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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作者 | 雪飞扬
“娘，到点了，我得走了。”我看着表说。
“还早，还不到四点半，再坐一会儿。”娘瞅瞅墙上的石英钟说。此时是下午四点十五，离娘说的“四点半”还差十五分钟。心里有点着急的我只好再耐下性子听娘说话。聊了几分钟后，还不到娘说的“四点半”，娘却开始催我：“早点走吧，别太迟了，免得在路上急。”这就是娘，总是舍不得让女儿离开，又怕误了女儿的事，还为路上担着一份安全的心。
娘一次次吩咐，别忘了带走她早就准备好送给我的东西。娘坚持送我到街上，嘴里不停地叮嘱着，路上小心，看着我骑上电动车，还在后面喊着：“慢点，千万小心。”
每次走出胡同口，我都要停下回望一下娘。这时，娘总是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正在张望，她是不等到看不见女儿是不会离开的。那次我说，娘怎么越来越舍不得离开我，越来越送啊送的，直到看不见我才回家。娘说，我都七十多的人了，见你们一面是一面呢！还不知能见多少面。娘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波澜不惊。而我的心里却起了轩然大波。我的鼻子发酸，眼眶发潮，我赶紧回过头骑上车就走。
我的亲亲的娘是天底下最平凡的娘，却又是天底下最不平凡的娘。
我与娘本没有血缘关系，我五个月大时才因种种原因来到了娘的身边。娘从此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一辈子来爱惜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孩子，她的大妞，她嘴里的军梅。
我小时候，娘养育我的不易，娘从没跟我说过，倒是亲戚邻居曾在我跟前提起。
那时，没有奶粉。娘让爹从县城给我买来炼乳。每天夜里起床数次为我冲炼乳。
“黑暗中，常常听你娘‘嗤嗤’地划火柴，有时划好几次都划不着。那么冷的天，你娘常常一夜要起来数次。一会儿起来为你冲炼乳喂你，一会儿为你换尿布。我常常怀疑你娘一夜都不怎么睡觉。她容不得你有丁点的不舒服，你翻个身，她都要赶紧起来瞧瞧是否尿了，该给你换尿布了，更舍不得让你哭一声。你只要一动，你娘就知道你是饿了还是尿了。”这是我结婚后多年娘的侄女，我的表姐跟我说的。那时，娘带我回她的娘家，跟表姐一个屋睡觉，表姐亲眼目睹的。
“你常常带着圆形的大黄长帽子，上面缀着两个圆球，衬得你的脸圆圆的，很可爱。你娘给你缝制的小衣服都嘎嘎卡卡（方言，干净、整洁、齐整的意思）的，你爹用大氅揣了你到街上玩。街上的人都说你这个小孩真有福气，穿着别的孩子都穿不上的新衣服，还被爹用大氅揣着，哟，你真是，村里有几个孩子这样！哪个不是穿的溜来（方言，别人穿剩的）衣服或鞋子。就你，一身新，还被裹在大氅里，那么暖和！”这是我的邻居在我成年后跟我说的。
小时候我不吃肉，奶奶曾多次带着妒忌、愤愤的口吻说：“都是你娘在你还很小时，每次吃肉都要给你多夹几块弄到你的小碗里，让你吃伤了。”奶奶在这里说的给我多夹几块的意思，一是为我舀饭时就用勺子给我多舀了几块，二是娘常常舍不得吃把她碗里的肉都夹给我了。
小时候家里总是难得吃上一顿面条，大多时候都是吃的糊涂汤面条。就是那种软软的面擀成，煮到锅里一煮就化的那种。那时候，锅里常常是面条少，杂菜多。娘体谅我爱吃面条，只要是经她手给我舀饭，总要用勺把给我搭上一些面条，我的小碗里的面条就显得比大人的格外稠。而最后一个去舀饭的娘总是稀稀拉拉舀几根面条，娘是把属于她的那一份匀给了我。奶奶常常瞅着我的小碗说：“你娘是不是稀了肚（方言，脱了衣服的意思）跳到锅里给你捞的？”我常常不明白奶奶的意思，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娘因为爱我、对我格外的娇宠曾受了多少奶奶的不满呀！
娘一直在方方面面惯着我。
我们姐弟四个，我是老大，小弟弟比我小十岁。记忆里，每次爹从县城回来买来好吃的，或者有亲戚来带来好吃的。娘都要为我们姐弟四人均分。我快二十岁时还一直是那样的规矩。现在想想真是脸红。在娘的心里，我一直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她的从小就弱弱的、爱生病的大妞。她对待她的四个子女一向是一视同仁的，她没有觉得丝毫的不妥，而当时的我就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娘的这份娇惯。
再穿上娘总是先尽着给我做好换季的衣服和鞋子。
那时，除了偶尔爹从县城给我们买件过年的衣服鞋子外，大部分都得娘一针一线地做。娘白天整天在地里忙活，回到家还有做不完的家务，那些针线只能在夜里赶做。
我怕冷。娘每年都要先为我缝好棉衣，特别的厚，尤其是背心那儿，格外厚，常常让我稍一活动就热得出汗。有次冬天我在邻居小伙伴家玩得起劲，一会儿就热得不得了了。不觉就埋怨娘为我缝得太厚了，让我那么热。小伙伴的娘就跟我说：“亲娘才这样缝呢，后娘都是让那些一眼就看得见的地方袖子啦，前胸啦那儿厚。而亲娘是暖在背心，背心看不见厚，但是背心却最重要，暖好了背心，全身才暖和。”
有一年，娘正在为我缝棉衣，一个邻居来串门了。问她：“别的孩子都缝好了？”娘说没有，说老大怕冷，我先给她缝。邻居十分惊讶，说：“还没见过你这样当娘的，不先给小的缝，倒先给大的缝了。大的都顶得住冷。”娘再三解释说我怕冷。邻居就在一旁感叹：“你待你家军梅可真像亲的，甚至比亲生的还亲啊！”接着邻居举了几个同我一样身世的女孩子的例子，说，谁谁谁她们可都超不住你待军梅好。娘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淡淡地笑着。是啊，在娘的心里，从来没有什么亲的、抱养的之说。她只是按着她本性中的善良去爱她的每个子女，哪个体质弱，她就更照顾点，没有像有的母亲对那些非亲生的子女过于冷淡或者过于热情地做给别人看。在娘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觉得我跟弟弟妹妹们有什么区别，没有。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就是从小身体比较弱的我更让娘操心，更让娘投注在身上的爱多一点。
天生活泼爱动的我，穿鞋子特别费。跟弟弟妹妹们同样的新鞋子，我一季穿不到底，就在前头或者后底破洞了。娘不得不熬夜为我多准备一双鞋子。常见别的小伙伴为了让她们省鞋子，被娘限制着不让干这个，不让干那个，而娘从来没有因此限制或者嫌弃过我，她只是顺着我的天性，我费，她就多加班给我做。
在做家务上，娘也一直惯着我。
七八岁时，我见邻居的小伙伴们去井台挑水，也嚷嚷着让娘给我买双小水桶，也要去挑水。娘一直没有答应，说怕压坏了我的骨头，不长个儿，或者长歪了。任性的我还是常常用娘挑水的大水桶跟小伙伴一起去挑水。别的小伙伴的娘嚷嚷着让她们去挑水。娘却常常阻拦我，不让去挑。
那年，我都十一二岁了，还没有帮娘洗过一次碗。去妗妗家做客，看比我大两岁的表姐整日里忙来忙去地做家务：喂猪、洗衣、做饭、放牛，更别说洗碗扫屋院了。我下决心回家要好好做家务，替娘分担，做个乖乖女。我只做了一天，娘就从我手里夺过了刷子，说去玩吧。趁当闺女时，赶紧享享福，等将来大了出嫁了，就得一辈子围着锅台转，一天也不得消停。娘是让我在家做仙女呢。常听娘她们说：“女人，在娘家一天是修一天仙，在婆家一天是住一天监。”
娘把我惯得一直不成样子。直到我出嫁，还不会和面包饺子，直到今天还不会缝一道衣服上的裂缝儿。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都被娘圈在家里学纳鞋底、做鞋子、搓绳子。我也常常象征性地搓点绳子，或者装模作样地纳几针鞋底。娘从不像别的同龄人的娘一样催促、嚷嚷，嫌弃女儿做的活计少。在娘的心里就是想让我在家里一天就高高兴兴一天，一点委屈也不想让我受。
正是因为娘对我的娇惯，才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溜达、读书，在本子上涂涂写写，让我有了更多的心思去追梦。娘没有像村里别的女孩的娘一样把女儿当成她们的佣人，随意使唤，甚至早早让她们辍学替她们分担家务，更有甚者，让女儿们在村里嫁个有人有势的人家，好替她们做农活。娘没有打过我的主意，从来没有。娘让我好好读书，就算借钱也要让我上到底。
当我因身体原因辍学后，有人曾几次三番到家里给我说婆家。说爹常年不在家，娘一个人种地太不容易了，就在村里找个弟兄多的人家，帮衬着干活，多好。那时，尽管娘每天在地里累得够呛，还是没有松过口，至此常常招来村里人的嫉恨，他们说：“人家开元媳妇（村里人的习惯叫法，用我爹的名字叫我娘）要供大学生呢！人家要找吃商品粮的做女婿呢！”口笨舌拙的娘每常都是笑笑，再不多言。但她心里是有主意的。她常常说，自己在这个小山村干活受累了一辈子，说啥也不能再让女儿嫁在这里，说啥也要到平地去，最起码干活不太累。
娘在村里我的同龄人的娘中，是最老实最平凡，甚至算得上比较没本事的人。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娘像个智者。抛却了自私心，一心只有自己女儿的娘在那一群娘中便蓦然高大起来——高贵的品质往往来自于无私。
我结婚有了女儿后，娘开始负责起为女儿们缝棉衣的重任来。常常在女儿换了棉衣时，步行二十里路来家里拿走，洗干净，再缝制好送来，第二年冬天穿。那年，娘一直叨叨着趁自己还拿得动针线，眼睛还看得见，要早早为女儿们缝上几套棉衣裤。我说或许将来孩子根本就不穿缝制的棉衣了呢，娘不依，非得让我买来棉花，用家里做满月时亲戚们送的布匹为女儿们和我缝了几套棉衣，至今还在老家的柜子里放着。
妹妹却一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妹妹好学，从小看娘总是忙，就早早学了针线女红。她的、她孩子的棉衣裤都是她自己缝制。我是老大，反而更让娘操心得多。
现在，娘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家里，我每周六去看她。娘每每都要早早为我准备我爱吃的饭菜，并且把家里的活儿做完，好让我到家里没事可做。每次我欲找事做时，娘都说有什么活儿，还不够我做呢，你快歇着。有时甚至问我渴不渴，还要去给我倒水。娘不让我做活，娘把我当客人待，为我拿出家里的零食，让我坐在沙发上，或者院子里走廊上跟边吃边跟她说话。
昨天，去给娘送药。娘一眼就看见我衣服的胳肢窝那儿裂开了缝，赶紧找了针线，让我脱下衣服，她亲自为我缝。我说让楼下的缝衣店缝算了，娘不依，说费那钱干什么？
这就是我的娘，一直惯着我的娘。直到今天，她虚岁已经七十二岁，我已经四十三岁。
当年计划生育，我阴差阳错地到了娘的身边，从此成了娘手心里的宝，她用她一辈子的爱来宠着我，惯着我，迁就着我。我是老大，得到的爱却比弟弟妹妹们都多。
娘对我的爱是一种格外的爱。这种爱不是源于血缘关系，却比有血缘关系的爱更浓，更真，更切。我想，我跟娘前世一定也是母女，这辈子阴差阳错没有投到她身上，却又歪打正着地来到了她的身边。如果有下辈子，我愿生生世世一直做娘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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