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扣门随马
【旅况】
百岁几何日，劳劳又一年。
客心忙似水，归路邈于天。
为我乏生计，累人输俸钱。
捧心殊自作，休咏伐檀篇。
【赠包冶山】时在王府下僚幕中
后生不足畏，吾独畏先民。
老马终为骥，焦桐岂是薪。
夷吾甘久贱，鲍叔怪长贫。
咫尺王门在，终令屈者伸。
【六秩自寿四首】
其一
门多佳客为生辰，满轴题诗总未真。
讳丑必教人饰面，摹痴须用自传神。
满头霜雪风流子，尽日诙谐冻馁身。
只有桃花能笑我，但讥落拓不嘲贫。
吴修蟾评：四诗牢骚悲愤，亦复忠厚和平。才子风流，高人胸臆。
其二
自知不是济川材，早弃儒冠辟草莱。
性亦爱钱诗逐去，才难致忌命招来。
忘忧只赖歌三叠，不饮惟耽茗数杯。
何处可容青白眼，柴荆日日对山开。
王左车评：此东方妙赞，亦复谁能赞东方。
又评：收处矻如山立。
其三
历周甲子岁华盈，面目虽除性未更。
易醉易醒蕉叶量，忽悲忽喜小儿情。
头颅可赠欺难受，争战虽输守独赢。
祈假十年增著述，古稀希古并留声。
顾赤方评：亦是香山。
其四
晚来客去自称觞，不饮还须醉一场。
五十无儿邓伯道，六旬多子郭汾阳。
君亲造命天加岁，妻妾怜才友恕狂。
眼底无人开笑口，让侬姑作夜郎王。
倪闇公评：才足自大，谁曰夜郎？
【和诸友称觞悉次来韵】
其一
四方锦字溢诗筒，索和争来窘老翁。
倔强偏能酬险句，摩挲未易奏肤功。
江淹才尽心犹烈，贾岛诗寒气独雄。
更喜少年场上立，簪花不觉面皮红。
其二
措大无烦祝岁年，年多仅可益诗篇。
诞时虽近中秋节，饮处难逢好月天。
十日有三闻叹息，一生多半在车船。
同人不恤饥驱苦，误作游仙乐事传。
倪闇公评：一字一折，自誉自嘲。
其三
一生伏处草茅中，天许闲人直此躬。
蔬饭有时留七贵，褐衣常许近三公。
大藏吾拙由终隐，小补诗名赖久穷。
到处浪游能自解，满船明月尽居功。
王宓草评：古今隐各异名，笠翁先生可称游隐。
其四
世情非复旧波澜，行路当歌难上难。
我不如人原有命，人能恕我为无官。
三缄宁敢期多获，万苦差能博一欢。
劳杀笔耕终活我，肯将危梦赴邯郸。
王安节评：至语却是奇语。
【酒家翁索诗代酒钱，韵事也，疾书以应】
老去无钱兴转赊，杖藜日日杜康家。
曲肠未必胜蕉叶，村酒偏来觅杏花。
烹饪大都供笋蕨，宾朋一半住蒹葭。
脱貂解佩君辞俗，韵事新添手八叉。
【闽中食鲜荔枝】
其一
岭南曾啖此，已足慰生平。
谁识枫亭种，尤高荔子名。
交梨辞绛阙，火枣下蓬瀛。
占尽人间美，还应甲上清。
其二
脱壳凤凰卵，光芒耀水晶。
不应肠内贮，只合掌中擎。
丰处疑无核，香有似有情。
人间觅尤物，妃子合齐名。
李仁熟评：香中有情，谁能解此。
【鲜荔枝】
色香滋味皆奇绝，一出能令尤果降。
非是太真偏好此，无双应自惜无双。
【题画】
千山无路尤山皤，村店犹然待客过。
非是青帘闲不撤，雪天沽酒较晴多。
熊元献评：能于画中写意，此为妙手。
【紫霄岩访陆洪蒙羽士】
偏是桃源路，溪回水惯斜。
烟云迷我棹，鹿豕识君家。
瀑响琴边水，梅迟雪后花。
何年移一榻，从尔学餐霞。
倪闇公评：章法、句法、字法无一不稳。郭龙明所谓清空一气如话者也。
【闻砧】
又是金风候，韶光入夜更。
一砧开夜作，万户和秋声。
毛发霜前草，人情奕后枰。
不堪深叹息，把酒对孤城。
【次韵和朗公寄怀】
不期千里外，书寄玉壶冰。
为尔婆心切，令人道念增。
身微宜作客，志淡合交僧。
何日离尘网，南来共一灯。
【送人游白下并托寄书】
金陵吾住处，蓬户对山开。
书逐君先去，身随雁即回。
月明桃叶渡，风静雨花台。
地主争来迓，无烦倩友陪。
【赠如是上人】
羡尔能超脱，虽僧不类僧。
酒杯千里锡，谈笑一龛灯。
去住心无着，人天事可凭。
伴予终五岳，彼岸且迟登。
【梦中赠人，止成五句，醒足成之】其人陆姓
陆子真堪友，逢人吐肺肠。
力衰豪兴趣，身贱贵文章。
酒德真堪颂，名心老未忘。
为生三代后，借此慎行藏。
【夜深不寐，闻童子鼾声】
夜夜难成寐，今宵漏更长。
无忧羡童仆，有梦到家乡。
起步庭中月，惊看地上霜。
未寒三五日，犹自纳新凉。
39、响遏行云
【早发】
将明犹未晓，日月并藏辉。
不向此时发，焉能今夕归。
病思家食好，老觉素心违。
除却吟诗外，劳劳事尽非。
【端阳前五日，尤展成、余澹心、宋澹仙诸子集姑苏寓中，观小鬟演剧。澹心首倡八绝，依韵和之】中逸其二
其一
才上氍毹齿未开，周郎顾曲眼争回。
未经出口先成误，目断惊魂字不来。
其二
旧曲改充新乐奏，溪毛拾作玳筵张。
全凭小妇斑斓舌，逗出嘉宾锦绣肠。
其三
响遏行云事果真，飞来过曲尽天神。
谛观不似霓裳舞，悔杀蓬莱枉驾人。
其四
修短升沉一任天，啸歌终日学顽仙。
白头爱使红裙绕，何必当初始少年。
其五
赠罢新篇客始归，缠头锦字压罗衣。
品题洵可成佳士，不是轻仙也解飞。
其六
是夕演《明珠煎茶》一折，未及终曲而晓。
更衣正待演无双，报导新曦映绿窗。
佳兴未阑憎夜短，教人饮恨扑残缸。
【端阳后七日，诸君子重集寓斋，备观新剧。澹心又叠前韵，即席和之】是日澹心携幼童三人至，亦奏新歌。
其一
广席长筵闭复开，云车又逐晚风回。
神仙不耐听凡乐，自挟钧天小部来。
其二 澹心幼子甫七岁，解辨歌声，以手按板，无不合拍。
谁家顾曲小周郎，七岁听歌慧眼张。
随手拍来檀板合，数声惊断老人肠。
其三
忘羞才觉露天真，颦不矜持笑有神。
谁是夷光谁嫫姆，自安常态便宜人。
其四
无穷乐境出壶天，不是群仙也类仙。
胜事欲传须珥笔，歌声留得几千年。
王安节评：声留纸上，态绕笔端，读此一过，觉姑苏胜集至今未散。
其五
不倾百斗莫言归，覆却银瓶复典衣。
醉后一声齐鼓掌，千林宿鸟尽惊飞。
其六
胜事从来不可双，忌人曙色瞷幽窗。
清歌不复能三叠，槌碎新丰卖酒缸。
【予改《琵琶》《明珠》《南西厢》诸旧剧，变陈为新，兼正其失。同人观之，多蒙见许。因呈以诗，所云为知者道也。】
我本他山石，匪玉能玉攻。
当世忌凿枘，古人资磨砻。
稍为效一得，敢曰晴点龙？
但觉微翳去，青天益穹窿。
我亦多撰著，瑕瑜互相蒙。
焉得千载后，再生狂笠翁！
一一施针砭，启我地下聋。
圣贤重三益，何必曾相逢。
倪闇公评：极虚心者，始能斟酌古人。笠翁不特眼明，盖由心小。
【次韵和尤悔庵水哉亭四首】
其一
不向斯亭憩，焉能悟水哉。
江湖同浩渺，天地一楼台。
和寡阳春曲，情深竹叶杯。
兴阑人欲去，倦鸟恰飞来。
其二
聚散谁能主，今来亦偶然。
力难回逝水，计莫撼青天。
不分摊书坐，惟应枕石眠。
百年吾老矣，愚智听人传。
郭九芝评：四诗不粘不离，思来无端，不似他人只为为境使。
其三
为贪溪径好，信足绕湖滨。
萍是无羁客，花怜白发人。
其中多逸趣，此外即红尘。
蓑笠吾家有，携来伴隐纶。
其四
解组归来后，囊空屋几间。
因贫才得乐，为傲始能闲。
渭水尊沂水，东山笑北山。
尽知三径好，作吏几人还。
【拉友看月】
一夜清光酒百巡，莫因风露早抽身。
宁为虎阜争秋客，莫作西湖避月人。
【答陆子讯晤期】
来岁相逢处，洪崖洞口花。
万山迎我棹，一水到君家。
【怀朱建三】
穷途怀密友，首及城南朱。
订交二十年，始终情不渝。
贫倚为鲍叔，急恃作包胥。
虽无失国忧，尝有绝命危。
彼贫差胜我，缓急时相需。
为我续黑貂，累友质金鎞。
有时无可质，遍走乞邻酰。
可怜微生高，筋力因我疲。
何年稍自给，待友舒长眉。
【怀王左车】
穷途怀密友，次及西郊王。我贫彼亦贫，由贫见肝肠。
我无希冀心，彼绝提携望。各生同病怜，中心忧以痒。
记我出门时，分粟资糇粮。忍彼数口饥，果我片时囊。
小惠出至性，咄咄胡能忘。
40、踏歌而行
【夜泊汉口，次日示邻舫诸客】
舟行多逆境，差胜是今宵。
月色常依水，江声不在潮。
夜深渔火炽，人静雁声骄。
窃笑邻舟客，鼾眠负酒瓢。
【新正自秣陵鼓棹，梅已盛开，历一月而抵汉阳，梅之着花者仍与秣陵相似。是吴楚节气之迟早予亲验之，因以诗纪其候。
楚天节候异侬家，二月江梅未尽花。
欲识东南春早晚，客程一月较无差。
【吴平舆招集园亭，偕周伯衡观察、纪子厢郡伯观梅，时予病目初愈，未及终席而返】
名园雅称集名流，更喜山城宿雨收。
绣衮丛中容野服，棋声断处起歌喉。
病馀始为花开眼，笑罢还惊雪满头。
不待酒阑同叱驭，潜身归去伴江鸥。
【堵天柱、熊荀叔、熊元献、李仕熟四君子携酒过寓，观小鬟演剧。元献赠诗四绝，倚韵和之】
其一
试问周郎曲若何，燕姬赵女复秦娥。
为听字里方音别，才晓人间辙迹多。
其二
阳台昔日事堪商，共见云鬟出洞房。
神女原来无绝色，梦中愧杀楚襄王。
何鸣九评：笠翁谦处，正是骄人处，人都欲学其自谦，其如无可谦何？
其三
缠头已受千丝赠，锦句何殊百宝钿。
谁料贫家司爨女，姓名高列五云笺。
其四 时予即赴荆南
众口嗷嗷益旅愁，汉阳未已复荆州。
同人不辨浮家苦，认作归湖汗漫游。
【行路难】
请君驻马离雕鞍，听我一歌行路难。
人生得意缓行乐，顺风舟去如飞湍。
君不见千里江陵一日还，又不见轻舟已过万重山。
前人赋此鸣得意，我读此诗生长叹。
人逢佳景愁易过，路好恨不终漫漫。
胡为自甘驹过隙，图画留与后人看。
行到山穷水尽处，曲终兴亦随之阑。
旁有达者闻我语，谔谔连声莫之许。
我揖达者讯以故，达者曰来吾语汝：
富贵韶光异贫贱，一来即去如飞电。
素封乞丐须臾同，画壁颓垣俄顷变。
官好易栽潘岳花，势去难留王谢燕。
长夜为欢只怪迟，万钱一食非无见。
汝劝贵人缓行乐，先为显者题左券。
功名富贵可长保，寄语桃李之花勿成片。
顾赤方评：前作此题者多零星拈义，此则即和盘托出矣。
【谒荆州关夫子庙】庙即当年帅府。
金人畏武穆忠勇，呼为岳爷爷。
夫子多才计亦奢，赚来此地建高牙。
荆州是借原非借，汉主无家复有家。
若使当年全小信，不几事后起长嗟。
英雄只合凭孤断，悔杀班师误岳爷。
【夏寒不雨为楚人忧岁】
江风五月尚飕飕，疑是生寒应麦秋。
暑雨不多难望岁，密云虽布转增忧。
四方丰歉觇三楚，两载饥寒遍九州。
民命久悬仓廪绝，问天何事苦为仇
【次韵和王茂衍少参过吕仙祠四首】祠在邯郸县，即吕祖度卢生处。
其一
名利关头此是津，指迷人去尚留滨。
空余一勺清凉水，难洗长安道上尘。
王茂衍评：泉流空出，花开幽谷，静中构思，自有名言。非风尘马首所可几其万一也。
其二
睡乡无禄苦来干，迷极方知悟境难。
世上几人能跳脱，一生无梦到邯郸。
王茂衍评：每于反说处跌宕出奇。
其三
醒来仍在黑甜乡，小梦须臾大梦长。
独喜卢生能辨此，梦中寻梦得仙方。
高钦如评：更进一层，妙绝！却是千古名言。
其四
世事皆虚梦独真，梦虔才与道相亲。
独怜今世明如昼，梦少偏多说梦人。
【题清河陈氏宅】
万柳堤边一径开，风流张绪共徘徊。
披襟日对黄河水，不尽舟从天上来。
何省斋评：如画。
【黄河篇】
昔闻黄河势九折，尾间上自昆仑泄。
不信果从天上来，源泉混混无穷竭。
我昔曾过砥柱西，河流如线窥端倪。
谬谓大禹奋全力，牛刀小施同割鸡。
此时溯淮兼入济，舟行一半黄河里。
耳接奔涛目望洋，搜然遂获穷其理。
始如处女后脱兔，此中兵法谁能拟。
方其初潆积石时，自知力俭惟守雌。
不因原委自天出，动思行健穷王师。
骤雨何尝不自天，易竭常为人所知。
及其逶迤入南国，漭沆兼收细不辞。
三川四渎暨九泽，阿谁不为河伯资。
水之积也力斯厚，川兮不为川所囿。
气蒸磅礡如云烟，威行不怒犹酣斗。
俯视众流不足较，仍思上与天河就。
挠清使浊何昂藏，千秋百世谁能降。
江海能深不能浅，神哉此物兼其长。
顷刻桑田出沧海，河清可俟淤难防。
博望槎来谁与渡，神仙到此迷津梁。
我来正触桃花浪，始患奔腾终虑障。
顺风日日不扬帆，潮头似隔三千丈。
拽得船通路又淤，荡舟无力徒相向。
求为横流不可得，才知力在阳侯上。
伯宗缟素哭河神，知其可祀不可抗。
王者祭川必首河，河安其宅民无恙。
呜呼！彼壅此决民安之，田禾为沼居为池。
方今圣人已生天下治，千年一清斯其时。
寄语官人浚勿迟，主德无亏孰承疵?
不于其物于其司。
刘了庵评：雄深博大，真得老杜之神。有此题，仅见此诗。
纪蘖子评：可补太史《河渠书》。
屠芝岩评：尺幅中写九曲势，历历如在目中，非予久滞河干，不能心领神会。
【伐竹辨】
竹繁喜昼静，雀归来夜喧。
不异雷震动，奚啻水潺湲。
好友相对坐，无复辨清言。
主人怒且悔，不若居荒原。
因雀而恶竹，思欲绝其源。
命僮具斧斤，竹恐似求援。
客乃前致词，为物白奇冤。
竹色翠可爱，何异忘忧萱。
雀声虽聒耳，犹胜闻啼猿。
不长富人宅，不集显者园。
为君饶逸致，共来缀庭轩。
雀去竹亦去，竹存雀乃存。
二物皆削除，谁与共晨昏？
雀声辟市哄，竹阴庇琴樽。
于君无宿怨，亦且有微恩。
请留此二物，居市如乡村。
城市不可居，居者须阖门。
张壶阳评：清境逢恶客，所发必有因。
41、人去楼空
【抵汉阳十日，目疾未愈，不获即登黄鹤楼】
十日汉阳客，一生黄鹤楼。
行踪犹阻滞，卧榻尚淹留。
词赋撄天忌，神仙怪梦游。
不知登眺日，何以慰双眸。
【汉阳树】
我读崔灏诗，即思汉阳树。
及登黄鹤楼，极目无寻处。
询其所以然，曰斩同明祚，
贼兵骚黎首，有足无所措。
逃者归山林，死者充冥数。
焉得采樵子，供爨给匕箸。
赖有古时人，预为虐者助。
种树近千章，自老以及孺。
森立汉水滨，熙扰同黎庶。
一朝遇斩伐，似为天所怒。
明君死逆闯，国祀同朝露。
宫阀既已灾，城郭亦非故。
安用登眺资，犹然备诗赋。
不如假贼手，尽伐无所顾。
兴朝既鼎革，江山若重铸。
新木虽成行，尚未栖云雾。
故不耐远观，需之及迟暮。
寄语郭橐驼，夙夜防生蟗。
王宓草评：借小题作一篇大文，悟古人作诗定不草草。
【晴川楼】楼以崔颢诗“晴川历历”句得名
晴川何以名？曰从崔颢始。
为登黄鹤楼，目光遥注此。
偶值彼时晴，日光映山紫。
因树及晴川，漫然题落纸。
岂料日中乌，至今遂不死。
风雨来登眺，晴字不去齿。
始知才人笔，不易同经史。
我来纵远目，晴光亦尔尔。
只少汉阳树，不合风人旨。
汉水萦如带，长江直如矢。
两岸多青山，宜遐复宜迩。
武昌亦有树，历历皆可指。
以彼视汉阳，明彻亦如是。
古今有同观，旷哉吾与子。
【登黄鹤楼】鹦鹉洲在楼侧，即黄祖杀祢衡处。
十年心醉此楼名，今日登临体较轻。
目眺神仙追云鹤，酒浇鹦鹉吊狂生。
莫嗟老大无休息，还喜中原少战争。
试倚危栏听逝水，至今犹作鼓鼙声。
高钦如评：黄鹤楼诗充栋，正难如此轻清洒脱。
顾赤方评：结句有酾酒横槊之致。
【别黄鹤楼】
往返于斯一载周，客游不壮壮仙游。
凭虚也当骑黄鹤，贳醉无惭典黑裘。
壁上新诗终漫灭，石头锦字易沉浮。
临行莫惜重登览，知复何年上此楼。
【将别汉阳，预告郡伯、邑侯两地主】晴川楼为汉阳胜地，崔灏诗云：“晴川历历汉阳树”，即其地也。
此间地主能留客，身在晴川寸亦晴。
归路三千忘水国，好诗一半出江城。
乍来已见资膏火，既去宁教载月明。
嘱语骊歌须早唱，莫教心醉别离情。
【别汉上诸同人归白门】
良朋自古难长聚，好梦从来易得醒。
看破人生皆若此，拓开胸抱任伶仃。
长空有字瞻鸿雁，终鲜无依代鹡鸰。
只恐天涯重握手，数茎白发又凋零。
注：白门为南京别名。
【次韵和顾赤方见赠三首】
其一
晴川黄鹤两名楼，汉水湘江万顷秋。
此地相逢殊快事，登临共说古今愁。
其二
负君白眼为予青，才尽江淹鬓已星。
只有沧浪渔父曲，自描本色尚堪听。
其三 赤方意在顾曲，时家姬有患病不能歌者
歇板停歌各皱眉，采薪儿女叹无枝。
天心巧灭吟诗口，不病词人病雪儿。
【题陈松野所画山水二绝】
其一
一幅巉岩画始成，烟云四壁陡然生。
卧游不辨山深浅，纸上惟闻瀑布声。
其二
千曲流泉万仞山，白云散去鸟飞还。
天将无数秋容好，绘出幽人一字闲。
【观楚人种竹】
何方移得向阳枝？云出潇湘帝女祠。
拭粉看来斑绝少，一般也有泪穷时。
【次韵和徐东来赠别】
因瞻紫气识东来，沉郁填胸不觉开。
良友聚谈三五月，异书胜读几千回。
人逢盛世嫌高蹈，君作卑官显妙才。
别后耐贫须努力，异香多出自寒梅。
【七夕感怀为何鸣九渡江作】
何生伴笠翁，同为汉阳客。
家在武昌城，盈盈江水隔。
辞我忽言归，不待主人出。
既去语我懂，曰归度七夕。
我愁废节序，不知秋令逼。
若非客言巧，几忘家人乞。
天上驾鹊桥，人间买舟楫。
各有儿女情，不为波涛域。
我亦牵牛星，终年苦行役。
家隔数千里，欲归归不得。
此时小儿女，正在闺中泣。
括尽世间鹊，难填江水碧。
始信天上路，终比人间窄。
何生隔一江，可离亦可即。
忽以邂逅私，逗我思乡肊。
亦有随行婢，难解心头郁。
岂无丝与竹，愈听愈凄恻。
人生各有家，岂容限南北。
百岁几何时，那堪届六七。
天上日月长，一岁同一刻。
一刻一渡河，佳期似太密。
我闻牛女心，犹以为未怿。
人生过隙驹，终年付一掷。
伤哉八口饥，驱之离家国。
何年天雨粟，人足而家给。
世无别离苦，各自适其适。
鼓腹歌康衢，庶几忘帝力。
顾赤方评：天若不好色，牛女不在天。天人既好色，好色不愧天。
42、苦雨凄风
【潼关阻雨】
陆行何异在舟中，行止难凭计亦穷。
莫德青山徒怨水，车轮也阻石尤风。
【舟次彭城，冰雪交阻。纪子湘司马、李申玉广文相留度岁】
途次一舟堪卒岁，平原十日便交春。
酒杯容易干知已，车辖何妨授主人。
慷慨最难书卷借，咏歌亦似友朋亲。
看梅依旧年光度，冰雪何能祟此身。
【旅中病疟，倩某子觅医，既得其人，吝不与见。诗以让之】
生死关头学问津，闻君却是过来人。
怜予剧病同消渴，惠我空言许乞邻。
李索王戎惟与核，药搜扁鹊竟无尘。
悬知有待终然诺，剑挂坟头一怆神。
【晓过采石矶，睡犹未醒】
欲看嶙峋奈去何，推篷惟见白云多。
扁舟负却青山好，不载人过载梦过。
【投歇稍迟，觅旅舍不得，止宿农家】
霜寒襆被酒难温，月避幽窗似雨昏。
既许客床连井灶，不妨人语杂鸡豚。
穷途得屋皆成厦，市饭投饥也当恩。
追忆昔年兵燹后，腹枵十日尚宵奔。
梁冶湄评：纯朴是笠翁本色，写田家风味，更觉淡雅可亲。
【旅夜】
秋尽天离水，林空月到门。
夜侧无宿作，杯酒自寒温。
韩子遽评：此作非王、孟不能。
臧介子评：王、孟集中亦不多得。
【阻风登燕子矶】
名山到处有，难在大江滨。
燕子飞飞地，渔人泛泛津。
帆随千里目，亭绝万年尘。
可惜登临者，因风略怆神。
【江行阻风四首】由金陵至九江，行二十有三日，非疾风怒涛，即凄风苦雨，备尝逆境。
其一
熟识离家苦，经年事远游。
只缘贫作祟，致与乐为仇。
举酒酹扬子，题诗问石尤。
如何情独至，委曲恋孤舟？
其二
是夕泊湖口对岸，风浪滔天，几有覆舟之厄。
江汉朝宗处，蛟龙战斗时。
孤舟依岸泊，穷客受凤欺。
休戚无人唁，安危有命知。
自心无叵测，藉此释忧疑。
其三
诸姬随行，见风涛震撼不已，有恐怖涕泣者。
我方忧岁月，人尽泣风涛。
不信江鱼腹，能容楚客骚。
斯文如未丧，吾命岂鸿毛。
恃此能无恐，长歌慰尔曹。
其四
诗思年来涩，纵横愧妙才。
全凭风浪激，庶使郁沉开。
倒峡情方怒，惊人句始来。
吾今倦吟啸，飓母暂教回。
王左车评：“催诗雨”今变江涛，奇绝！
【过九江得顺风，舟不得泊，四日夜抵汉阳。前此皆苦石尤，备尝逆境】
其一
风利舟难泊，涛声作枕头。
蕲黄皆夜渡，不见两名州。
周伯衡评：四绝皆有天然风致。
其二
破浪三春日，乘风万里游。
若偕诗酒伴，何暇觅封侯。
其三
天予新汗漫，足补旧迍邅。
虽是循环数，何其太显然。
其四
布帆久不挂，一挂岂容收。
可惜汉阳树，不生天际头。
【阻风秦邮，喜酒米鱼虾皆贱，似石尤有灵，择地而发者。喜成四绝】
其一
糇粮三月悔空携，泽国鱼虾贱似泥。
谁止行人留信宿，石尤墙上鹧鸪啼。
其二
三过盂城未缆舟，近图果腹暂淹留。
十年饥馁偿今日，天饭王孙假石尤。
其三
竹叶乌程取次尝，宜清宜旨更宜香。
前途好酒沽难得，尽解青蚨买瓮藏。
柯岸初评：“买瓮藏”佳绝！
其四
食鲜宜早更宜迟，三月鱽连四月鳃。
余恨尽交留一线，舟停难值蟹螯时。
陈俞公评：绝似田水月。
【湖汀晚泊，是夕有酒无鱼，数日来仅事也】
沉酣十日脯林中，宜受清虚一夕空。
谁继豆觞供晚醉，半湖余照一帘风。
43、追逐少年
【赠九江郡伯江念鞠】时莅任未久
自入龚黄境，争传化日长。
无人勾狱讼，有吏课农桑。
福自新君造，贫由隔岁荒。
所闻堪作颂，何必缀词章。
【谢江郡守分俸赠舟，兼免关吏诛求之苦】
糇粮能几许，堪阻石尤程。
地主无难色，穷途少叹声。
情随江水阔，德载故人行。
更颂贤关吏，推乌免暴征。
【赠家仁熟二首】仁熟为过庐先生冢子，年少多才，读其诗刻，幸吾宗有人，因赋以赠。
其一
常怪清平调，吾家少嗣音。
谁知供奉裔，乃出楚江浔。
骨为吟诗瘦，情缘慕古深。
不应些小技，亦系嗜痂心。
其二
吴楚神交久，于今共一堂。
千秋惟尔我，四海尽家乡。
序齿叨鱼贯，论才愧雁行。
只凭庾亮兴，追逐少年场。
【大宗伯龚芝麓先生书来，有将购市隐园，与予结邻之约。喜成四绝奉寄，以速其成】
其一
闻说将开绿野堂，可容老圃见微长？
满怀丘壑无由出，愿与裴公作嫁裳。
其二
天教绿野傍柴荆，先为名园置一丁。
郭橐酬知无别事，代培花果祝长生。
其三
一生佳兴付空谈，选胜无由事却谙。
得作东山棋墅客，便司蜡屐也心甘。
其四 长君字伯通
佣春久已怪长贫，谁识梁鸿许结邻。
恰好长君名字合，伯通庑下作居民。
吴修蟾评：芝翁黑头而思绿野，尚未可期，笠翁不惟结邻，遂欲于此间置一席，古谊高情，霭然并见。
杜老云：诗应有神助，信然，信然。传矣，传矣。
【大宗伯龚芝麓先生挽歌】
天心爱道君崇儒，不应遽死龚尚书。
天下斯文望标的，撤此坛坫胡为乎？
虞山捐馆太仓殁，天下斯文丧其七。
仅馀三分在合肥，奎星犹耀江南北。
泰山今日忽焉颓，此道中原多寂寂。
公历天衢四十年，不止为民解倒悬。
在在少陵开广厦，庇尽寒士无迍邅。
俸钱不足继以贷，日积月累成逋仙。
妻孥有时相对泣，衣裳质尽寒无毡。
公在婆心终不死，濒危慷慨犹生前。
可怜易箦登仙日，四壁萧萧馀不律。
贷而索者何纷然，售琴典鹤无遗策。
官居八座有箪瓢，位近三台无第宅。
匪此不昭公相贤，计之得也非云失。
屈指千秋士大夫，不可有二惟君一。
我持此诗哭九原，碎琴不鼓焚诗编。
人间莫怪无知己，风雅於今尽在天。
施匪莪评：此崔颢黄鹤楼诗世。辇下诸贤欲挽宗伯者，皆为此诗阁笔，予之借口藏拙，又不待言矣。
何省斋评：“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李崖州”孝升不死矣！
【寄纪伯紫】伯紫旧居，去予芥子园不数武，俱在孝侯台侧。孝侯，即周处台，其读书处也。
孝侯居址未全湮，千古谁堪作比邻。君向台前开别业，我从山下辟馀榛。
自然依傍初无约，不使分离若有神。他日归来三友共，居先却是斩蛟人。
【寄答陈学山少宰】有绝句四首见怀，书词委曲清真，备悉怜才至意。
其一
廿载贫交落魄同，故人今已作山公。
阳春调忽来天上，雁帛书疑得梦中。
情到极真文便好，分虽忘尽气偏雄。
似君才可登枢要，不使寒微慨世风。
吴修蟾评：两诗和平正大，于少宰见交情，于笠翁见气骨。
其二 得予《闲情偶寄》一书，赞不啻口。书内有“所惜宝不自珍，鸡林广布，不得使某私为论衡”诸语。
已将知己需身后，何意生前得一人。
寄去新书惭陆贾，得来称许似王筠。
序无玄晏同增价，赞比文章更入神。
史笔至今留在手，誉侬初未失侬真。
注：陈学山，名凯永，字雝期，号学山，浙江海宁人，官至工部尚书。
【赠答徐东来】东来，吴中词客也。一官小就，又十余年不迁。
一官卑小气能容，玩世如君太不恭。
狂吏折腰荣五斗，隐人食禄耻千钟。
困穷羡尔诗能好，潦倒逢予兴转浓。
翻喜十年犹未调，吴侬天使待吴侬。
【徐东来以诗筒赠我，即书新句内其中，持以索和】
雅人馈物异寻常，截得诗筒尺许长。
泽及奚奴因不重，欢腾良友似传觞。
百篇秋水堪持赠，千里梅花好寄将。
转运便从今日始，报琼又得引琼章。
【次韵和吴修蟾使君过访二首】修蟾才大而官小，以三十年之巍科，犹淹下吏，数奇亦至此哉！别久欣逢，头颅各变，虽欲不诗，不可得也。唱予和汝，各得二篇。
其一
廿载相暌遇忽然，惊看不复似生前。
才分贵贱难同语，命太离奇可并肩。
莫向梦中求富贵，早从诗里学神仙。
迟尔数年忙解绶，选矶同泊钓鱼船。
吴修蟾评：两诗成于俄顷，洵天才也。谫陋如予，不胜珠玉在前之愧。
其二
君才自昔便泱泱，每以长歌易短章。
作宦愈穷诗愈好，藏书弥久字弥香。
壮哉笔下生龙虎，屈杀人中隐凤凰。
不是钓船来泊此，谁传郢曲到沧浪。
【别吴修蟾、徐东来二诗友】
君署邻黄鹤，予栖隔白云。
画图三里共，琴榻一江分。
昔喜诗邮捷，今嗟别梦勤。
何年再咫尺，笑语各相闻。
44、窗下读史
【读史志愤】此予论古一书所由作也
幼读古人书，冥然若有会。及观先儒论，心孔日以闭。
古人心思活，后人善用泥。古人不摹古，各自行其意。
后人测前人，引证必以例。稍不合符节，哆口攻其异。
古人略形迹，常为人所忌。后人不善原，索瘢少遗议。
圣贤不无过，至愚亦有慧。功必归圣贤，过则委愚昧。
日食亦至明，隙光愈增晦。冤哉古之人，孰辨非其罪。
不若陶渊明，读书留余地。非不求甚解，甚解即生赘。
一部廿一史，谤声如鼎沸。不特毁者冤，誉者亦滋愧。
孔子恶夫佞，有过不求讳。未闻英雄心，怨直而德媚。
我无尚论才，性则同姜桂。不平时一鸣，代吐九原气。
鸡无非时声，犬遇盗者吠。我亦同鸡犬，吠鸣皆有为。
知我或罪我，悉听时人喙。死者若有知，未必阶之厉。
熊元献评：此诗可作论古小序。胸有全史，目无前人，笠翁真未易才也!
李仁熟评：上下千古之识，自非俗上所知。
顾赤方评：笠翁论古诸议论，扫涤掀翻，恨近日临济门中腐烂野孤无此辣手。
【咏史十绝】
管仲与鮑叔分财，利多自与 仲曰：“吾尝与鮑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贪贾分财每自颇，虽蒙友谅奈心何。
此风倡后人争效，鲍叔寥寥管仲多。
毛稚黄评：胡曾容史，竟堕尘溷。安得有此清新奇快！
伍员覆楚，申包胥存楚 员与包胥为友，员之亡也，谓包胥曰：“君必覆楚！”包胥曰：“吾必存之！”后尽如其言。
申伍当年事太奇，一存一覆志难移。
却拚两度楸枰坏，试出人间敌手棋。
何省斋评：“敌手棋”三字，括尽一部《吴越春秋》。
东方朔索米长安 朔谓武帝曰：“侏儒长三尺余，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长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钱二百四十。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
曼倩诙谐话足传，具臣勿使有余钱。
滥施莫道无阴骘，饱杀侏儒实可怜。
张敞为妇画眉，有司以奏 敞为京兆时，走马章台街。又尝为妇画眉，有司以奏。上召问，敞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笑而置之。
走马章台过匪经，有司不奏奏闺情。
翻图一纸于飞乐，成就风流孺子名。
顾愿圃评：京兆风流，驱使文人马足久矣。得此一新。
桓伊为王徽之弄笛 徽之泊舟青溪，伊素不识徽之，辄从岸上过。船客曰：“此桓野王也。”徽之曰：“闻君善笛，试为我一奏！”伊踞胡床，为作三弄。吹毕，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曲经三弄舌堪扪，相对无言道始尊。
话在笛中人不识，却疑主客少寒温。
沈因伯评：桓伊之笛，犹相如之琴。
琴外既可无言，则笛中自应有话，谁能理会及此？
王羲之东床坦腹 郗鉴求婿于王导，导令遍观群从。王氏诸少咸自矜持，惟羲之在东床坦腹食。鉴闻之曰：“此佳婿耳。”以女妻之。
郗门独简东床婿，应是王郎腹可观。
料不采葑遗下体，故留肉袒待人看。
何省斋评：谐语可思。
阮咸晒犊鼻诨 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衣皆锦绮。咸以长竿挂犊鼻裈于庭。人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未能免俗与时同，犊鼻长竿也晒穷。
更有一人骄北阮，腹书摊向日明中。
何省斋评：仲容、长卿两裈，大为穷人生色。
阮修无室，人与敛钱为婚 修年四十余，未有妻。王敦等与敛钱为婚，皆名士也。时慕之者，求入钱不得。
贫士人人怨独栖，为观前史愧名低。
阮修不拒输钱客，一举何难得数妻。
郭林宗角巾一折 林中遇雨，巾一角折，时人慕其名，尽折一角效之。
徒行遇雨帽垂纶，争仿林宗折角巾。
男子效颦风转炽，妇中惟见一东邻。
张旭以头濡墨作书
张旭曾将头代笔，当年捉笔倩何人？
不然项短无三尺，钩剔安能自转身？
何省斋评：非非想。
【客窗夜雨】
才灭初更烛，胡为夜色深。
雨如听楚曲，风亦作吴音。
忽洒无愁泪，如萌有棘心。
从来霜鬓早，多半起愁霖。
丁药园评：仲宣苦雨，子建愁霖，同此凄恻。
【江村止宿】
不待江村暮，投林在鸟先。
陟冈怜马困，近罟食鱼鲜。
每傍僧寮宿，知多佛子缘。
只愁钟磬蚤，难得遂幽眠。
【江村晏起】
久客乏全梦，摧残欲起时。
何期今夜月，落不使人知。
树影当窗密，晨光入户迟。
积劳成偶逸，天意合如斯。
丁药园评：东坡“马上续残梦”，时称警句，如此发端高浑，更为过之。
45、两袖清风
【和刘子岸先十无诗】刘子岸先，信阳高士，家虽不足，才实有馀。一日以《十无诗》示予，予亦窭人，读其诗而愀然曰：“伤哉，贫也！遂至此乎？”然贫也非病，前贤已言之矣。予年已迈，无复奢求，刘子富于春秋，现在捉鼻富贵，行将万有，何虑十无？予反其辞以和之，虽曰慰人，实自慰也。
居无屋
伯通庑下寓梁鸿，仲蔚蓬蒿露处同。
名士几人居有屋，万间广厦寸灵中。
吴修蟾评：十首成于寸晷，予所目击。洵天才也！
行无舆
休弹长铗恨无车，贫到坚时力有馀。
织屦卖浆犹负戴，未闻高士出乘舆。
熊元献评：笠翁高士，何亦乘车？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寝无床
得意曾将绣幕搴，萧条席地也成眠。
元龙不问床高下，百尺楼中地亦天。
食无米
才高米价逐年增，八斗何堪贸一升。
饱杀侏儒留曼倩，凶年作谷售奇能。
王山史评：八斗句要言不繁，多少才人读之泪下。
寒无衣
无褐无衣难卒岁，忍饥忍冻也过年。
从来口体无丰约，事到其中若固然。
纪子湘评：千古名言，等闲写出。
夜无灯
囊萤到底恨无光，凿壁偷来也欠良。
何似早眠还早起，不从膏火乞辉煌。
炉无火
莫道谁能送炭来，寒炉无火并无灰。
袁安藉此成高卧，一有人怜便不才。
郭九芝评：贫贱自骄，冷人吐气。
杖无钱
甑内生尘尚坦然，何须更虑杖无钱。
独醒众醉天私我，酒外成名傲八仙。
渴无茗
佳客不应遭水厄，天教旱魃困卢仝。
望梅幸有《茶经》在，一读能生两腋风。
何鸣九评：此等异想，不知从何处发源？
交无朋
不是元龙气未除，因贫人作绝交书。
柴关剥啄年来少，啼笑翻因得自如。
【奇穷诗挽姜次生中表】次生命予歌奇穷，二十年于兹矣，仍以此题作挽，悲其遇也。
一生未得片时闲，今日长眠学掩关。
酒债任从身后索，诗逋早向卧时删。
病来有子谁尝药，老去无钱转卖山。
昔作奇穷歌赠汝，仍歌此曲送君还。
【颂钱神】
其一
天下神无算，惟君擅异灵。
力能倾上帝，气可吸沧溟。
转世何须毂，飞人不假翎。
相传千佛贵，诵此作名经。
其二
漫说倘来易，凭君着意求。
磨穿千里骨，白尽万人头。
才识相逢苦，又生离别忧。
岂惟儿女泣，壮士亦含羞。
其三
举世虽兄汝，何尝肯弟人。
尊之犹不乐，何况是相亲。
青白无双眼，弥漫只一身。
不须多识字，最喜是妆贫。
其四
历久才相识，诚哉第一流。
几文疏骨肉，屡贯易恩仇。
得此千祥集，离君万事休。
他时天地缺，还仗汝来修。
孙宇台评：钱神四首，胜于鲁褒之篇，君子谓之善颂。
【卖船行和施愚山宪使】
愚山宪使卖船诗，和者争先我独迟。
非为阳春久搁笔，为君爱惜烟波资。
嗟我一生喜戴笠，梦魂无日去舟楫。
谁料人间张志和，惟向口头营泛宅。
四海人人唤笠翁，笠翁其名实则空。
一竿无可置身处，倩人作画居图中。
每见鸱夷即生妒，五湖何独私其躬。
使君游宦豫章日，江水溶溶比清洁。
秋风忽动莼鲈思，早备竹头营木屑。
造得舟成拟乞身，好向归时载明月。
谁知乞休休不得，仍在西江茹冰蘖。
作宦益久计益拙，俸钱支尽宦囊竭。
盼得瓜期身量移，臧获鹑衣皆百结。
官满归家剩一船，一船又与官无缘。
琴鹤价廉售无益，只此犹堪贸几钱。
卖去同人不之谇，题诗作赋皆相慰。
官人非是刺船人，不用留之亦何禆。
我闻此举独怆神，钟情人怪忘情人。
木兰质好沙棠美，当年致此何艰辛。
谢公终有东山日，裴相宁无绿野辰。
玉箫金管可无载，兰桡桂楫宜相亲。
留此登山节劳逸，代步何必车辚辚。
一旦弃之如敞屣，得钱未必能医贫。
千首诗难追去橹，百篇赋益指迷津。
不若为文送之去，送穷文即送舟文。
嗟乎！士贫无船不能买，官贫有船亦复卖。
一船能值几多钱，命若无之天不赉。
天所赉者别有在，不于其小于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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