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个孩子开始了对死亡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想起无数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透过窗玻璃，我看到窗外很高很清澈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星星是那么遥远，我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无垠的空间，而周围的村落、树木、池塘、田野以及更远处的群山都显得那么的渺小，我一个小小的人儿当然更不值得一提。这种对比让我毫无预兆地想到了死亡，我的父母终究有一天会离我而去，而我自己也将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并最终停止呼吸......想到这里，我痛苦到嚎啕大哭，直到在梦魇中惊醒。
六岁那年，我的记忆开始于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哭泣。那天我正坐在门墩上看两只公鸡打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哭泣，便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朝那方向狂奔而去。过去的阳光是那么鲜艳，我柔软的头发飘扬在秋风里，我瞬间变得快乐无比。
等我到了目的地，那儿已经站了满满一圈人。我站在人群外围，从一个大人的裤裆下向里面张望，像一只乌龟探头探脑。那声印象深刻的哭泣是从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口里发出来的，她盘腿坐在地上，身体因为嚎啕和哽咽变得起伏不止，浑浊的眼泪、鼻涕和她手中挥舞的白手绢吸引着我最初的视线，以至于我一直都不曾看清她的脸。元小帅就坐在她的腿上，不停地折纸飞机，折好一只，放飞一只。不得不承认，他折纸飞机的技术比我强太多，飞得也比我远，我渐渐看得入迷了。
元小帅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崇拜的目光，于是他试图站起来，以便以更有利的姿势向我展示他的放飞技术，而那个女人却紧紧抱住他不愿松开，似乎一松手他将和那些纸飞机一起离她而去。元小帅挣扎了几下都无法挣脱，反手便甩了那女人一巴掌，嘴里骂道，松手，你个贱女人！趁那女人一瞬间的茫然，元小帅得以从她的腿上逃脱。然后他向我走过来，对我说，走，我教你折飞机去，这帮人太没意思了。说完便很拽地转身走开，仿佛身后的喧闹和议论都与他无关。我觉得这份从容实在是太牛逼了，于是，一挺身从那个人的裤裆下钻出来，跌跌撞撞地追随元小帅而去。
随后，我的身后爆发了一声更加凄厉的哭泣，吓得我都打了一个哆嗦。元小帅对我说：那个贱女人是我妈。她都要去给别人当妈了，还要死缠着我，真卑鄙。那时的我都还从来没听说过卑鄙这个词，但它们从元小帅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更加确定了元小帅牛逼的事实。
元小帅的妈改嫁之后，他的爸爸又逢外出打工，他便住在了他的姑姑家。值得一提的是，元小帅的姑姑是我们村里的医生，在当时，她手里明晃晃的针头是村里所有小孩的噩梦，比如我的哥哥，那时被母亲抱着出门，只要远远看到这位乡村医生走过来，便哭号不止。但元小帅是个例外。我们常常看见他的姑姑凶狠地打他几个巴掌。即便嘴角被打得出血，元小帅依然能轻蔑地对他的姑姑笑着说，你和我妈妈一样，都是贱女人。然后那个小个子女人自然变得更加愤怒，然后更加凶狠地打下去。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元小帅在一个班级。那时的元小帅已经是全校出名的坏学生，几乎所有发生的坏事都能跟他扯上关系。上课的时候，元小帅几乎都不会出现在教室里，倒像是一只无所事事的流浪狗，游荡在学校的某个角落，要么偷偷溜进某个老师的宿舍，顺手从锅台里划拉走半个馒头，要么从窗户向外扔小石子、或是对着高年级的女生吹口哨，张牙舞爪地在校园里称霸。那个时期的男孩子，身量拔高很快，他的裤管常因为没有及时的更换而显得短促，露出一双积满黑垢的脚脖子。
那时候，元小帅的母亲会时不时地到学校来看他，那个元小帅口中的贱女人每次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在学校大门口的石阶上，等待着元小帅的出现。当看到元小帅，她依旧忍不住低声哭泣。而元小帅则很不耐烦的把所有东西都拨到自己身边，低头翻弄那包食物。元小帅最感兴趣的是一种叫做鸡蛋糕的点心。狼吞虎咽吃过了三个鸡蛋糕，他便抹抹嘴巴，打个心满意足的嗝儿，头也不回的收走点心回到教室，毫不在意后边女人凌乱的头发和红肿的眼睛。
至于那些诱人的鸡蛋糕，元小帅毫不吝啬和其他男生一起分享，他提着一大包点心，像个将军一样在教室里一排一排地向下发，直到最后一个发完。然后骄傲地看着其他人和他一样狼吞虎咽。在那个物质还不怎么丰富的年代，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具有太大的煽动性。以后的日子里，元小帅理所当然的拥有了一大批忠实的拥趸，他站在操场中央高声大笑，那种嚣张的风流让当时的我羡慕不已。
进入学校读书之后，我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在那个以分数论英雄的乡村小学校，在老师的期待、父母的警告中，我自然而然的与元小帅划清了界限，越来越少的跟他一起折飞机，越来越远的站在人群外围。尽管那份众人仰慕的张狂和高高抛出的纸飞机一直都是我内心的憧憬所在。
有一阵子，孩子们之间流行一种叫弹溜溜球的游戏，一开始只是用玻璃球来玩。游戏风靡整个学校之后，便演化升级出更先进的道具。于是，不断出现更大的玻璃球，再从大玻璃球演变到铁珠、钢珠。以至于后来已经不是对游戏本身技术的竞技，而变成游戏工具之间的攀比了。王小帅对这种攀比的痴迷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他几乎每天都能拿出和昨天不一样的一种新型弹珠，这确立了他在游戏中的霸主地位，几乎所有男生都对元小帅惟命是从。
我是老师与父母眼中的好孩子，自然不能玩物丧志，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弹珠的喜爱。某一天，我们班主任的儿子拿来一颗至尊弹珠，不锈钢的材质闪着耀眼光泽，让我们每个人都崇拜不已，但仅仅是崇拜，不能有非分之想，因为拥有者是我们班主任的儿子。这种因果关联是理所应当的，在那个年代，我们对老师的尊重和畏惧是现在的学生无法想象的，就连不可一世的元小帅都不例外。他曾经神秘地在教室里向我们宣布：他居然在厕所碰到了班主任，原来班主任也是要尿尿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是在表达一种无知，而是都深深地感到震惊。由此看来，我们对班主任的崇拜，足够涵盖所有与之有关的事物，包括他的儿子、甚至他的儿子的一颗弹珠。
然后，就发生了一件震惊全班的事情——班主任儿子的至尊弹珠居然不见了。那个又白又胖的小孩甚至都哭晕了几次。班主任非常愤怒，他那张原本就堆满横肉的脸因愤怒而变得更加狰狞，根据元小帅对弹珠的无限热爱以及其平时恶名昭著的行为，班主任想都没想就把矛头指向了他。王小帅一开始矢口否认，班主任就让他站在讲台上，一巴掌呼在王小帅脸上，问，是不是你？元小帅说，不是。再一巴掌下去，再问，是不是你？元小帅依旧回答，不是。然后班主任就一巴掌接一巴掌打下去，打一巴掌问一遍，元小帅的脸很快肿了起来。
坐在下面的我看着这凶残的一幕，浑身颤抖，我想再继续下去我可能就会疯掉了。最后，元小帅终究未能扛过班主任逼供的巴掌，他承认是自己偷了至尊弹珠，卖掉换了糖吃了。班主任对自己屈打成招的手段很是得意。为表明自己的宽宏大量，他宣布不会让这个没娘的孩子赔偿任何损失，仿佛这是一种恩赐。
元小帅偷弹珠的事成了一个公开的不光彩的秘密，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秘密下还掩盖着一个更加丑陋的秘密，因为那颗弹珠此刻正躺在我的被窝里。我实在无法抵挡它明晃晃的诱惑，在一个充斥着蝉鸣的燥热的午后，我把这诱惑付诸为一次罪恶的行动。元小帅替我挨巴掌的时候，我心里也曾胆战心惊的后悔，有一瞬间甚至想要站出来坦白，可我终究没能讲出来，以至于到如今，成了我一辈子都难以抹去的痛。我后来也想过，或许对于一个孩子，勇于担当有些勉为其难，但这绝对不能构成我原谅自己的理由。因为这勉为其难的代价，是让另一个孩子去承受本不该背负的冤屈和责难。在此之后，元小帅就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人再愿意和他玩——就算在小孩的世界里，可以容忍最放肆的调皮和恶作剧，却也丝毫不能认同偷窃这样下流的行为。于是，我时常看到元小帅一个人孤零零地行走在校园中，脚步透露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悲凉。我心里时常感到不安，却又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回想起来，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我曾经如此的无耻、冷酷和残忍。
两年以后，我带着全乡第二名的荣耀开始了初中生活。在新的环境里，我如鱼得水，活得风生水起。而元小帅和大多数乡村孩子一样，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开始了一个孩子向一个农民的转变。他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我当初的不安也已跟随元小帅的脚步消逝得无影无踪。
似乎是在快中考的那个夏天，一天，元小帅突然到我家里找我，当时的我正在屋里复习。我的母亲为了让我继续学习不被打扰，大声地跟他说，真不巧啊，五蛋（我的小名）不在家呢。我为了不让母亲难堪，就没有出去，我从窗口偷偷望出去，他变化很大，我似乎都快不认得他了，我大约算了下，我们差不多已经三年没见了。
其时，我的父亲正在院子里锯木头，元小帅蹲在一边，认真地看我父亲锯木头，木屑飞扬，我再看不清他的脸，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向门口走去，脚步依旧透露出一种成年人的苍凉，尽管他依旧是个孩子。后来我对母亲说，以后他再来找我，别再骗他说我不在，我母亲撇撇嘴，别和他走一块，你看谁家孩子搭理他，一个小偷。我心猛地震了一下。可没想到，那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两天后，他淹死在村里唯一的那口池塘里。在我的记忆里，那池塘从来都不曾有过存水，不知道为何，那个夏天会下那么多的雨。那以后，我大病了一场。
他真的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逝了。去年春节回家，我到坟上烧纸，回来途中，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我的父亲突然指着一处石崖对我说，这儿就是元小帅的坟。
我停下来，站在冬日的寒风里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然后深深地朝石崖鞠了一躬。
作者简介：元成均，林州市桂林镇人，现居山东潍坊，自有爱好写作，曾在《潍坊日报》《奎文新闻》及《山东建设报》发表新闻及文学作品若干。因思念家乡成灾，偶然发现此公众号，如获至宝。故以拙作投之，权作与故乡联系的一种媒介，祝愿家乡的贵刊越办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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