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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翠美文鉴赏|我的姑娘时代
一个八月天气,还是和六月一样的气闷。我们——三婶四婶大姊和我,和还有几个弟妹们——都拿了小櫈子在新屋朝南的大门前坐着,把闷气发散几许。
门前约距几十丈那溪田村的一家门口,拥着好几个女人,和我们这边遥远地对望着。我只觉她们那边的,仰头望得古怪。一阵遥望以后,她们那边忽有两三个女人,打开那在我们乡间绝少有的黑漆漆的洋伞,背上她们的肩上,慢慢地移着她们的小脚向我们这边来了。我们都站起来看,认得其中有一个是我们的堂姑母,还有二位可不认得了。当她们快走近我们的门前,那堂姑母忽尖着喉管说:
“通新桥来的,某嫂嫂,来看看你们家里的姑娘们了。”
我的大姊听到“看姑娘”这句话,就转身往家里走,我呢,我依旧站着看她们;我的三婶急了,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嘟嗜嘴,其意要我也躲到屋里去。这时,我的妈妈也走进新屋来了,刚刚和我碰了对面,她即说:
“上楼去,和大姊一起躲着。”我依照妈妈的话,上楼去找大姊,大姊已在妈妈房里,放开隔板的假门,预备进那储藏首饰的暗黑房里去。无奈里面东西太多,只好弯下头坐在箱背,我是不必说挤不进去了。我只好把假门一关,另找躲处。急急冲到祖母房里,祖母刚巧有点不舒服在睡着。我跳上祖母床上,把被单往自己身上满头满身一盖,滚在床里装假睡。有如驼鸟钻在树丛,自以为世间无上好法了。祖母也被我吵醒来了,她问我做什么?我说:
“有两个不认得的女人来了,妈妈叫我和大姊躲起来,不知为的什么?”
祖母说,“噢噢!那么你睡一下罢!”
踢踢哒哒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她们上楼来了。恭维的,赞美的,肉麻的话鸭子叫一般地吵杂着,我包在被单里面,竖起两耳听她们一房一房地吵过去又吵出来。最后她们又推开祖母的房门,要进来看看祖母。祖母连忙起身把帐子一放,走下床去招呼她们,请她们坐坐。
我闷得连气也不敢出一下,这个世间无上妙法,全身只使得涔涔地流着汗。我恨我的妈妈,恨妈妈要我们躲起来!“这样年纪了,冷热都不晓得,不怕闭死我们吗?女人看女人,有什么不能看呢,把我们躲起来,她们自己不是也给她们看了去吗。”我心里骂着。耳里听着她们阁阁地下楼,又听她们阁阁地过屋去了。我连忙翻起身来,跳下床去,我的衣裳全湿了,湿得落汤鸡一样。两眼被汗汁渗得张不开来,眼角落里咸刺得咬一般痛。我匆匆赶往妈妈卧房里,大姊已从暗房里爬出来。衣服也湿了半身了,满口都浓骂那堂姑母。我们的四婶也哇啦哇啦骂那堂姑母,一面上楼来通知我们:“她们已去了。”但是我,我始终不懂得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又有一天,铛郎郎的马铃在我们的门前响着,我的弟妹们都“看马呀,看马呀”地喊着跑出去。我一听说“看马”一缕烟似的从楼上赶下来,刚走到半楼梯,我的妈妈急急拦住了我,要我回去换件衣服再下去。
马的四围拥满看的人了,等我赶下去看,只听得鎗郎鎗郎的马铃声,和围看的笑声和叫声。我拚命向人群里冲,一刹那竟冲到里面了。一匹高而瘦的白马,低下头在吃糠粥。那些围在四周年青伙伴,在用竹支丝拨那长的马尾,就是做什么拉线。这时,我的爸爸和那骑马的贵客,从客厅跑出来,不许他们再拨。大家都散去了;只留下我们这些孩子们,我们都跳起来的高兴。我的爸爸和贵客也走近我们来了。那贵客和我爸爸说了一句什么,我的爸爸就指这个那个地说,大概总是说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女儿,这一套的介绍话。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我的身边来;那贵客拉住我的手,和我谈话,要我告诉他,“今年几岁。”他又从他的衣袋里拿出两块钱给我。我的爸爸一面对他感谢,一面要我也说“谢谢。”又教我叫一声“师伯”。我只是扭着身,低下头,半声不响。等所谓师伯的一放手,我又一溜烟跑进屋里去了。
我在告诉妈妈“我有两块钱”,我的二叔说:
“客人给你两块钱吗?”
“是的。”我很满意的回答。
“好好好,你收了他的钱,你就给他做媳妇了。”二叔说。
“放屁,他说两块钱给我买花线的。”我说。
“那是他骗骗你的。刚才他对我说过,要我们赶快点做件红衣服,过几天他用红花轿来接。”三叔也插进来说。
“赶紧去买红布做呀!”二叔又说。
“你专爱学我们'上张’的话,那你真的要讲'上乡话’了。”那爱开玩笑的四婶也插进说。
于是我丢了两块钱,放声大哭了。
“钱丢了也不相干了,后天总归要用花轿来接的呀!”二叔说。
“真是,”三叔接上说:“现在你不要哭了呀!等到后天花轿来时再哭啦!今天都哭完了,后天没有眼泪,更太难为情了。”
我哭得更起劲了,两脚死命踹那两块钱,恨不得把它毁灭!这时祖母拾起两块钱,拉了我揣在她的怀里。她说:“你妈说过,那边路太远,来往不便,不会把你嫁往那边去的。”
我那天晚上,做了一场恶梦,从梦中哭醒过来。我在床上细想,我毕竟不懂:“做女儿的为什么要嫁出去?”
某年,天旱得最利害。自秧苗插下,到收获稻子,可以说不曾落过一阵好雨!到八月初,才爽爽快快的下了一阵。这可说是救人民的仙水了。但是收进的谷子,并不是谷子,大半是谷衣。
因此我们家里也不专吃我们小孩子吃厌了的白米饭了。每天都有一顿大麦和米饭或小麦和米饭或青菜和米饭吃了。大小麦和米饭,照我们的爸爸说是最合算;青菜和米饭,猪油太费,比专吃白米饭都要费本些。但我最喜欢吃青菜饭;青菜饭用猪油掏拌真好吃!真香着呢!
有一次,叔祖母家里做了一些“三十六桶花”根的的小饼来充饥,我真看得眼红,一心想吃!祖母看我可怜,叫我装碗饭去和叔祖母交换一点来吃吃。且说:“你们有饭吃还要作怪,快去尝尝他们没饭吃的味儿吧。”我捧着碗饭去叔祖母家换些小饼。叔祖母给了我许多小饼,热腾腾的从锅里拿出放在我的碗里,我说着一声谢谢,转身就回家来,祖母要分给大家尝尝:“你们这些有饭吃的人,该懂得懂得穷人吃的东西是怎样味儿的。”祖母一边说,随手分给我一块。一块,只有一块,我接着小饼心上怪这一块太少,只是不敢响。两只手捧着一块饼,怎的舍得送进口里去。谁知吃不到半块,我的心里就好似有什么虫在爬着一样,呷呷地往上涌;嘴里的一口软都都的浆糊般的花根饼再也咽不下去了。
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接着哇哇地把所有吃在肚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吐得连肚底都翻了出来。祖母们一边扶着我的颊,给我吃一点热的茶,一边骂我:“那会知道了吧?你们有饭吃的还要不识好,满地散些饭倒不晓得可惜!他们连这样不好吃的东西都拿去当饭吃!你们不晓得爱惜米饭,将来也要和他们一样饿肚子,吃这种不好吃的东西!”我喝了茶,两手擦两眼被挤出来的眼水说:“他们吃了都不吐,我吃了就会吐,一定我的那块饼上有什么东西。”拿起放在桌子上一小块饼来细看细闻,一点也看不出有不干净的东西,一点闻不出有别一种不同的味儿。
“这样天旱下去,今年不知怎样过年?我还要见两回长毛吗?”祖母仰着头看那火一般的赤日。
“祖母,”我叫,“长毛来,叫谁背我逃?”
“谁背你逃?大家都要自己逃命的。”祖母说。
我哭了。
“不要哭,我同你两个一起逃好了,我们俩慢慢地走,好吗?”祖母笑着说。
我和大姊两人晚上都跟祖母睡的,从这一天以后,我便时刻跟着祖母了,一步不敢离开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冷下来了,北风一天一天的大起来了。
乡中的小贼也多起来了,常常听见这村的一家被窃,那村的一家被窃,人心惶惶的不安宁极了。时常还听到某处某处被盗抢劫,财物抢了还算侥幸的,找到管家的有的被杀,姑娘们有的被辱的这些话。这样,我们的祖父就晚上往糖坊里过宿。我们的弟妹们,有的寄在外婆家,有的寄在亲戚家,都寄出去了。我的妈妈要我和大姊也寄到姨母家里去,但我们俩个死也不肯去。妈妈没法,也只有听我们的便。
我那时在日里,只有在日里单单一个人可以很大胆的跑来跑去,楼上楼下穿来穿去的不怕些什么。一到傍晚就有什么鬼怪在我的背后跟着似的,暗一些地方也不敢看一下。晚上更不得了,在大人们的中间一步也不敢离开。我的叔叔们一看见我坐在他们中间,他们暗暗眨两眨眼睛,装做很紧张的样儿说,“近来强盗真多,东西抢去不希奇,连姑娘都要带去了;大的姑娘带去做老婆,小姑娘带去做小媳妇(养媳妇),把她们关起来,关在她们爸娘找不到的地方。那边没什么要紧,还不大可怕,近来鬼这么多,唉!那真可怕呢!馒头山(埋小孩处)这几天傍晚常常听到有许多小孩出来玩,哭笑的声音都很清爽。他们还说去约'翠’去,去约'翠’去。”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们咧着嘴笑说。
“'翠’字,不只我的名字有'翠’字的,大姊二姊四妹五妹她们也都有翠字的。”我推着櫈子到当中一些说。
“你记错了,他们说听见叫'春翠’'春翠’呀。”
我全身发抖了。口嘴尽说:“你们骗我的,你们骗我的,”实际上要哭出来了。
“春字还没有叫。”
“那我听错了。”
“这几晚,还有一种怪声音。”三叔说着立起来,走到屋边拿了一根长竹杆,碰上楼板蓬蓬的蓬了几下说,竟是这个样子,那怪声,在半夜里竟是这个样子。他们都应着说:“对的,喂,你听见过未?”他们又点点头向我。
“我没有听见过。不过,我听见对面二伯伯说,他们有许多人都听见这声音。”
“不错,我不骗你的,你不相信,今天晚上你醒着听听看,一定会听到的。”三叔接着说。
关于这怪声音的事,四五天后,传满全村,大巷小弄没一处不是谈这怪声的。都说我们乡村里必要出妖人,这妖怪不知是吉是凶!?我们村里长一辈的人们商议要每家出些钱,纸,锡箔之类来烧化烧化,保祐平安,还招集了一个保卫团,按夜守夜,以防盗贼进村。
我时时刻刻记这蓬蓬的怪声,但晚上——半夜——可从不曾听到一次,这大概晚上总太好睡。
有一晚,祖父祖母都上床温被窝了,大姊锁好房门在补她自己的被头。祖母要我快些睡。
“回回你顶慢,被窝热烘烘了,还不去上尿桶(马桶)。”
我一面答应一面去房门后上尿桶。刚坐上尿桶时,忽然传来蓬蓬,蓬蓬之声,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怪叫了一声半天响的“嘎”,飞似的跑到祖母床前,死命往祖母身上一抱,哭的声音都回不转来。祖父祖母急问我:“怎样?怎样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抱着祖母尽哭,晕过去了。一回儿,我的爸妈也赶来了。祖母要大姊去开门,大姊连衣服都不脱,满头满脑包在被窝里一声不响。祖父只好自己起来开门。他们拥进房来,脸色都有些被我吓慌了!爸爸向祖母怀里把我抱了过去,拍拍我的胸口,拉拉我的耳朵指一指地下说:“不怕,不怕,翠不怕!”
“小囡(叫女孩)看见什么东西了吗?小娘是不懂事的,得罪了祖宗了吗?我们的祖宗!对小小囡要多宽量些的:让她好了,我会多烧些纸钱的!”我的妈妈急得要流出泪来说。
叔婶们都手忙脚乱的说着,伸手摸摸我的额角。
慢慢的,慢慢的,我好起来了。他们轻轻的问我,“翠,你怎样了?你讲讲看。”
我更是紧拉住爸爸说:“我,我去上尿桶,听听见……蓬蓬……蓬的东西。”
他们奇怪了。“这时那里有蓬蓬的声音?我们都没听到,那怪怪声本来都要在半夜的。”
“真没有听到。”
“的确没有听到。”
“一定她听了别的声音,以为那怪声音了。”
最后爸爸笑了:“不错,刚刚我上床时,把鞋子扑了几下子,她以为那怪声音了罢?”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脸上浮上一些喜色。
我也慢慢的恢复了,爸爸替我脱了衣服,放进祖母身边说:“不要怕,好好的睡着,明天爸来抱你。”
当晚我浑身发热,朦胧中不时的一声一声的哭出来。天亮了,全身的热度退了一些,饮食依然不进。爸妈真有些发急了,说我一定吓出魂灵了。因些请塘里壁的大妈妈来叫了魂。我的婶婶们骂我的叔叔们:“都是你们说玩说玩吓小了她们胆的。”
不久那怪声音在我能起床那几天也破获了。
寄住在山下空屋里的竹匠老师,因为要回家乡去过年,每天晚间还做些夜工,所以每晚都有那竹杆碰楼板的声音了。大家谈起怪声音,不觉相视而笑。
强盗也从没有近我们的村里过,大概是怕保卫团吧。总不是怕蓬蓬蓬的怪声吧!
(选录自王春翠著《竹叶集》)
​【三白斋评】文章写了三个故事,一是“看人家”的故事。以前没有自由恋爱的年代,都是由媒婆来看一看人家,家里条件怎么样?女孩样子如何?而作者并非正面写,而是从小孩子眼中去看大人的世界。这里其实写了两个小故事,一个是看中了就得嫁过去,所以吓得躲到祖母被窝里;另一个是两块钱订终身,吓得丢了钱坐地上哭。控诉的其实是旧婚姻以长辈主观定,以物质定的封建思想。
第二个故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故事,明明有大米饭吃,却要羡慕别人的野菜饼。生活总是别人的好,这山望着那山高,而不知珍惜眼前物,不珍惜眼前人,这好像是人的通病,自古以来如此。这个故事很有警示意义。
第三个故事写的是一个“怕”的故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为乱世,盗贼四起,怪物丛生,一有声音全村惊恐,听风就是雨,加上谣言的添油加醋,就成了一场人为的灾难,颇有点像“兰溪哄”。等真相大白后,才知那误以为怪物的声音,原来发自于一个竹匠夜间干活时弄出的声音。一场误会却也是非常的令人发省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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