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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子（连载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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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 子
（二十七）
防汛形势日益紧张，彭光祖干脆把指挥部搬到了赣江大堤上。镇邮电所工作人员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刚把电话接通，就接到了县委李书记的电话。彭光祖开始以为只是一般性的查岗查哨，可接完电话以后顿时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与痛苦之中。跟随在一边的朱兵从来没有见过彭书记发这么大的火，而且是跟县委书记发火，吓得在一边不知所措。镇办公室邓主任赶紧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去说：“彭书记，喝口水吧。”彭光祖摆摆手说：“去袁河堤，把刘镇长接过来，有急事。”
邓主任和朱兵出去后，彭光祖使劲地用手搓着脸，梳理自己的思绪。李书记在电话里通知他，说袁河上游近日连降暴雨，且短期内没有停雨的迹象。江口水库蓄水量已经超过了历史，接近蓄洪设计极限，自后天起开始不间断开闸泄洪，袁河下游大堤难以抵挡泄洪量的冲击。为确保袁河以西新开采铁矿的正常生产，上级决定主动掘开袁河东堤，减轻袁河西堤的压力，确保袁河西岸不受洪涝灾害。彭光祖听到这里就发火了，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当即就想抗命。李书记好像知道彭光祖要争吵，在电话里以不容申辩的语气命令彭光祖：老彭啦，这是上级的死命令，现在我转达给你，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没有价钱可讲。为了尽可能降低损失，驻守袁河东堤的镇村干部群众全部撤离，明天一早由武警水电部队接管。三湖镇镇村两级干部除了镇守赣江大堤人员外，其余人员从现在开始全部到各个村落，组织帮助可能受淹地区的群众撤离，不得出现因撤离不及时造成的人员伤亡情况。彭光祖气得浑身颤抖，骂了声“我撤你奶奶的娘！”，耳边只听得“嘟嘟嘟”的电话忙音。
刘镇长来后，听彭光祖转达了李书记的指示，惊得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一时忘了怎么说话。彭光祖说：“老刘，你先召集班子成员开会，布置撤离工作，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明天一早动手。先考虑安置到地势高处的单位、村落挤一挤，安置不下的统一放到镇政府，把办公室都腾出来，中学和小学都放假，加上这两所学校，估计把群众安顿下来没问题。你召集班子成员和各村一把手开个会，好好安排一下。我去县里找李书记说道说道。”
彭光祖向刘镇长交待了紧急撤离事项后，带着朱兵来到了赣江三湖码头。为了防洪安全，县里早已下达了停渡封江的命令。彭光祖已顾不上这些，要朱兵把车开上了渡船，命令艄公起锚过江。艄公见是书记渡江，哪敢不从？在渡船上，彭光祖看见孤悬江面的小沙洲已被江水淹没小半，一头大黄牛领着一头出生不久的小黄牛从小沙洲向三湖码头方向泅水而来，没多久，小黄牛已精疲力竭，挣扎了几下后，沉入江水之中。大黄牛上了岸，回头不见小牛，蹲在江边不住地悲鸣。彭光祖不忍再看，抬头向西，只见一轮夕阳在黑黑的云层里时隐时现，闪着惨白的光芒。“落日云里走，雨在半夜后”，熟悉气象谚语的彭光祖知道这是大雨将临的征兆，想到刚刚遭受雪灾的三湖又要接受水患的折磨，作为一方父母官的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二十八）
彭光祖并不认为自己去找了李书记，就可以改变决堤的命令。在乡镇岗位摸爬滚打了十多年，他不会天真到这个地步。但深思熟虑之后，他认为自己必须要去。这一去，不能改变三湖受淹的命运，但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最清楚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东西是什么：上面要有人，下面要有根。县委杨副书记是把他从一般干部提拔起来的第一恩人，他心中当然有数。可自从提拔呼声最高的恩人不仅没能当上县长，分管的工作也从组织口换到了农业口，彭光祖就明白这条线已经指望不上了。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从匿名告状、与刘卫强工作思路的分歧以及自己将要调离的传言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朝里有人”这方面他已经没有优势甚至处于劣势。但改换门庭是彭光祖不想为不能为也是不屑为的，做叛徒历来没有好下场。好在彭光祖根基历来较深，在几个乡镇工作，与干部群众关系都处得很好，口碑不错。在这个方面，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今天去找李书记，并不是完全为了拉近与李书记的关系，而是利用袁河决堤的危机，慷慨激昂、一心为民地跟他讨价还价，获取有利于三湖也包括自己最大的利益筹码，让觊觎他位置的人出尽洋相、知难而退，化解这场政治危机。即使自己最终要走人，也要走得光彩照人，而不是灰溜溜地下台，让人指着脊梁骂。
刘卫强在镇政府会议室主持召开的镇村两级干部紧急会议可就炸开了锅。他传达完上级关于撤离袁河堤的命令后，镇班子成员集体沉默。可各村土霸王不是吃皇粮的，就没这份涵养了，一片骂娘声中把刘镇长当成了声讨和发泄的对象。平时和刘卫强走得近的廖秋子也顾不上半点情面地骂道：“撤个卵，把我们当卵撤了也冒用。家都没了，还当什么卵村长？不撤！”“好在聂家村的聂远明刚刚出去了，这个炮筒子在的话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孤零零坐在台上的刘卫强心想，脸色在日光灯的映射下，显得十分惨白。
就在众人骂骂咧咧的喧闹声中，有人叫道：“彭书记来了。”会场立刻安静了下来。刘卫强挪了挪椅子，让彭光祖居中入座。
彭光祖没有坐下来，站在台上微笑地对大家说：“开批斗会斗地主啊！其实我，我们班子和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我刚到县里，也是去斗地主的，不光斗地主，还要打土豪。可是决堤撤离是大局的需要，是牺牲局部取胜全局的需要，是以最小损失换取最大胜利的需要。但是，我们在做出牺牲的同时，当然要考虑我们的利益。我们三湖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们的损失怎么补偿？我们的利益怎么保证？这才是我们最关心的，这才是我们要争取的，大家伙说是不是这样？”
彭光祖一开口，就把村干部引入了自己的主导方向。廖秋子忍不住应道：“你彭书记这样说还在理，与我们一条心的。”众人也纷纷称是。
彭光祖续道：“大家都是干部，理解政府，理解我们班子，我谢谢大家。县委李书记告诉我，县里已经批下来我们遭受雪灾的救灾报告，600多万援助资金马上到位，按农业人口人头发放，每人200元。这次防洪，政府还要发放安置费，每户300元。此外，县里争取到了其它防洪物资、资金也将补给三湖。另外，我还要告诉大家，这次武警部队选择的决堤地段是标的‘袁堤+67km—袁堤69km’之间，这一地段是袁河东岸最低处，洪水从这里分流后，顺着抗旱老渠分别流入枫湖、莲湖和腰湖，可以把洪涝灾害损失降到最低限度。这一地段是聂家村驻守的，我一回来就找蛮子说了。说心里话，掘开自己修建、自己镇守的堤段，把洪水引进家园，谁也一千个、一万个不肯啊，搞不好要载入族谱的！蛮子是大仁大义！我们三湖人是大仁大义啊！”
（二十九）
在镇村两级的组织协调下，三湖村民的撤离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顺风顺水。县政府紧急调配了一支500多人的救援队伍，为搬迁农民建设临时安居点。老天爷也来作美，连续多天的春雨停了，天空终于放晴，为正在进行的搬迁安置工作省去了不少麻烦。袁河东堤决堤后，洪水沿着抗旱渠缓缓而上，逐渐填满了莲湖、枫湖和腰湖，慢慢淹没了低洼处的桔园、菜地和村庄。镇村干部们四处巡视，检查撤离工作的落实情况。已经入住安居点的一些后生早已耐不住寂寞，在洪水淹没的浅滩处撒网捕鱼。地处江河平原，三湖人除了擅种桔树外，打鱼大都也是好手。“鱼走上水”，涨水的时候，鱼儿喜欢到浅水滩寻欢觅食，正是撒网捕鱼的好时机。放假在家的孩子们少不更事，或游戏嬉闹或围观捕鱼，不时发出一阵打闹的欢呼，在遭受水灾的日子里，显示出比平时更热闹的祥和。
县广播站的记者采访了彭光祖，并把一份《心系桔农一片情——吴省长视察三湖侧记》录音报道的磁带稿送给他审阅。这几天，省里、地区和县里多次来人检查指导，无不赞叹三湖防洪工作安排有序、措施得力、成效明显。彭光祖对此颇为得意，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特别是昨天吴省长乘坐快艇来视察防洪救灾工作，更是给三湖大大地长了脸，这几天报纸、广播、电视不知要怎样轮番报道三湖了！彭光祖美滋滋地想着，一边听着录音，一边回顾思考自己陪同吴省长视察过程中的言行得失。
吴省长是昨天上午乘快艇溯江而上抵达三湖的，他到达三湖之后自己才接到县委电话，赶到码头迎接，县委李书记和赵县长随后才到。这说明吴省长来之前是没有打招呼的，这也更加能说明三湖工作的真实性，无疑能给自己打上高分。吴省长来后直接走到大堤下的桔园，向在场的干部群众询问灾情，了解到三湖有80%多的桔树经过雪灾和水灾双重打击后已经死亡。当场表态：“你们过去贡献很大，现在又为保卫工业生产做出了牺牲。省里、地区、县里是会帮助你们的。”这对下一步争取援助工作大有益处。特别是吴省长当着李书记和赵县长的面表扬了自己，这一点对处于危机中的自己至关重要啊！
录音稿上的一段话不知触动了彭光祖什么，引起了他的高度关注。彭光祖把我叫了过来，要我陪他一起再听一遍录音带。录音机里徐徐流出播音员浑厚的男中音：
在一棵桔树旁边，吴省长看见树枝上还留有一些青绿，忙问：“这棵树是活的吧？”聂家村主任聂远明告诉他：“这棵树已经死了。”吴省长听了先是一怔，仍有些不相信地问：“不是还有新发出的绿芽吗？”聂远明解释说：“先是冻灾，本来还有一些活气，又来了水灾，树浸泡在水里，绿芽是水养出来的，但根已经烂了，活不长了。”“哦。”吴省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深情地说：“这是我的希望嘛！”
是啊！心里惦记着桔农疾苦的吴省长是多么希望每一棵桔树都能起死回生啊！
听到这里，彭光祖关掉了录音机，对我笑道：“蛮子这些天可能压力太大，犯浑了，就不知道说句假话，让省长高兴一下。就说这棵树是活的，不影响什么吧？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那天怎么就发晕了。你赶紧给县广播站打个电话，要他们把这一段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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