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作者 | 申中明（原创作品 侵权必究）
我对大姐最初的记忆，始于一颗破碎的鸡蛋。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中原地区绝大多数农村尚在与饥饿抗争，能吃上一顿饱饭应该是所有人的梦想。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养一窝鸡，但鸡蛋不是用于自家人享用的，而是在攒够一定数量后，拿到村供销社卖钱，或者用鸡蛋换来油盐酱醋、笔墨纸张、布匹纽扣等生活必需品。无疑，鸡蛋就是农村人的“钱袋子”、“命根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记不清这件事发生时自己究竟是3岁还是4岁。记忆中的那天阳光明媚，刚产下蛋的那只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叫声有些吓人！我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从这只不太友好的母鸡身边走过，在鸡窝里找到了那颗带着鸡的体温的蛋。当我满心欢喜捧着这颗蛋准备交到大人手里时，也许是因为自己手小攥不住蛋，也许是我与这只刚生下蛋的母鸡对视时有点慌乱，我手中的鸡蛋“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蛋液四溅……少小的我顿时手足无措，我知道自己闯祸了！
就在我伤心无助、准备逃离现场时，我的大姐神奇般地突然出现了。总是出现这样的情景，年少时的我无论什么时候遇到麻烦，我的大姐准会出现。只见大姐拿着一个饭勺，蹲在地上把那个破碎的鸡蛋刮进了勺子里。还安慰我说：“别跑别跑，别怕别怕，一会儿给你吃鸡蛋！”大姐把勺子里的碎鸡蛋皮拣出来，然后把勺子放在炉火上烤，鸡蛋很快便熟了，大姐又拿出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有大姐的呵护，我不仅没有受到大人的呵斥，而且还品尝到了从来不敢奢望的鸡蛋！这鸡蛋的味道太好了，以致若干年后能够随意吃鸡蛋的年代，却再也品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上小学了。虽然是义务教育阶段，但笔呀、本呀、文具盒等学习消耗品还是靠自己买。家里穷，还做不到随缺随补。这时候的大姐已经出嫁两年了，且我的外甥也已出生。中原农村有“拴孩子”的习俗，就是女人生孩子后，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上家看望生育的母亲和孩子，并送上礼金。当时的礼金也就是一毛、两毛，但一支铅笔三分钱，一个笔记本一毛钱，一盒腊笔两毛钱。大姐家和我们家是同一个村，两家相距不过几百米。我几乎一有空就往大姐家跑，每次大姐都会给我和二姐几毛钱，让我们购买学习用品。有了大姐的救济，我在小学阶段从没有因为买不起学习用品而发愁。
大姐在我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老大，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大姐小学未毕业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了，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大姐深知知识的重要性：“你们只管好好读书学习，啥事也别操心，有大姐挣工分呢！”刚刚二十岁的大姐，常常这样教育我们。我上初中后一直想买个收音机，可攒了半年钱还是有10元的缺口，七十年代的中原农村，10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大姐家也不富裕，可大姐知道我的苦恼后，二话没说为我凑齐了这10元钱。当我从新买的收音机里听着“小喇叭现在开始广播”时，我知道是大姐成全了我的少年梦。
那个时候正是我国历史进程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革命、促生产”、 “备战备荒为人民”的特殊年代，父亲作为建国前的老党员和村支书，每天忙于村里各项活动，还参加红旗渠工程大会战；母亲作为村干部家属，当然也不能落后；看护弟弟妹妹这样的“家事”自然落到了大姐身上。正值芳华年代的大姐，俏丽聪慧，活泼开朗，极富个性，本应该像同龄少女一样享受玫瑰色的生活，然而为了我们，她就像一只使命在肩的白鸽，紧紧地把我们护卫在她的翼羽之下。大姐不仅干农活儿是一把好手，做针线活儿更是心灵手巧，我们兄弟姊妹小时候穿的布衣布鞋，多数出自大姐之手。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大姐也经常被请去剪纸、出花。七十年代后期，随着外甥女的出生，大姐家的老房子已住不下一家四口人，急需要盖个新房，但家中既无钱，又无壮劳力，而且申请房基地也需要排队等待。我姐夫性格有些内向，从不愿求人办事。我大姐与村干部摆事实讲道理，批下了房基地；四处筹款，借来了盖房子的资金；需要人工时，大姐分别上门邀请。不长时间内，新房就落成了。大姐的好人缘和办事能力很是让我们佩服。早早就走向社会的大姐，也是我们了解社会的启蒙老师，村里发生的事，家乡的风俗人情，我们都是从大姐这里知道的。在寒冷的冬夜，我们几个弟妹围坐在炉火边，听大姐讲着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事，明白了好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我是家里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的，也可能是性格讨巧吧，我能明显感受到大姐对我的溺爱，而我也是受大姐恩惠最多的。我有时候想，大姐就像一棵大树，为我成长道路上遮挡了好多风雨；大姐也像一盏灯，为我照亮了前行的方向。
高中毕业后，我参军入伍了，一路北上，一去千里， 驻守在冰雪覆盖的内蒙古集宁地区某部。有次探亲时与大姐聊天，大姐说我参军那年还不足19岁，体型瘦小，身体还未长成，书生气十足。从我参军走那天开始，她就经常处于一种惊恐状态，总害怕我有什么闪失。那时候通讯尚不发达，书信是与家人沟通的唯一方式。每次收到我的信，大姐总是看了又看，她说，我弟写这封信时形神集聚，这书信上有我弟的气息。入伍后，我牢记父母和大姐的瞩托，入了党，考上了军事院校，当上了军官，家乡还多次收到我立功受奖的喜报，我“鲤鱼跳龙门”的励志故事在乡邻中传为佳话，我的大姐也随着我的成家立业而逐渐从隐隐的担心转变为由衷的喜悦。
祸福总是相伴而行的，就在我们兄弟姊妹各个家庭朝着小康社会迈进的时候，年近七十、含辛茹苦的母亲突然偏瘫在床。九十年代末的农民还没有医保，我母亲住院两个多月的费用，几乎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但灾难也能够激发出一种内在力量。我大姐主动牵头，兄弟姊妹三家轮流侍候了母亲13年。这13年间，两个姐姐和嫂子精心侍候，母亲没有得过一次褥疮，更没有因为照顾失误而加重病情，其中的艰辛一言难尽。母亲走后，年近九旬的老父亲身体上也出现了各种状况，两个姐姐和嫂子又轮流侍候父亲。大姐说：“要把侍候咱爹咱娘当成事业做，这是咱做儿女的责任！”大姐当年侍候母亲时才50岁出头，到如今已被岁月磨砺成了一位近70岁的白发老人。这些年，姊妹们虽然失去了很多，但我们这个家团结友善，敬老孝亲，一家人相亲相爱，抱团取暖，良好的家风家规闻名于乡邻。
2017年的一天，外甥突然来电话说想开车带大姐来包头看望我，我顿时喜出望外，如果能在这座美丽的北方城市陪从未出过远门的大姐好好转转，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望眼欲穿，大姐和外甥一家行程千里，风尘仆仆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面对与我长相酷似、略显疲劳的大姐，我竟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带大姐参观赛汗塔拉城中草原，大姐感叹这座城市的宽广和安详；我带大姐参观白云鄂博矿区的大矿坑和巨型作业车，大姐惊叹于工人阶级的力量，她说：“这大地方的人本事真大，咱庄户人和人家一比，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我还陪大姐参观了白云鄂博大草原和黄河湿地小白河，从小就生活在山区的大姐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一路上兴致很高，长期以来晕车的症状竟然也奇迹般的未犯。大姐情绪好，我这个做弟弟的自然也很高兴，我想好好弥补一下这30多年来大姐对我们这个大家庭付出的心血，也弥补一下自己对父母亲无尽的愧疚和缺憾。
我和爱人尽可能为大姐改善伙食，我曾服役过的部队的老首长和老战友也积极主动为大姐安排饭席，合影留念。有我的陪伴，大姐在这些席面上并不怯场，一再感谢大家的热情好客，也对我这个只身在外的弟弟有这么多的好朋友而感到欣慰，只不过节省惯了的大姐对那些被浪费掉的饭菜十分惋惜。
大姐这大半辈子，经历过很多磨难，但大姐从未放弃过努力，也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大姐勤劳持家、乐观向上、自立自强、不亢不卑的风格，给我们兄弟姊妹以及她的子孙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好大姐感到骄傲和自豪。如今，我依然与大姐远隔千山万水，但我对大姐的牵挂从未停止。
我想起海子一首诗：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申中明 河南省林州市人，供职于包头市文化新闻出版广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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