蓝
它有针的锐利
一丛丛
一簇簇
它会撑起哪颗星星
而又刺破哪一缕星光呢
石头井子
羊群被一场风雪卷着
眼看它们就要成为
一块块石头
羊群和飞旋的雪
分不清
哪是雪
哪是羊群
可就在这时候
所有的雪
被一鞭子抽碎
石缝里涌出泉水
羊群渴饮一番之后
终于冲出了
垭口
昌 马
山顶山上一直挂着
一层层白白的雪
像是凝视的眼睛
透过酷热的阳光
看见零零星星的村庄
马匹，在河沿
饮水食草
整个河谷的宁静
是河水带来的
它能让人安眠
让人做一个好梦
早晨或黄昏时分
炊烟和霞光交织在半空
似乎要织出一块棉布
让生活有了一个浪漫的高度
沙漠中的树
看见它的人
都没有把它当成一棵树
看见它的人
眼睛一酸
忍不住流泪
如果你是一个独行者
如果你觉得沙漠像一张羊皮
裹着你
像一根鞭子抽打你
一棵树，就是你心里
一座安宁的房子
长城地带
深秋了，戈壁的夕阳
挡在长城下
在长城的一侧
奔跑，像是一整队
巡逻者
深秋了，秋天像是停在了
一棵老梨树上
梨子绿油油的
等待一场霜
霜还早
那些巡逻者刚刚隐匿于黑夜
老人们就在长城上面扎了密密麻麻的
白刺
怕孩子门爬到树上
抢秋天
阿尔金南山
向着太阳的一面
狂风起处
羊毛翻卷
向着星星的一面
牛粪火忽明忽暗
一点点的温暖
就能点燃
帐篷之外的严寒
阿尔金山之南
一个牧人唱了接羔的歌
另一个牧人
在半山腰
应和了几句
城墙下的春天
几棵梨树
时时刷新飘落的尘土
从垛口上看出去
梨花带雨
三两个人从梨树下走过
几棵梨树的春天
像一阵风掠过
古老的城，陈旧的砖
似乎一瞬间
就被这些梨花
翻新了
马驹子来了
雪还没化
马驹子就来了
在毡子上打一个滚
就尝试着站起来
摔一个跟头
又一次，摔一个跟头
几次之后，它居然站起来了
像一匹真正的马
远处，春天的草色
正滚滚而来
像是无数的马驹子
胡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第23届青春诗会。甘肃诗歌八骏、研究馆员、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四个一批人才。作品曾多次被港、澳、新加坡等报刊转载。出版诗集《胡杨西部诗选》《敦煌》《绿洲扎撒》及各类专著30余部。有散文和诗歌入选中学生阅读教材和大学选修教材，作品曾荣获黄河文学奖、敦煌文艺奖等。
人间世（组诗）
林思彤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不很久以前，我们都还存在
现如今，纵使相逢应不识
无情人早已抽离了爱和回忆
掉转目光，无言以对
有情人曾经泪千行
每个辗转的夜里
泪水浮起床榻
待思念的潮水退去，跌落重重
收拾灾情，收拾心情
任何的失去都不能张扬
不很久以前，冷下来的时候
本应相互拥抱取暖，抵御
世间恶寒。无情人挥一挥手
潇洒地让已发生的事情
彷佛不曾发生过。有情人抛掷自己
等待一颗石头落入井底的回声
已经这么久，却不曾到底。
纵使相逢，无情人满面
尘风，抹去彼此熟悉的气味
有情人依旧泪千行
只能无言以对。任床榻漂浮
变成另一座海岛的样子
放下靠岸的愿望。
曾经贴合的灵魂，应不识。
双生的火焰，烧去契约
有情人伫立风中
看太阳落下；看黄昏
徒劳无功的挣扎
最后送来一场花雨
让月亮升起
看星辰标注回家的方向
看无情人
背影渐渐迭合地平线
有情人站着，依旧泪千行
想让自己也站成无情人的背影
小日子的骊歌
你走之后
窗外的雨下了整天
雨滴疯了似地逃离天空
我抽了一根樱桃香味的卷烟
计算雨滴
时间，已与我无关
我掀起窗帘一角，窥探世界
有个女孩曾在雪白的手腕
纹上爱人的一颗泪珠
那里被温柔且猛烈地吻过爱过
现在又被一颗红心盖过
有对中年情侣在雨中的街道告别
男子下车，坐在马路边
擦眼泪，绿灯后女子
径自向前，车声是交响乐团
慎重地演奏骊歌
一群毕业生边走边笑
描绘未来的蓝图
要功成名就，要安稳度日
要大大方方地接受命运的祝福
而世界之于我，再不被接受
你走以后，日子变小了
少少的睡眠，少少的饮食
日子只剩下一半，却刚刚好
你走以后
我依旧在社群网络上游荡
参与众人的狂欢和生活
这世界仍然喧闹不休
一个游魂，任意穿越
肉体已无关紧要
你走之后
遗留下的珍珠手链断开
珠子随着雨水弹进下水道
一盏街灯静静站在路口看着
我和自己吻别，珍重再见
我不计较
我不计较你的名字和人生
不计较你对我说过的话
听起来虚情假意
我不计较你的鞋柜里
空无一物，没有一双鞋子
带你走向我，不计较你的
衣橱里挂满陌生人的味道
如同一把伞从不计较
是否能有效地承接天空的怨言
我不计较深夜的街道
不适合散步
更不计较路标上的错字
如同我始终不明白
昏黄的街灯指引我走向何方
我不计较你的手机是否保存
我的笑容，也不再计较
我的想念和爱，总是比你更多
何况一张过期的机票
更不需要我多余的计较
我不计较我的时间
总是昼长夜短，不计较
梦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
以及，我们曾经讨论
如何实现，我不计较自己
昼伏夜出活得像吸血鬼
我不计较众人的目光
炽热或冰冷，都与我无关
不计较自己的形象
猥琐或优雅；那些都和你相关
不计较我死之后葬在哪里
墓碑上刻着什么，还有谁会来看我
正如我不计较生前所发生的一切
但生命对我
锱铢必较
让我保有你的纯粹
我这里的天气暖了
夜里习惯抱着杏花睡觉
闻到空气中的潮湿
细雨一阵又一阵的下
让我的坏心情有了好借口
家中的猫还是老样子
睡得越来越多
动得越来越少
梦里偶尔咕哝几句
最近看着牠便想到了你
蹑手蹑脚渗透我的心
如果，我的手心攒紧一把雪
不惊动季节，就不会融化
我是不是就能保有你的纯粹？
我这里的街道开始喧哗
粉红风铃木包围绿川两侧
小巷底的星烁山茉莉开启烟火
我每天都望着它们出神
让禁闭的思念有自由的翅膀
旧影集
一次又一次，播放属于我们的
旧影集，掌声在暗处响起
带着我反复温习那些年
说过的对白，荒谬的走位
却忘记配角早已自顾自退场
我仍记得自己该用什么眼神
留住时间，让离去的脚步
变慢，甚至故意不给予承诺和誓言
我仍想念那些曾经鼓胀的华服
撑起欲望，令人身不由己
我看着影集中的自己，彷佛看着
他人的故事，在空无一人的放映室
左手紧握右手，只要不空出手
就不需要抹去煽情的眼泪。今夜，你是谁
生命中的主角？－－旧影集没有回答
天凉了
天凉了，我们在灯下的影子
越来越淡。我想知道鬼魂
是不是也是这么清淡的影子
在灯下，我们谈论的名字
词与物的位置，是不是
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好多好多事情，有些发生在身体
有些发生在眼睛，有些发生在欲念
与意念之间；替风景镀上滤镜
有些让风中的花苞暂时存放
我们无法决定它是否绽开
而天凉了，一首诗应该
写到尽头。或不该被写下来。
我的记忆也像影子，有时候那么
轻；令我怀疑它是否真实饱满
有时候那么重，它掐紧我的咽喉
吻住我的嘴它要我窒息它要我交出呼吸
它要我噤声不语它要我咬断舌头演极其缠绵的自己
天凉透了，我再不愿意写诗了。
我只想知道厚薄不均轻重不定的影子里
到底有没有我丢失的那些名字。
抵制春天
取巧的桃花，忍住骨子里的暴烈
识相的保持沉默，束紧腰身
一个个垂下软软的颈项
媚俗的樱花也不敢恣意妄为
说好的张扬的粉红色噪音
还困在顽固的雪里
这个春天已被众神抵制。
不许三月来临，杨柳捉弄微风
连擅长挑拨离间的杏花，都不语
谁该点万物的名
点贪睡而迟到的万物的名
点压抑住爆裂的欲望的万物的名
整夜整夜熬着，熬着整夜整夜
等一枚柳叶铸成小刀
割开春天被抵制的咽喉
在高铁站
一个装满心事的行李箱
被某人的天使故意遗落在月台
一枚钮扣静静躺在错乱的时空
彷佛不曾被爱神的手
极尽缠绵的扯下
擦身而过的人那么多，有的
死去多年，徒留冰冷空洞的眼神
赶着搭上列车，深怕被世界
狠狠地割舍，有些人在哭
说感情的沧海桑田比光速还快
有人赶赴从未去过的城市，那里
有新的爱人正等着携手终生
一对中年情侣在站口抽烟
望着彼此，究竟无法吸取对方的思想
如吸取尼古丁。又是一对怨偶吗？
女子吻过的烟蒂有春联褪色的痕迹
小嘴不停，是否也吻过另一个他
当天使取消了存在，还有什么
比分离更可歌可泣？
若每个夜里的祈祷终究只是祈祷
分离也只是相遇必然的结果
──无花，径自结果。
神哪，祢是否愿意饶恕天使的背叛
祢是否愿意赐予没有缺憾的拥抱
神哪，困在月台的都是祢的孩子
虽然他们被安排在不同的
命运的车厢，无法更换座位
也无法提前下车
在高铁站，许多天使在哭
但活着的人都在笑
那个她恨不得快点飞向他
那个她这么多年，还是没能靠近
没能忘怀他。那个她
口口声声为他辩驳
给出仅有的身体和呼吸
被抛下的她痴心等待，一班早已
失事翻覆的列车，上不了天堂
被宠爱的她，丝毫不觉命运即将
带她进入地狱，分手比死亡更残忍
体内有另一个生命的她，始终
不明白生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长长的一生，又要带她去往何方？
那个她，现在才发现自己
是不散的阴魂
更是被天使故意遗落的行李箱
一世人那么长──
而铁轨自顾自无尽延伸
不愿施舍怜悯的尽头
在售票口，一个男子挽着新的爱人
却划了一张单人单行票，其实
他从未爱过她。
毕竟所有的相遇和追求
必然都是分离
后来她知晓这一切，却恨自己
还未老去，独自坐在月台上
默默吃着他买的绿豆糕
夹心好似黄连苦，没有勇气上车
离开他，何尝不是离开自己
在高铁站，有人拥抱，依依不舍
一世人落落长哪日子怎么过
父母和孩子却连一面也没见上
时刻表写的都是生辰和忌日
什么话都不用说，天使只是看着
不坐在谁的肩上守护
一朵白色细小的落花，被列车进站的
强风扬起。漂浮。旋舞。升降。坠落。
彷佛再活了一次。躺在月台等着
被谁践踏。没有谁懂谁的心
没有谁愿意懂谁的心。没有谁像我
愿意如此凝视她的再生。
一颗松果顺利从购物袋里逃出生天
从月台飞越，想前往对面的月台
却被辗毙在铁轨上，果鳞绽开
机运释放沉睡的具翅种子
它比人类更自由，不被肉身捆绑
它和人类一样无能，无法决定命运
像高铁站内那些无限的她
不知名的她，甚至不需要名字
不被记录的她。神哪，她们都是祢的
具翅种子，祢将她们收纳在名为人间的
松果，随机给予恩赐和礼物。
──而我不在其中。
神哪，祢将一首诗一朵花
放在我的掌心，我偷偷窥视
她们的命运。神哪，但我的命运
为何无法窥视无法预测？神哪，
祢还在吗？为什么没有一双手
捡拾落花，安葬在书页与书页之间
捡拾我，安葬在诗集和诗集之间
在高铁站，拥有纯洁眼睛的孩子
不发一言凝视着我，原来这世界
还有活人，还有人能够看见我
却不敢和我说话。游魂记起前生
谁曾说过：人间漫漫，我陪着妳走
慢慢的我们知道结果，拥有结果
如一枚小小的圈，是无缺，也是句点。
神哪，一世人为何长得可恨
却又短得可悲？人流汇聚的高铁站
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有目的地
我的，却不知道在哪里？
林思彤，曾用名冯瑀珊，1982年生，台湾台北人，祖籍福建福州马尾。中兴大学文学硕士，文学系、哲学与生命教育学系双学士。现任喜菡文学网召集人、文学奖评审及《有荷》文学杂志副总编辑等。曾获2010年优秀青年诗人奖、南华文学奖、梦花文学奖、兴湖文学奖及新北市文学奖等。现居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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