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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一日（非虚构）
作者▌吴志昆
50年前，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黑八类（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子女，在乡间经历了人生最为艰辛以致刻骨铭心的几年“双抢”。其时，“站在家门口，望到天安门，胸怀全世界”的人民公社社员，被要求为革命生产更多的粮食，一改赣地千百年来农耕稻作习俗，农时更紧，农活更多，劳作更苦。
拟此一日“起居注”，让后人不致凭空想像“吃猪狗食，干牛马活”。
卯时（5:00—7:00）
还不到卯时，寂静的夜空，代替值班公鸡打鸣的是清脆凌厉的哨音，生产队长沿村巷一声哨音一声吆喝：出工了！“夜半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这是唐诗；“良人犹恐催耕早，自扯蓬窗看晓星”，这是宋诗，与唐宋时母唤儿妇催夫不同的是，此刻是集体劳作的头领催耕。
夜朦胧，鸟朦胧，人更朦胧，跌跌撞撞踩进秧田，啥也看不清，凭习惯性手感拔扯稻秧，成束成把。“蚂蟥蛆听水响”，被惊醒的蚂蟥悄悄地吸附在人腿上快乐地吮血。天微明，可看清农具家什，女的还拔秧，男的去犁去耙或插秧。
辰时（7:00—9:00）
半军事化的集体劳动解散大约一个半小时，各自回家吃早饭。木甑蒸熟的米饭，特别香，但口粮不够，米饭掺有蕃薯芋头丝。这一个多小时的精确计算使用到每一分钟的分配：喂猪、喂鸡、喂鸭。将分在本户名下的湿稻草挑至空地摊晒。去菜园作些管理并摘点瓜蔬。将一家老小少至五六口多则十余口的汗臭衣物搓洗晾晒。那时，正值我国人口出生高峰，有历史资料表明，当时育龄夫妇平均生育接近6个孩子。主妇还得哺乳或调理幼雏。
巳时。午时。未时（9:00—15:00）
这5个多小时是“双抢”一日的“强行军”，长时间四肢着地的躬身割禾。午时前后，气温高达40度，“小暑大暑，上蒸下煮”。烈日灼炙，热浪横虐，田水渐沸，腹空疲累。右手挥镰，左手握禾，以大拇指与另四指紧紧攥住禾杆先割断后缠成一把，搁放在随身搬迁的木架禾台上。四把一排，八排一垛，两垛一担，湿漉漉，水淋淋，每担八、九十公斤，挑回村里晒坪。
挑禾是男劳力的重活，有四大考验。一是上肩后在田里跋涉，趔趄摇晃，肩有重担而脚下却是陷下去难拔腿的烂稀泥。二是登上田岸，尤对于矮小力弱者要使尽从娘肚里出来的吃奶之力。三是登岸后的田埂上行走，此时田埂两侧在芒种时种下的大豆都棵壮叶茂，行走其中，步步如有绳索羁绊，空手行走都难，何况肩挑重担？四是走上无豆棵的村道时却因烈日曝晒多时砂石滚烫，光赤的脚板如履烧红的铁板。
此前赣地稻作传统习惯是谷雨前后栽插早稻秧苗时，留下行距与间距较疏，待至芒种立夏前后早稻秧苗有膝盖高了，将晚稻秧苗间插在早稻苗中，早稻成熟收割后抚育早已扎根的晚稻苗。此谓“间作”。为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而此时不许间插，早稻收割后，又将水田重新耕与耙，再插晚稻秧。此谓“连作”。这增加了酷暑炎天里的耕、耙、插农活，劳作无疑比祖辈强化多了。与劳动者同命相连的是可怜的耕牛。以前“老牛粗了耕耘债”“夕阳牛背无人卧”“穿破山前白云渡”，夏季的牛是优哉游哉的。而此时却要在烈日热风里拉犁拖耙，要命的苦和累，还不知喊一句苦。古代传说“吴牛喘月”，似乎预言了这牛与人一样的苦命：见到惨白的月亮都以为是毒辣的日头！
申时（15:00—17:00）
未时末或申时初，终于盼到吹哨收上午工，可以名义上午休两个多小时。人很疲累，也很饥饿，但因睡眠少，出汗多，曝晒久，只想困觉无食欲。“人是铁，饭是钢”，靠一大盆咸菜萝卜干热汤勉强填几碗饭。晴空忽卷乌云，暴雨或将降临，饭碗还未丢下，又听见急促哨音要去抢收晒坪上晾晒的稻谷。还得将摊晒的稻草杆打堆或捆绑归家。热辣干刺的稻杆如同带刺的荆棘，即使大半年赤裸几成盔甲的皮肤都痒痛难受。稻草是生产队唯一不按劳务而按户头分配的物资，那是每家床上睡觉的垫褥，所谓“干稻草，软又黄，金丝被，盖身上”的诗意咏叹，更是圈养猪牛的四季垫栏干草。农家私有财产唯有家养的一、二头猪（牛是生产队集体财产由各家轮流饲养），而“养猪冇巧，栏干食饱”，稻草垫猪圈后又成了极有用农家肥反哺农田，所以每一根稻草都是宝贵的。夏日农忙的一天里，就这么一个时辰由自己支配，想困也不敢困：得去为久旱的菜地戽水，得去烈日下滚沸的水田，寻些此时半死不活的小鱼泥鳅以解无佐肴之荒……
酉时、戌时（上）（17:00—20:00）
申时末，太阳略西斜，男插秧，女拔秧或继续割禾。经一天曝晒的农田水温大约六十度左右，经旬累月的浸泡，许多人手脚溃烂，将牡荆这种开紫穗碎花的灌木叶捣碎，于晚间敷于溃烂处，清凉而稍遏阻溃烂的速度。强忍着扛着不许歇工，农活正忙，要抢农时：“大暑不割禾，一天脱一萝”“立秋后插秧，上午下午不一样”。更要挣工分，否则年终分配口粮都领不到。
夜幕低垂，全体劳力集中到晒坪，两男一女共一块石板为三人小组：男在石板上狠命抽打以脱谷粒，女在身后凭手感将脱粒后稻草扎束成人字形草垛以便分配与晾晒。没有烈日曝晒，昏暗中或有几丝晚风，有些笑谑，苦中作乐的欢快。
戌时（下）（20:00—21:00）
一灯如豆的煤油灯下，一家老小围坐晚饭，可怜的孩童嗷嗷待哺，有些哭闹着拖着鼻涕入睡了。餐桌上极少见畜禽肉菜，自家养的猪必须出售给国家，杀猪要政府批准；鸡或鸭，多指望从它们屁股抠几枚蛋。下饭菜就是爆炒的几大碗青椒，或豆角、茄子、南瓜。青椒里藏了几条小鱼或泥鳅，那就“泥鳅放个屁，青椒也有味”了。男人，多有两个解乏的嗜好：烟与酒。有两毛钱左右一包的“庐山牌”“壮丽牌”，甚至最便宜的九分钱一包二十根卷烟的“经济牌”，也买不起或不舍得买。九分钱，得卖掉三个鸡蛋。九分钱，可购四盒半火柴，不能自己生产要基本日常消费的商品就这么三样：火柴、肥皂与煤油。自种的烟叶切成丝，用废旧报纸或撕扯孩子的课本、作业纸卷成喇叭筒过过瘾。酒，自酿的略酸而有些薄薄酒味的水酒，“蘸甲倾来绿满瓢”，呷一口，嚼一粒炒黄豆，还得防着不懂事小孩的抢食，如孔乙己盯着那几粒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
亥时（21:00—23:00）
不用吹“集结号”哨音，所有劳动者都会自觉聚集到固定的某家厅堂，各人依序掏出自家保存的工分小本本，本人申报众人认可由记分员登记今日的劳动工分，盖上记分员私章以示负责也防造假。男壮劳力每天9分，女性劳力每天7分。体弱童工者更少，按早，上、下午三个时段的不同分值予以登记。待年终将全生产队所有工分总数摊入产值（产值大致只有出售给国家按定价收购的公粮与余粮款），得出每个工分的价值。像如此十几个小时的下苦力死做的一天所值，遇收成好，大约可值七、八角钱，可购当时国家定价的新鲜猪肉一斤左右。
每晚必聚的这种如今农村再也没有的社区活动，有亲近、有融合、也有些许人性暖意。生产队长讲评当天的农活，布置明天的作业。还有一位特设的政治队长，会讲些并不是身边的事，虽然会把毛泽东语录“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讲成“豪绅地主，专门吃人”，会把飞到境外的三叉戟飞机说成“三只鸡”，但也是愚昧闭塞的一种信息传播。
子时。丑时。寅时（23:00—翌日5:00）
终于可以躺平，伸直累弯了一天的躯壳，已顾不上三十七、八度的闷热和点了谷屑、锯木屑也驱不尽的虐蚊，一把草扇自顾自扇几下就响起了沉重的鼾声。
还有不得眠的。与邻村、邻队、邻组共用的水源，今晚轮到该流进本村、本队、本组的田块，以防偷水，得派人去渠旁田头守住那汩汩的水声。
或某夜里，有人趁夜深人静，用草藤汁或茶枯饼在荒江野滩偷偷地药鱼。待有人发现鬼火般闪烁，即会惊醒满村犬吠。于是，手电筒火把照彻夜空，那丰富的野生美味资源，成了见者有份的大众渔猎集体狂欢。
今夜无眠。明日又是“赤日炎炎似火烧”难熬也不得不熬的漫漫长日。
2019.4.20
谨以此文致敬
共和国70年所有艰辛努力的普通劳动者
作者简介
吴志昆
吴志昆，江西名作家，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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