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像祖父那样死去

小山村曾冒出四个校长，如今都已不在

我们村不算大，属于半山区，散落在山旮旯的四个自然村合起来也不过两三百户人家，不足一千人。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山村，在八十年代里，却一下子冒出了四个校长，这在方圆几十里都引起了轰动。我爷爷便是其中的一位。

我爷爷具体哪一年当上校长的我不太清楚，但是我听奶奶说，爷爷早年是在育才小学里做过先生的。育才小学是著名作家曹聚仁的父亲曹梦岐先生创办的，在当时是很有名气的一家学堂。后来主要由曹聚仁夫人王春翠掌管着。我奶奶管王春翠叫小姨，她的母亲便是王春翠的大姐，听奶奶说，她的名字还是姨夫曹聚仁给取的呢。所以那一年，经王春翠介绍，爷爷在育才小学当了教书先生。育才小学里呆过的先生出来即便不是精英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所以当个校长也自然不在话下了。

那个年代当个校长并没有现在这么轻松，而且兼着好几个班的课，更甭说好处了。现在经常听说哪儿校长挪用公款了，哪儿校长买校服索要回扣了，要在那时候，哪来这种事，就是钱放在这里叫你拿你也不会拿。那时候的人思想多单纯啊，就是一心为了事业。但凡那时候在我爷爷学校里上过学的，现在都还能记起我爷爷的名字和笑容，笑起来除了皱纹比以前多以外，还是那么的坦诚与和善。我相信爷爷在育才小学里一定是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他把这些育才的经验都用在自己的工作中去，培育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爷爷现在对育才小学依然记忆犹新，说起往事来仿佛就在昨天。我有好几次想让爷爷带我去看一看它的旧址，写点文章，可好几次都因为其它的事情耽搁了。现在育才小学倒还是有的，不过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学堂不再是那个学堂了，建在一个砖瓦厂的边上，操场边上的黄土都被挖掉烧制砖头了，仅剩下一座教学楼高高地立在一个黄土丘上，好似一座孤岛。爷爷每回经过都要感慨万千。

 

爷爷写人民来信把村里告了一状

自从爷爷退休以后，钓鱼成了他的一大乐趣。在离村子不远的山脚下修有一个水库，清清的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有鱼在游，这儿也便是我爷爷垂钓的最好去处。但是好景不长，九十年代初，水库承包给了村里的一个人养鱼了。既然承包掉了，爷爷当然就不好再去钓了。可是没过多久，村里人发现水库里流出来的水变浑了，变臭了，村里人皱起了眉头：村里没有自来水，这可是村里的唯一水源啊，水库水变脏了，那还怎么用水啊？

有细心的村民发现，这原来都是喂鱼的饲料引起的。承包人将许多猪粪、烂稻草等都倒进了水库里，这水不脏才怪呢。村里人将这事告诉了我爷爷，好让我爷爷写个东西向上面反映一下情况。爷爷听了，感到很气愤。便写了个东西给村里，强烈要求退出承包，村里不答理。因为村里几乎没有其它收入，就靠这点承包费，水库不包了，村里的开支费用就没地方报销了。

爷爷见村里不予理睬，就写了人民来信，让村民都按了印，把情况反映到了乡里、市里。市里非常重视，就指派乡里解决。这件事前后闹腾了一年多，让村支书很没面子。村支书原来与爷爷的关系也还挺不错的，每年村里的礼堂春联都是拿来让爷爷写的。那一年，却没有让爷爷写，而是叫另外的人写的，村里人都说这人的毛笔字远远没有我爷爷的漂亮。

我爷爷倒是问心无愧，都是为了村里人的切身利益。后来在各方的压力下，水库的承包未到合同期满就结束了，爷爷又可以去水库钓鱼了。爷爷是一个大气的人，从不会去计较个人恩怨。后来，这一任的村支书卸任以后，与爷爷的关系仍然很不错，大家好像都忘了过去这些不愉快的事。

爷爷这辈子为村里做了不少的好事。村里人有事没事也都喜欢找爷爷，比如写个春联，给在外读书的子女写封信什么的，都要请爷爷代劳。村里修井、造桥、修祠堂等等，哪一件事也都少不了他。而每一次爷爷都是要贴钱贴物的，对于这一点，奶奶倒是很支持的。别看我奶奶平时省吃俭用，但对于村里的公益事业她却大方的很。

 

不能承受的割舌之痛

那一天，爷爷来找我说让我陪他去医院看看，他舌头上生了个东西，摸上去硬硬的，一直好不了。我们先去了就近的一家医院，口腔科的医生用手一摸，就说，我们这里设备不全，你还是去人民医院看一看。临走又特别嘱咐马上就去看。我一听弦外有音，这病肯定不轻，心里急得什么似的，马上就去了人民医院。

爷爷说，他舌头上的东西生了已有好几个月了，他一直没上医院去看，自己按照书上、报纸上看来的药方抓来吃了一些药，一直没见好，后来又去赤脚医生那开了一些药，仍然没见好。最后，这才来找我。

人民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肿瘤，得马上手术切除，是不是良性还得做过病理切片看结果。我一听眼泪便“涮”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我知道肿瘤的概念，那其实就是癌，良性的概率会有多少？如果是恶性的，那就等于是死亡的代名词。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会这么不公平，上帝往往要给好人许多曲折与磨难。

第二天，我和姑夫陪爷爷去金华看专家门诊，专家的诊断与兰溪的一样，建议马上住院。爷爷住院后，心里一直非常清楚，自己的病一定是不轻的。我们的心也一直悬着，默默地祈祷。听小姑说，奶奶那几天在家老是做恶梦。这时候显得最轻松的反倒是我爷爷，他说，是癌又怎么了，人总得有一死吧。

做手术那天，我、我父亲、小叔、小姑等全去了。手术室在六楼，病房在二楼。爷爷穿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病员服，跟在医生后面去手术室。我们几个人都陪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去电梯，鞋跟与水泥地磨擦时发出的“嚓嚓”声在清晨的走廊里回荡，使得住院大楼显得更寂静，似乎都可以听见死亡的声音。我的心慌乱极了。爷爷说，我没事的。我瞧瞧爷爷，硬郎的身体这些天来其实瘦了好多了。

爷爷从手术室里抬出来的时候，舌头上卷着许多纱布，有肿瘤的半个舌头被割掉了。我不知道被割去半个舌头的感受，但我从爷爷痛苦的脸上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痛楚。术后爷爷一直都不能讲话。因为少了半个舌头，甚至好几个月之后，讲话仍然口齿不清。我想，爷爷这辈子好事做了不少，也得罪了不少人，到了晚年却还得承受割舌之痛，命运真是不公平。

 

清闲却知天下事的晚年生活

爷爷共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日子都过得还算可以。爷爷的晚年虽然遭受了割舌之疾，但术后情况一直比较好，无碍他的幸福生活。去年我奶奶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至今走路还是有点瘸。奶奶爱唠叨，现在腿脚不灵光了，一坐下来更是说个没完没了。我爷爷却相反，本来就话不多，现在舌头不灵光，说话就更少了。以前还经常来兰溪城里住几天，现在也来得少了。以前因为地处偏僻，村里报纸送得很不及时，即便是新闻，传到山村也早是旧闻了。村里又没通有线电视，买了电视机也只能收到一两个台，兰溪台也没有信号，爷爷曾写信向上面反映多次。去年在乡政府的关心与支持下，通了有线网，能收到兰溪台及其它许多台的电视节目了。爷爷呆在家里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事了。

爷爷的晚年生活显得很清闲，看看电视，读读报，有时候也会与几个老友一起打打牌。有村里人来要写个信写个春联什么的，爷爷也会戴上老花镜认认真真地去给人写。每当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爷爷在我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在我初中毕业去金华读中专的时候，还是我爷爷送我去的。爷爷话语不多，却常常会用眼神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爷爷虽然已年过八旬，思想却并不僵化，许多新的东西他都能理解，我想这大概是受早年育才小学先进思想的影响吧。我们这些儿孙们有时候与父母沟通不了的事情都会找爷爷去说。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写一篇关于爷爷的文章，每次提起笔来，却总是找不到叙事的缺口，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爷爷这辈子其实也是很平凡的，没听他说起过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问那些做过爷爷学生的现在也上了年纪的人，也都说不出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事。反正爷爷给人印象是很详和的，一点都不凶，做起事来也是一丝不苟的样子，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就因为这，退休以后，他还被好几个学校请去管基建。

我想，生活中其实像爷爷这样平凡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们如同静静的河水中的一分子，在生活的潮流中静静地流淌着，直到化为灰烬。

　　　　　　　　　　　　　　　2002.5

 

像祖父那样死去

正月初一，如往年一样，父亲一大早就带着我们像走亲访友一样挨家挨户地去祭拜祖坟，只是今年又添了祖父的新冢。

地上湿湿的，天上雨星点点，落在衣领里，禁不住也要打个冷颤。等到了祖父的坟前，雨却突然大了起来，大家都躲到了伞下，父亲躬身蹲在雨里打了好几次火还是没有把纸点起来。

雨越下越大，在那块打湿了的墓碑上，由我起草的那篇墓志铭的字迹显得更加清晰了。记得在乡下，人死了入土为安，以前都是没有墓碑的，自己的祖宗安在哪全凭记忆，有的时间久了，也便记不清了。后来见山坡上的无名坟越来越多，才有人开始学城里人，叫石匠花上一天半日刻个石碑什么的，让后人祭祖时也有个好找。祖父执教一生，为人忠厚，其功绩之高德行之善令人敬仰，我想岂可一块墓碑这般潦草？于是我自告奋勇要为祖父写一篇墓志铭。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我心下决定了要这样做。我一连跑了好几个石料场才找到一块合适的石碑，无论从大小、光泽，还是颜色、平滑度上说都令人满意，后来拿回来安在祖父祖母合葬之坟上，果然十分合适，好像原本就是为他们定做的。墓志铭全文如下：

先考行綒廿二陈公可仁，兰溪西庄人。生于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三日，卒二OO六年八月初一，享年八十五岁。先妣张氏静鸳，生于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八日，卒二00五年七月廿日，享年八十二岁。

先考生于书香寒门，得益于进步思想，自号先知，少时敏而好学，弱冠，一表人才，四书五经熟谙于心。一九四三年娶塘下张张氏为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膝下二子四女，家道中兴，阖家康宁。先考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先后执教于曹聚仁之父曹梦岐创办的育才学校及梅江区校、白沙初中等，担任总务、校长等职。其一生俭朴，为人忠厚，乐善好施，工作积极，刻苦钻研，为同道所赞，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先后当选为浦江县第一至三届人大代表，兰溪县第四届人大代表。其离休后，老有所学，老有所为，热心于关心下一代及退休协会工作，并多次评为年度先进个人；在家乡倾力于村公益事业，为首修建村公路、桥、及厅堂、观音殿古迹等，为村人所颂。

寒泉之思，寸草春晖，德贤兼备，高山仰止。呜呼！世间万物，生死轮回，树活十年，名扬百世。先考遗骨，薄葬于斯，青山永伴，绿水长流。贤祖贤德，遗爱千秋！

记得五六年前，第一次拿到祖父舌癌的化验报告单时，我从医院里出来，泪流满面地骑着单车穿过市中心那条最繁华的人民路，街上川流不息的人们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却不能感受到我心中那种巨大的悲痛。那时候，整个世界像是被谁按了静音键一般，除了我自己的抽泣声，一切都变得死一般的寂静。而在2006年的秋天，祖父驾鹤西去，我坐在黑夜里用一些力不从心的文字去总结祖父一生的时候，眼里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在我记忆中，祖父瘦瘦高高，威严中透着仁慈，和善中带着严肃。祖父在小镇上任教的时候，每天早上都会拿着那个写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杯去集市上买豆浆，祖父一路走过去，用他沙哑的咳嗽声唤小镇寂静的清晨。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得祖父，见他来了都会让他先买，店老板总是给祖父盛得比别人满一些，而祖父在最后付钱的时候总是会多拿一分两分。说实在的，在我的记忆中，早年的祖父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点印象，我一直都不知道祖父还是解放后梅江区校的第一任校长，而且还当选为浦江县第一至三届人大代表，兰溪县第四届人大代表，所有这些都是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那些发黄了的委任状才知道的。在祖父生前，很少跟我们提及他自己的事情。在那一大叠盖着大红公章的证书以及一抽屉的笔记本面前，我感到了祖父的高大，感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为人为学为德能学得祖父的一半，亦足矣。

祖父退休后又应邀去过好几个学校，为他们管理一些基建项目，像一块燃尽了的木炭虽然没有激情的火焰却仍然发挥着余热。回到村里后，又一直热心于村里的公益事业，没有一次不是带头捐钱捐物的。后来的舌癌手术割去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舌头，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口齿不清了，这使得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祖父话儿更少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点个头，或者发出一些鼻音来表示自己的看法或态度。

祖父是在2006年5月1日再次入院的，在这之前，他曾多次表示过疼痛，可是他一直没有去复查，只是自己到药店里买一些止痛膏贴着，以减轻痛症。特别是在2005年的秋天祖母去逝后，祖父的身体日渐消瘦，在大家的一再劝说下，他才同意来兰溪治疗。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雨，我在街上接到父亲的电话，哗哗的雨声使得我不得不对着手机大声地说话。后来到人民医院一检查，初步诊断是肿瘤转移，要入院。鉴于祖父年纪大，再做手术风险太大，于是采用化疗。第一次试用小剂量化疗，效果还不错。可一个月后再次化疗时，却突然产生不良反应，有一次竟然还在上厕所的时候晕倒在地。祖父的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天天闹着要出院，要回乡下去住。那段时候又恰好是气候最热的时候，一天要挂六七个小时的吊针，祖父骂医生说一定是把没人要的药开给他了，有一次甚至自己拔出针头要求出院。等到第三次再入住的时候，祖父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来了，曾经好几次他向护士要来纸和笔，写字给她们看，纸条上写的却是：请把我的讲话医医好！或许，这时的祖父比任何时候更渴望说话，他想把要说的话都说给我们听，可是疼痛让他使得“说话”这件天下最容易的事变得有多艰难！

祖父最后一次出院的时候，脸上焕发着孩子般的笑脸，他跟同室的病友们一个个点头微笑，向护士医生报以感激的笑容。在汽车离开的刹那，祖父向身后阳光下的那座住院大楼投去最后的深情一瞥，或许，祖父那时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

祖父退休工资应该说也算不错，可是他平时生活十分节俭，甚至在他住院期间，我的几个姑妈在病床前服侍，他也舍不得拿出大钱来给她们化，以至于有一天，大家开始怀疑祖父的钱的去向，并因此闹得彼此心中都有气。可是祖父在村里的公益事业上，如修祠堂、修路、修井等等，从未有过吝啬。后来在整理祖父的遗物中，竟搜出好几张存折来，按照祖父的遗愿，父亲把这些钱分为几部分，除去一些开支，一部分捐给观音殿（村里的一个古迹）用于修复，一部分用于修桥，还留一部分整理族谱之用。

雨依然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站在祖父的坟前，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田野，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了，或许是因为雨的水气，或许是因为眼的湿润。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刚刚祖父还在给村里人写着春联，还在告诫村里年青人别把垃圾倒在清澈的小溪里，还在为村里修葺祠堂用心操劳……一转眼之间，祖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雨中的蒸汽，无论我怎么抓，都已经抓他不住了。

                   2007.3

---

兰溪三白草堂

    微信号：lxyangtai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