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作者 | 安秀玲 （原创作品 侵权必究）
107国道上，一辆接一辆的大型收割机突突突突从南向北行驶，仿佛一列受检阅的装甲车。麦田睁着金黄的眼睛，巴望着赶快颗粒归仓。
农民彻底解放了，告别人拉牛扛时代，进入机械农耕。
父亲的农具慵懒地坐在后院东墙根儿，无精打采地闹着瞌睡。街门外的树荫下，男男女女一堆人，围着一张麻将桌子乐。父亲看不惯，嘟嘟囔囔，背绑着手，悻悻离去。没人陪，父亲就找陪他半辈子的农具唠嗑。他拿起一把铁锹，瞅瞅，枣木把子上湿漉漉的，发霉了，长出来灰绿色的菌圃。父亲找出一块老粗布，在把子上抹来抹去，心想，若是天天在田间，不至于这般模样。
锄头，犁铧，三齿抓，四齿叉，地拱子，全锈了，灰灰涩涩的，像父亲的心。父亲一一打磨，擦成明光亮。那光亮照耀着父亲的笑容。父亲的心也像一盏灯笼似的亮。
从此，父亲没事的时候，就去抹擦他的农具。一边擦，一边嘟囔着他和农具的故事。三齿抓，枣木把子断过。由于地硬，三齿抓没硬过地，板折了把子，所以，现在的把子比原来短一截子。还有那个锄头，一锄锛在土里石头上，锄刃就豁了一个口，就像人身上留着一块伤疤。农具和人一样，他的身体里流淌出来的，也是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疼痛。
家里年年有添换，农具越来越显得格格不入。儿媳妇想卖掉，腾腾地方。父亲不敢和儿媳妇吵架，粗言恶语撵跑了收破烂的。使着性子，咚咚扛上楼去。
沟底下，老家的院子荒草丛生，街门外丛生着荒草。有几棵树，也被虫子咬吃了。父亲就扛上农具，来开荒。颓废的老土屋，突然就住在一片青幽幽的田野里。
干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剔着锄面上粘的湿土，和着麻雀们的吵闹，看着喜盈盈的禾苗，摸着明晃晃的农具，父亲心里踏实，满足……
农具最忙的时候，好几家子来借。当然是，先紧着三婶子家用。用完，她不还。往厕所外面的墙角一扔，这事就没了影踪。父亲急着用，翻遍楼上楼下，找不见，焚得心疼，才突然记起三婶子这茬子。一拍脑瓜子，颠颠地跑去。
三婶子专注打麻将，脸也没扭，扔过来一句话，扑通砸在父亲脚前。父亲拾起那句话，照着那句话，找到农具。一眼瞅见上面粘的土，干成白色，硬邦邦的跟铁似的，用脚挫几挫，也挫不掉。父亲气的脸刷白刷白的。到了田里，那锄头钝得像木头锤，光爱粘泥，无论父亲怎么舍得力气，它就是扭着脾气不配合。
父亲一边嘟囔着，一边就走到了地头。索性坐下来，先用小石头片当刀刮净锄头上的泥土。再脱下鞋，把干土面撒上锄面，用鞋底反复搓锄面，直到明光噌亮。这时，锄像一把刀似的锋利。锄地如切葱。
父亲心里不畅快，不给三婶子好脸色。三婶子不长眼，依然来借，依然不还，依然锈成木头锤。父亲从此便不再借她。
父亲耕耘着他的小片儿荒，其乐融融。有事没事，抚摸着光溜溜的农具，心中十分自豪。光溜溜的农具上，写着主人的勤劳，标示着主人的厚德与品性。
一年，一年，父亲老了，熬到孙子办喜事。一大杆子人马，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忙活几天。喜庆的尘埃，慢慢落定，一大家子，四散开去，各忙各的，生活回归原位。父亲拄着拐杖，挪上楼去，推开杂物间的门，喜帖，喜花，粉纸，红纸，气球，灯笼，占满整个空间，唯独不见了农具，陪伴农具的一堆破衣服也不见了。父亲像丢了魂一样，忙不迭地下楼，到大街垃圾堆上找，但他却只是找到一把豁锄头的枣木把子……
父亲天天找，从东街到西街，从家院到村口。有一天，突然找不到父亲了。人们说，父亲已经没了魂，终究会丢的……
安秀玲 以前学写诗，现在学写散文小说。不断学习，愿得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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