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荐读】刘志红丨一个正在告别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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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在告别的山村

  □ 刘志红 / 文

一条水泥路蜿蜒地穿行于山沟沟之间，循着水泥路便走到了这个叫作石家庄的小山村。村子呈南北走向，一条小河穿村而过，东边是水泥路，西边是房屋。说是小河，其实也不贴切，应该叫作小塘或许更合适点。看不到水源，水的颜色是那种没有活水源的黄绿色，没有碧波荡漾，也无水纹圈圈，整个就是一潭死水。水里当然也未曾见到鱼呀虾呀一些个活物的影子，只是水中一个个冒出的圆柱形、盖着盖子的建筑物有点让人看不明白。走近了，掀开盖子瞅瞅，原来是水井。据说这是当年农耕时代家家户户都有的水井，水井之所以建到河沟里，大约是为了寻那一个个山泉源头。

夏季，雨水季节，河沟里的山泉一个个都开了，河里的水涨得跟岸一样齐平，各个水井也都饱饱地喝足了水。

布谷鸟率先在村里唱响了春的音符，沉睡了一个季节的小村子伸个懒腰，醒来了。村人们得到一段时间的休整，也精神抖擞地开始了春种。

棉花、红薯、高粱、花生……该下种了，一个个都需要水的滋润才能生根发芽，而那条夏天雨水充足时的河流不知何时早就干涸了。村人们这时候倒也没有多么张皇，看吧，他们不急不忙地走到自己的水井旁，掀开盖子，一条长长的带钩子的绳子勾着一个大铁水桶，只听窸窸窣窣，再咕咚一声，就知道水桶已经吃进水，岸边的人便提起劲儿来奋力往上拽。一桶，两桶，桶桶水运往田地里，一个种子一个碗口大的小坑，一个小坑里一碗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少了种子出不来，太多了，水井里的水怕种不完该种的种子，只听得轻微的扑腾扑腾声，各色种子随着一碗碗水相应地落入了农人早就为他们准备的坑里，而这些种子们将凭着这一碗水生根发芽，长出农人的希望和梦想。

透过这一座座高出水面半人高的水井，可以想见当初属于这个村子的蓬勃与热闹、贫瘠与苍凉。一条天然的河沟瘦弱地躺在那儿，裸露着天生的参差不齐、颜色不一的肌肤。河的两边是泥泞的黄土小路，上面随意滚动着大大小小的河卵石。而今，经过大力修整，它早已经旧貌换新颜，岸边小路一色青灰色的大理石砌切，相距数十米远便有大理石台阶通向岸上，护栏是讲究的粗壮结实的防腐木，靠近河的北头是一个防腐木建成的八角凉亭。亭的中间放着大理石圆桌，八个鼓型大理石椅围桌而站，显得颇为古朴雅致，让人感觉仿若不小心走进了电视剧里财主家的后花园凉亭。

河的尽头似乎是为了呼应凉亭的，大理石铺就了一个弧形跑道，便于游人或者孩子们散步嬉戏。

当然了，这都是我的一些设想，因为村里根本见不到几个人影，更别提孩子了。

沿阶而上，北行走不了几步便是村小学。

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嘟噜着一张锈红色的脸，寂寞地守望着进村的方向，似乎是期盼，又像是目送。高高的弧形门头上“石家庄小学”几个剥落得已然看不出本色的大字，显得落寞而寂寥。整个大门看起来，虽然败落得早已没了当年的荣光的痕迹，但是依然不失某种威严。

大门关得很紧，几乎没有缝隙，可见当初做大门时，是多么严谨而认真，学校的大门呵，文脉之地，人才的摇篮，来不得半点马虎的。

只能站到旁侧的石头上远远地向里面望。

两层白色的教学楼，绿色门窗虽然破旧，但并不破败。每层楼上有一个教室和一个办公室。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来：上课了，教室里书声朗朗，站在讲台前的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当当当，下课的钟声刚刚敲起，同学们便从书本里抽回了眼睛，瞄向老师，只待老师那句：下课。随着班长的一声“坐下”，同学们便蜂拥而出涌向楼梯，大家你推我搡着，最里边笑闹着，手也没闲着，他推她一把，她搡他一下。

瞬间，校园里沸腾起来了。同学们跳绳、踢毽、丁拐、追打……

当当的上课钟声响起，同学们又笑着叫着打着闹着跑向教室，校园里瞬间又安静下来。

学校西边是一座戏楼，上面水泥雕刻着大大的石家庄剧院，咋一看，那高大、那气派，以及上面那些大而舒展的楷体字，还真让人恍然觉得是城里的某座剧院呢。上面的红漆已然剥落，但字的形体、还有威仪，并没因此有丝毫的改变。

打问一位老大爷当年村里唱戏时学校里怎么上课，答曰，放假。

学校迁走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到底有多少年？

大爷挠挠头皮，说记不起来了。我说大概应该是新千年伊始吧，大爷随口说，就那样。

是啊，一座学校的消逝乃至一座村子的消逝肯定不是一朝一夕或者是具体的某年某月的，而是随着日头的升降，慢慢慢慢慢慢地变弱变小，直至消逝。谁又能说得清一个具体的年月呢？

这座小学的上课钟声停摆了，而县城的上课铃声却响得越发脆亮了；这里的街道孤寂了，而县城的街道却在日益拥挤。

沿着河边的水泥路往南走，一个个一米多宽的小胡同呈东西走向，一色清灰大理石铺面。沿着胡同往里走，用不了多时便走到了尽头，尽头处呈分叉状分成南北两个岔口，又形成了新的胡同。一个个胡同虽然被打理过，比如，一律铺就的大理石路面，墙面上也被简单修整过，一律涂上了灰色砖型图案，看上去讲究而气派，但胡同并不整齐，而是时不时便会鼓出一个橛子，犹如一个人腰身不好，在那儿屈腰撅屁股。

正是正午，并未出现期待中的那种袅袅炊烟，还有那种吃饭时的呼儿唤女声，只听得一座院落里有人声。到达一处开阔地，放着碾盘、石凳石条、以及几样简单的健身器械。三位妇人中一个坐在石凳上，一个坐在健身器材上，还有一个坐在墙边的石块上，边说话边吃饭。碗是那种漆了黄漆的大铁碗，走近，跟她们聊。都笑着说，我们吃得多，所以用这样的大缸碗，一次盛一碗就够吃了。问她们年龄，让猜，我推算她们的年龄应该五六十岁，便说五六十吧，都笑了，说最小的已经六十六岁了。

又问种了几亩地云云，说自己的土地舍不得丢，都种着，好几亩呢！我说能干得动吗，其中一位笑说，干不动又能怎样，干不动也得干啊。

一位大妈热情地邀我吃饭，我说不饿。

这都下半晌了，哪儿能不饿呢？快，我去烧火，一会儿就给你做碗面。

我笑着婉辞了大妈。

听到旁边一个柴门小院里有说话声，便随手推了柴门进去。

院子很小，进门就是一个简易的用土坯砌成的隐壁墙，门的左侧是简陋的饭棚。放着一个铁制、烧柴的小炉子。里面有刚刚烧完饭留下的火星子，可见，屋子里隐隐约约飘出来的饭香味儿就是从这炉子上烧出来的。

屋子是堂屋，四小间，两进出门。白墙绿门窗，一看就是八十年代的建筑。

出了门，不觉问起大妈们，现在国家补贴让大家装上天然气了，不是不让烧柴了吗？大妈说，这小山村，谁管呀，我们都是烧柴，你们城里人吃着可能会觉得烟熏气，但是我们吃惯了这烟灰味儿，就是吃着香！我笑着说，哪里，人间烟火嘛，还是经过烟熏火燎的饭菜香呢！大家都笑了。笑过后，又是一声轻叹，说是这样说吧，其实，如果国家硬不让烧柴了，也只能用天然气喽！我说当然还是天然气好啊，干净卫生、方便快捷。

各有各的好处吧！一位大妈接话道。

告别大妈继续前行，又绕到了临河的大街上，街边，一座土石结构的老式房屋吸引了我的注意——门头上居然赫然写着:石家庄供销社。原本以为也是废弃的老屋，细看，居然挂着崭新的纱帘，掀帘进屋，一位大爷像模像样地站在老式柜台后，恍然间，让人觉得回到了八十年代的农村供销社。

大爷说房子是租的村里的，一年二百四十元。房子共五间，其中两间是大爷吃住、生活的地方，三间是供销社。

左侧是一排铝合金超市的货架，琳琅满目地摆放着矿泉水、各种小零食，进屋的这边则是木制的老式货架和木头框架玻璃面的老式柜台。

货架上摆放着暖壶、伞、松紧绳、打火机、香烟及一切针头线脑日常生活离不开的用品。

大爷从另一间屋里端来他的午饭——蒸菜大米饭，旁边是酒瓶和酒杯，吃一口饭，喝一口酒，跟我们说，我顿顿离不开酒。大爷边吃饭边跟我们攀谈，从他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他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女儿在元康镇上开超市，小女儿买到县城房，专门给孩子做饭去了。老伴在县城某商场做保洁员，周末休息时便住到小女儿家，娘俩一起逛街、到哪儿游玩，极少回家。一年他和老伴除了开销，能落下三万元。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样事物是单边的，所有的事物都是由两面组成，消逝往往伴着重生、萧条总是与繁荣遥遥相望、贫穷与富有也总是会相辅相成的——城市与村庄哪儿又有明显的界限呢……任何事物都具有截然相反的两个面，或者说前一个是后一个的土壤，后一个正是生长于前一个的消亡。

新生事物的生成必然要取代一些旧事物。

相对于村庄的不断消逝，村里人口的不断减少，城市却在不断扩大，城里人口的不断增多。

慢慢慢地，太阳正在以看不见的速度西斜，似乎刚刚还日在中天，一忽儿便看不见了她的脸。随着太阳的消失，村里也黯淡下来了。关于这个村子的探寻，便也暂告一段落了。

今天，我哪里仅仅是来寻访了一个小村庄呢？我分明是站在一个时代的节点，观望了一下村人们的曾经、现在，或许还有将来……

站在村口，我分明听到时代的列车轰隆隆穿村而过，带走了很多，也留下了很多……

 ——  The  End——    

刘志红 笔名雪飞扬、刘红，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从事教育工作。有作品刊于《阳光》《短篇小说》《牡丹》《佛山文艺》《新安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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