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中右一为作者柳白，右二为曹艺，摄于蒋畈刘源溪）
越到晚年，曹艺的家乡情结越浓。他多次返归兰溪蒋畈。晨晖夕阳下，常常独在梅江之滨倘佯。望家乡的北山、东山、挂钟尖，望错落在山野间村落中升起的袅袅炊烟，望那仅留下残迹的凝聚了父亲毕生心血的育才学园……。早在少年离开家乡时，他就曾有过宏愿，有朝一日为育才学园再尽微薄之力。但他没有料到，欲将愿望化为现实的那一天的到来，竟然是在七十年以后。
1994年家乡为其兄曹聚仁铸造的铜像举行揭幕礼，做为特邀嘉宾的曹艺夫妇趁机重返蒋畈。曹艺说，双脚一踏上家乡的土地，思绪即如潮涌。这里一草一木，都会唤起他含着眼泪的回忆。而最令其伤怀的是父亲亲手经营的育才学园的衰落。虽然蒋畈村外的山坡上还保留着一座名叫育才的小学，但它也只是徒有其名而已。不要说叫“育才”，就是叫上“育英”、“育人”、“育德”……甚至更动听的名字，也未尝不可。再者，教学资金的匮乏，教员能力的不足，很难使入世之初的学生受到良好的文化熏陶。他渴望蒋畈这个小山村能够再为国家造就出栋梁之材，暗下决心，此次离乡，拼尽晚年仅存的“余热”，为家乡那个已不是“育才”的“育才”小学集资。他还想父亲倾尽终生的心血培育的“育才”回来。
曹艺告别蒋畈，先返杭州。他动员了所能找到的同学和朋友，为育才捐资。回到南京，又提笔给远在海外的老部下写信，求得资助。曹艺的孙女曹灿体量曹艺心境，自告奋勇担当与资助者的联系任务。似乎捐助就要成功，但终于没有成功。大约是近两年的努力，曹艺大败而回。但这次失败的味道，却实在让曹艺心寒。因为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出乎曹艺预料，家族内部竟然有如此锐利的枪炮。他将我的捐资退还，写给我一封信：“背后射来的枪炮，防不胜防。这是我决没有想到的……来日无多，念及此，心痛万状。家父办学，倾尽家资，造福一方，死而无愧。轮到我，望九之年，拼尽老命，一事无成，简直无地自容……”
此后，他病了，脑血栓旧疾复发，再次住进了离夫子庙不远的南京中医院。我闻讯去南京看他。是盛夏中一个烈日当头的下午，我走进病房，看见老先生卧在床养神。待我招呼他时，他才发现我的到来。他笑了，问我怎么知道他在医院。我开玩笑说是推八卦推出来的。老先生又是一笑，再没有多余的话。他很虚弱，说话的气力不足，我只陪他默默地坐了一刻。在我与之告辞的时候，他又努力坐起来，目送我离去。出了医院，我遵其嘱去三条巷他的家去取曹聚仁的旧作《蒋畈六十年》。那是一本已经发黄的旧书，我明白，曹艺让我读此书，大概希冀我这个忘年交与他能有心灵的沟通。至少在语言上能给他一些支持。因为捐资助学一举，子女反对，认为曹艺年事已高，决难胜任；更有个别亲属动拳动脚拆台，对他则是心灵重击。他孤独，他寂寞——四围没有了多少可以对话的人。
我是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读完了那本书。书中浸透深情的文字，打动了我。蒋畈，蒋畈，在曹艺与曹聚仁弟兄之间份量原来是这么沉重！
“……总之，近六十年中，一说到蒋畈和育才，真是遐迩皆知。我们有时远道回家，或离乡远行，途中识与不识，皆交相传语：'他们是蒋畈人。'我们的祖父母，决想不到这一默默无闻的三家村，有一天会这么天下闻名的。
“先父既把全副心力和财力，都放在教育事业上，以至家舍和学校，混在一起，无从分开了。学生一增加，女生宿舍就侵入那三间老屋中来了。先前，先父以复兴蒋畈为怀，首先造成了五开间的大厅，那儿是初期的教室；后来又增住了三开间的堂楼，那儿是我们的家庙和学生宿舍。后来把学生宿舍和膳厅扩充到樟树下陈性房子中去，堂楼就增辟了教室。我们兄弟姊妹都成长了，先父望我们成家立业，就在桔园旧址造了五开间两厢的住宅。哪知房子没造好，学生已倍增了；因此这所新房子只留下三分之一给我们来住家。楼上有时开教室，有时作宿舍，楼下便是大膳厅。先父逝世那年，我们已经连在老屋厢房的北边，增助了三间两厢的新屋，作为育才学园的正式校舍。谁知校舍没完成，学生又增加了。我们的住宅，仍留着一半给学校去用。因此，我们从外地回到家中，倒像是学校的客人，终日只听孩子们叫嚣声、哗笑声、读书声、没有一刻安静的。我们自幼在这样扰扰的环境中成长，并不觉得怎样噪杂；倒是寒暑两假，学生放假回去了，只留得我们一家人，反而显得十分寂寞了。
“我是流着眼泪来写这段回忆的；中日战争初期，浙江省府已经移到了金华浙东一带。虽然紧张了好几回，毕竟又安静下去了。哪知到了1942年，就因为美空军轰炸东京西飞浙江衢州机场，日军发动了一次大规模对浙赣路的扫荡攻击。浙东各县大部分沦陷。我的家乡，恰在扫荡线上。日军攻击，乡中各学校都被焚毁了；火焰所及，我们的堂楼、厅堂、桔园新屋、校舍和樟树下的泥屋，荡然无余。整个蒋畈村，又成一片瓦砾堆了，仅存的只有那三间老屋呢！”
三间老屋，躲过炮火仅存的那三间老屋！是目睹了育才沧桑的唯一见证！那散发着书气的老屋里，那桌、那椅、那窗、那门无一不凝聚着父亲曹梦岐的心血！风中、雨中、雾中、雪中，老屋四围的小径上曾迎来多少求学少年！朝阳、夕晖、江边、月下，老屋又送走了多少踏上征程的莘莘学子！老屋，老屋！实在凝聚了曹艺太多的思念！如果曹聚仁还活着，他还会回到老屋来，他一定还会为老屋为育才的复兴和曹艺一道奔忙！
现今，为老屋和育才的再生而做的一切努力都已经失败。只剩下育才精神尚存活在曹艺心中。一个近九十高龄的老人，生命对他来说，最高的价值是能看到最后的心愿的了却，但他什么也没有得到，见他凄凄惨惨躺在病榻的模样，我真的要落泪了。
我本以为老人会就此偃旗息鼓，默对失败。但他没有。自从医院出来，他重新开始了韧性的“反抗”！他心中有一团自育才学园点燃的火；一团烧掉自己，去照亮别人的火；一团为理想奋斗而永不熄灭的火。以前，我习惯以南人北人分别性格的刚柔。总以为生长在山清水秀环境中南方人多文弱，而世代以高山与草原为伍的北方人多强悍。而当我面对身材瘦小的曹艺老人的时候，我却不自禁地忘掉了南北之分，感觉到老人的坚韧和人格的凝重。
他再一次拿起笔来，“洪杨旧事从头说”：“洪杨旧事从头说，瓦砾堆中忆故园；噩梦乍回还自笑，人间处处有啼痕”这是四十年代末，曹聚仁为曹艺题咏的四首“感旧诗”中的一首。曹艺回忆，二哥曹聚仁情系老屋，是因为“这所百年老屋，带着苍老的面孔，辛酸的记录，一直保留到如今。”曹艺不能眼睁睁看着仅存的老屋，在他的面前消亡。这老屋，已不仅仅属于曹家，它的衰落，昭示着一个充满动荡与曲折的时代的终结。
故居的修与不修，引发了系列故居修复之外的话题，是曹艺始料不及的。住在南京锁金村的曹艺，渴望听到来自家乡的回音。很快，回音有了，家乡兰溪市支持修复故居，并做出投资三十万元的规划。但遗憾也接踵而至，有了规划，却没有足够的把规划变为现实的资金。
育才中学校刊
曹聚仁手书要求成立育才中学的公函
好像是做梦一样，一位被家乡人称作“好心阿婆”的老人突然出现了。老人看报听广播，知晓了家乡有曹聚仁这样一位举世闻名的人物。知道他是个记者作家，是个值得纪念的好人。由她出面张罗，补足了修复故居资金的缺口。老人住在舟山，委托捐资人王央南等三位代表专程到南京，将钱当面交给曹艺。三位朴实的乡里人，三位来自故乡的乡亲，提着装在编织袋里的巨资叩响了曹艺的家门。他们的第一句话，就让曹老先生激动不已“以前我们不知道曹聚仁。现在知道了，我们要为他做点什么。这些钱是乡亲们靠自己劳动挣的钱，是干净的钱。我们捐给曹聚仁故居，我们为家乡有这么一位世纪名人感到自豪，骄傲！”，接下去，三位家乡人讲述了捐资过程，更加使曹艺惊叹不止。捐资之众之广远出乎想像。舟山、岱山、定海、嵊泗、金华、东阳、义乌、杭州……曹艺颤巍巍站立起来，向三位家乡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落泪了，像天涯游子终于见到了母亲一样落泪了，许久，许久也止不住。
曹聚仁呀曹聚仁，过去，他被政治淹没于澳门，凄凉辞世；今天，倾注了他的心血的四千万文字重新被交还于家乡……他，岂能只属于蒋畈！
钱，曹艺没有收下。他委托在北京读书的柳哲以“曹聚仁资料研究中心”的名义将钱转交给兰溪市府，让兰溪安排用来修复故居。
蒋畈，老屋，育才，修复已是指日可待，曹艺的心仍没有平静。修复老屋，终究只是外表。老屋内在的文化精神的充实，则仍需努力。来日无多，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捐出了220封曹聚仁给他和给原配夫人王春翠的信，捐出了道破蒋家王朝心病的曹聚仁佚编《真正老牌幽默文选》，拼着老命写了关于老屋的人或事的回忆，一篇又一篇……他心中的修葺整理后的老屋，既保持旧有的外貌，更是一个给人以精神鼓舞的课堂。这个课堂要告诉人们，在这座百年老屋成长起来的父子两代人，他们在风雨人生中都挺直了脊梁，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全文完，作者柳白为原工人日报首席记者，该文作于2007年，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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