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设计/曲海庆
呈现在小渔面前的是一封二十多年前的信。信笺泛黄，是从江苏一所高校邮过来的。
他缓缓地抽出了信，展开。
小鱼儿！
来信收悉。
努力！努力！再努力！！
奋斗！奋斗！再奋斗！！
枫姐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日
字迹绢秀如同飘逸的枫。
小渔的思绪穿越了时光隧道。
二十多年前，林州一中。校园里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日光透过婆娑的杨树叶，落下参差斑驳的影子。乒乓球案前，青春少年的欢呼笑语，直冲云霄，篮球场上男生生龙活虎，挥汗如雨，激情飞扬。
校园外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张学友凄伤哀婉的歌。
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
《吻别》这首歌，一九九三年荣登港台金曲榜榜首数月之久。这张白金专辑全球热卖超百万张。多少痴情男女，眼含热泪，听着这首歌，相拥着分别。
没有哪首歌比这首歌更符合小渔此时的心情。
他的眼前飘飞起纷纷扬扬的雪。
暗恋了几年的枫，考上了一所大学。而他，选择了复读。
回到了黯然神伤的地方，日子如煎如熬。
窗外的杨树叶开始凋零，一片一片，从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美丽而凄伤。
小渔听着课堂上老师云来雾去的讲授“高考要点"，心不在焉。眼前不时浮现着枫的影子。
江小渔称她为姐，她称小渔为小鱼儿。枫先于江小渔考上了大学，他的分数仅仅过了一所地方大专的建档线。
不甘心命运的江小渔，选择了复读。
复读班的同学都是熟悉的面孔。班主任是田老师，个子矮矮的，面容清瘦，灰白的头发，上课前头发总是梳的一丝不乱，衣服总是朴朴素素，洗的干干净净。
他担任两个复习班的化学课，是学校的名师。说话抑扬顿挫，慢却显得有力。
江小渔特别喜欢听田老师的课，眼前的这封信，却让他彷徨不已。
枫已经到了大学里新的世界，已很少再给小渔写信。
有时，信中会写到有一个男孩追求她，会弹吉他，会写诗，让她心猿意马。
心猿意马的枫却让江小渔坐卧不安，可是，内心的苦楚却不知向谁倾诉。
晚自习课上，同学们低头做着一道道试题。田老师扫过了教室，看到了江小渔双手托着腮，出神地望着窗外。
田老师轻轻地来到了江小渔身旁，俯下身子，轻声地问：“小渔，有什么心事吗？"
江小渔没有料到老师来到了身边，慌忙地摇摇头，赶忙低下头，去看他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试题。
他想起了高三时的班主任元老师。
元老师，板寸头，方方正正的脸，不苟言笑，严肃的表情让人想起了四大名捕中的“无情"。当他走进教室，欢乐的天空会飘飞起雪，喧闹的同学就象中了魔咒，哑然无声。
不幸的是，晚自习后的一次相约，他和她被威严的元老师迎面撞见。冷冷的目光从江小渔身上瞥过，令他不寒而栗。
同学们私下里拿历史上的袁世凯与元老师相比，称他是"元大头"，并调侃说“元大头是刀大杀人多。"
早上跑操，元老师会准时到宿舍里。宿舍外刚听到他威严的一声咳嗽，想赖床的同学像打了鸡血，弹簧似的，一跃而起。起的急的头会碰到上铺，眼冒金星，甚至，慌乱中仅穿一只袜子，趿拉着鞋，边跑边兜，捂着脸，从他面前匆匆跑过。
课堂上，元老师在津津有味讲着代数，江小渔埋头写着日记，写着对枫的痴恋。
一支粉笔头弹航导弹似的从前台飞到了江小渔头上。痴迷于情感世界的江小渔竟毫无知觉，没有抬头。
“弹航导弹"是元老师的特有武器，精准率百分百，是对顽劣学生的先期警告。
犹如美国警告伊拉克无效，“元大头"悄无声息来到了江小渔身旁，看到了沉浸在情感世界中的江小渔如痴如醉，暴跳如雷，用力地抓起了江小渔的日记，掷过去。
江小渔伸手要去夺日记，却被元老师如垃圾般的掷到了地上。
江小渔满眼含泪，倔强的站着，仰着头。
耳边传来了元老师愠怒的声音。
“看一看，班里的有些人，天天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无病哼哼！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写情书，谈恋爱。谈恋爱能考上大学吗?写情书能当饭吃吗？这个年龄不努力，别到时候后悔都没地方哭。当学生的不读书，天天上课吟风弄月，这叫什么？不务正业。"
江小渔狠狠地看了元老师一眼，依然倔强的仰着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沉默了一会儿，发疯似的把桌子上的书推到了地上。
文具哗地掉了一地。
一本本书被江小渔高高地抛到了空中，如二战神风战斗机折翼，冒着黑烟呼啸着俯冲而下。
江小渔蹲下来，把蓝色塑料皮的日记本捡了起来，高昂着头，摔门而出。
沉默的火山爆发了！这是元老师没有料到的。摔门而出的他能感到背后戮过来的食指的寒光，如段誉的“一阳指"。剑气穿心。
身后隐约地传来了元老师的喝斥：“不好好学习？看你对得起谁？"紧接着听到元老师叹了口气，说：“完了。不可救药。江小渔算是完了。彻底地完了。"他能想象到元老师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恨铁不成刚的失望。
“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教室里成了水泊梁山。
大家喧闹了起来。有跺脚的，有拍桌子的，有高声尖叫的，有的竟然吹起了唿哨。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教室里有人唱起了国歌，起先稀稀拉拉，如涓涓细流，到末了竟雄伟了起来，如滚滚涛流。
如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的江小渔，在暗流涌动的教室里，掀起了欢乐的浪涛。可惜惊涛还未来得及拍岸，卷起千堆雪，就平息了下去。元老师回过了头，冷冷的目光扫过了教室。手中的弹航导弹如段誉的“六脉神剑"，嗖嗖射出。教室瞬时恢复了平静。
元老师愤怒而又激昂地说：“小毛孩，毛都没长全，就想作精？想干什么？造反吗？想学劫江州法场的李逵？不由得你们了！疯了你们了。想翻江倒海，得看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他用手指着几个作乱的匪首，“你！你！你！给我站出来！出去！”
“护法运动"宣告失败！
被驱逐出去的几个匪首，成了钟馗门神，耷拉着头，面壁思过。私下里对视，偷偷地笑，这种硬生生的憋回去的笑，很不好受。
如同梁山好汉看到了造反胜利的曙光，在元老师刀大杀人多的镇压下，又恢复到了落草前时期的黑暗。
江小渔清醒过来，又回到了现实中。
“小渔，信得过我的话，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一说。说不定，我能给你解解心结。复习阶段，有心理负担可不好。不说也可以。什么时候想说了，就来找我。"田老师睿智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光芒，轻轻地拍了一下小渔的肩膀，缓缓地走出了教室。
自习课结束，秋夜已经颇有凉意。白杨树叶落了一地，踩在上面，窣窣作响。
他下定了决心，拿着枫写给他的信要和老师倾诉。
“田老师，我……"江小渔犹豫着。这种事，不知如何向老师开口。只是很快地把信交给了田老师。
田老师笑着说：“小伙子，有啥不好意思的？小伙子要爽爽快快的，别吞吞吐吐的。我可是等你跟我开口说话呢！"
他迈着缓慢的步子，来到了教室窗口。从口袋中拿出了老花镜，哈了口气，轻轻地擦了擦，小心地从信封中掏出了信，借着教室透出来的昏黄的光，微仰着头，眯着眼，费尽气力，却看到了单张信纸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低下了头，把眼镜摘下来，信轻轻地叠好，交到了小渔的手上。笑着问：“看字迹像是女孩写的?"
小渔像做错事的孩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到你们这年龄，情窦初开，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关键是枫已经考上大学了，你还在复读。她是鼓励你好好学习呀!"田老师沉思了一会儿，说。
“可是，为什么我每次给她写很长的信，她给我回复的信，就这么简单的两句。她告诉我，已经开始喜欢上同校的一个男孩子了。"小渔忧伤地说。
“到新环境，人都会变的。关键是她已经在大学了。你和她的人生已经有了差距了。两个人要想平等而视，唯有你也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几年后，枫大学毕业，成功人士。"田老师顿了顿，接着说，“其实，爱情，有时候并不是生活的唯一，怕的是，你把它当成生活的全部。"
江小渔的心底翻腾着难言的苦楚，他眼中含着泪，对田老师说，“可是，我爱她呀！她怎么不懂我的心，老是称我为‘小鱼儿’。我放不下她。她的一封信能让我升入天堂，也能堕入地狱。"
田老师盯着江小渔的眼，淡淡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升入天堂堕入地狱的唯有你自己，看你如何去面对。正因为枫心细，她才写了两句话鼓励你，是为了让你努力，考上好的学校。写的多了，会让你分心，胡思乱想。你想一下，几年后，枫大学毕业，成功人士，你没考上大学，失败了，你怎样才能配得上她的爱？仰视吗？唯有努力，和她到一个高度，才能去爱。小渔，想想自已的父母供你上学的不容易吧！"
田老师拍了一下小渔的肩膀，缓缓地说：“老师陪不了你们走一生的路。你们的年龄还太小，爱，就象青苹果，摘下来，去尝，是酸涩的，肩膀太嫩，还挑不起爱的担子呀！这些道理，现在讲给你听，也许，你还不懂。"
江小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到一定年龄，你会明白青春时期的爱情只是人生的过往，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到最后会成为陌路人，能做朋友也算不错了。陪伴你走过一生并为你真正所爱的人会在人生未来的某个时间出现。"田老师掏出了手绢，递给了小渔。
小渔的眼角闪着晶莹的光。
“大小伙子，可不兴动不动就抹眼泪呵!人都说男子汉的眼泪可是金豆子呵！"田老师哈哈笑着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呢！好好努力吧！枫也盼你成功呢!记住老师说的话，一切都会过去的。落在一个人身上一生的雪，我们不会全部看见的。这些道理你会懂的。"
江小渔鞠了一躬，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愁云散去，开心地笑了。
期末化学考试全年级第二名。第二年高考誓师大会，江小渔光荣成为宣誓领读人。
复读后高考，结果仍不理想。小渔依然考上了头年就考上的那所地方院校。人生，有时，真的莫名其妙。但他记住了田老师的话。
九九年，枫结婚。枫拒绝让小渔出席她的婚礼，怕他伤心。枫结婚那天，冰天雪地中，小渔向着西方，叩了个头，对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举行了葬礼。
二零零一年底，江小渔结了婚。他的婚礼，枫也没有参加。诚如田老师所言，真爱也许是在人生未来的某个时间出现。小渔遇到了今生的真爱云。婚后，小渔挣钱养家，云儿相夫教子，日子静静地如河水流逝，平淡幸福。
岁月如此匆匆。多年后，两位恩师已经作古。元老师所言的“写情书不能当饭吃"己经验证了绝对的正确，文学是不能养家糊口的，只有少数人可以。他摇头所言的“江小渔完了。彻底地完了！"被证实绝对的错误。这些年，江小渔如过江之鲫，没有完，依然倔强地存在着。田老师所言“青春的爱情都将成为人生过往"也在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如雪松，四季常青。
前些年，从朋友的口中，江小渔得知了枫的情况。枫离婚了，这些年，与孩子过着平静的生活。曾经五彩缤纷的爱情化为了烟熏火燎的生活，曾经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化为了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江小渔听了，不胜唏嘘。
一次，江小渔与枫偶遇在街头。
两人相视无语，莞尔一笑。枫郁郁地说：“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似水年华？"
小渔低下了头。心中千山暮雪。
“是呵！谋杀了我们似水年华，到底是谁?"他也在问。
郭奋勇 网名啸天，林州河顺人。现居桂花居小区。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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