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王海霞丨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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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愿

  □ 王海霞/  文 

在人的一生中，总有些事情值得终生铭记，甚至深入骨髓，刻入生命。对于修渠人赵万青来说，尤其如此。

赵万青，林州市东岗镇上燕科村人，年近九旬，瘦长脸，胡子刮得只留下胡茬，看上去不似一个庄稼汉，眉毛头发均已花白，似染秋霜，脸上一块大老人斑，彰显着年龄。颧骨微挺，眉毛略扬，眼神微聚，眼眸像红旗渠水一样清澈，望向远方，穿越时光……

 

不堵住水眼，坚决不回家，宁愿甩掉十斤肉，少活二十年，也要修成水库

回忆起修建南谷洞水库堵水眼的过往，赵万青的喉头上下滚动着，记忆愈加凸显，如河水袭来……

1958年，南谷洞水库进行坝基清基排水回填，成百上千的民工，脱下棉袄棉裤，赤身下水搬石清基，用桶提、车拉、机器抽、渠道排等，日夜苦战二十多天，水不但一直清理不完，还不断往上冒，用了200多条麻袋，进行了四次围堵。

第一次，用麻袋打成墙，把装满土的麻袋扔下去，都被水冲走了。

第二次，把水逼到上游，想办法处理水眼，还是堵不住。

第三次，吸取上两次的经验与教训，仍然没有成功。

吴祖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水眼堵不住，影响施工，谁来做这件事情？谁能把这件事情做好？副县长马有金和吴祖太摆开擂台，看谁能把水眼堵住？咚咚的鼓声震得人心颤动，也震得赵万青热血沸腾，但他心头充满顾虑：去吧，作为长子，家中还有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可是如果人人都这样想，永远也堵不住水眼。顾不了那么多了，赵万青在心里想：戏文上常说“自古忠孝难两全”，爹、娘—原谅孩儿不孝，要是万一我有个好歹，就让弟兄们替我尽孝，照顾年幼的孩子们吧！他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蹭蹭地跨上擂台，向在场的领导和群众表态：“我，赵万青，不堵住露水河，坚决不回家，宁愿甩掉十斤肉，少活二十年，也要修成水库。”

吴祖太激动地一指：“好！赵万青，只要你堵住水，就给你安排工作！

铮铮汉子，一口唾沫一个钉。这话既是对别人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当然，出于责任心的同时，还包含着个人信念。

第四次围堵，立了“军令状”、身为东岗营第七连连长的赵万青一跃跳进冰冷的水中，赵万青明白，只有找到水眼，才有可能堵住渗漏。

早春，太行山地格外寒冷，天空飘着雪花，随着夜幕的降临，气温也越来越低，冰冷的水大发淫威。据赵万青回忆，冰冷的水没过了他的头顶，牙齿上下不断碰撞、打颤，感觉身体也不受自己控制，他拼尽力气用双手、双脚不断在水下摸索，探寻水眼。摸到了、摸到了，赵万青心中暗自欣喜，他赶紧把身体贴上去，用身体堵住水眼。据《林州水利史》记载，巨大的水压冲击着他的身体发出嘶嘶的响声，他一口气喊着：“快排水！快排合水！”众民工一拥而上，仅用5分钟时间就排完80立方米积水，他又让大家立即往他身上填土，叫大家用脚跺，用锤子捣，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泉水不再往外冒，才从泥土里钻出来。

水眼终于堵住了，工友们七手八脚将赵万青从下边拉上来，整个身体冻得黑青，他用生命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成了林县人心目中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的英雄。赵万青站在高大的坝基上，深沉的夜里，他的身影更高更大了，像一尊雕塑，似一座丰碑，傲然挺立！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会有一种痛终身伴随着他。

《红旗渠图志》一书“血汗筑成南谷洞”中描写到：南谷洞水库是林县人用血和汗筑成的。不得不说的是,在修建水库时,存放在水库工地一级水洞的三号洞炸药箱莫名着火,当时洞内有近70人正在作业。千钧一发之际,22岁的元金堂抱起冒着浓烟的炸药箱冲出了洞口。巨响之后,大家四处寻找元金堂,却只见洞外处处血迹,几天后甚至在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一片片被烈日暴晒成干的残肢。

彼时，赵万青就在现场，他在铁匠炉旁边，离三号洞口最近，爆炸形成巨大的冲击力，将地上沙石土砾崩得到处都是，赵万青的腿被炸得血迹斑斑。

那条受伤还未痊愈的腿，在冰冷刺骨的凉水中浸泡后，留下了后遗症。每到刮风天就痒，越抓越痒，越痒越抓，痒到血液、骨髓里，钻进了心里，每次抓得满腿都是血痂。赵万青看看受过伤的腿，说：“受点罪咱不怕，就怕当时下到水里上不来，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孩子们那么小就没了爹。”

这条腿见证着赵万青不服输的“犟性子”，见证着那段艰难的修渠时日，诉说着那段奋斗的光辉岁月。

 

修渠十二年，过年都不回去，就记得俺姥姥死了回去了一天

时间回到1953年，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不甘于现状的赵万青，在叔伯兄弟赵土重的帮助下，到人民日报社总务科学木工。1957年，25岁他在农村人眼中早该当爹了，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让他回来。他坚定地说：“不学成木工，我绝不回家！”催促无果，父亲恼怒不已，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回来，我和你娘就死给你看！”当然，赵万青懂事理、识大体，“父母叫我回去，我是儿子，只能听他们的。”赵万青这样讲。

成家，生子。

赵万青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打了一盆水为孩子洗尿布，父亲一把揪住他的头发 ，伸手一巴掌打来 ，瞪着眼睛大声地呵斥：“你这个败家子，尿布不用尿洗，你用水洗，全家人吃什么？”

从此，水成了赵万青生命的痛，赵万青的生命也从此和水有了不解之缘。

1958年，得知要修南谷洞水库，刚出正月，赵万青积极报名参加，在岳松栋的带领下，从到工地盖工棚，开始了长达12年的修渠经历，红旗渠有多长，他的脚步就有多远，弟弟赵启书说：“俺哥卖给红旗渠了，修渠十二年，过年都不回家，就记得俺姥姥死了回去了一天。”他被人称为“林县大禹”，当之无愧获得了“红旗渠特等劳模”荣誉称号。

据赵万青回忆，在修建三干渠时，元金堂死后，很多人都害怕点炮的活计，他说：“没事，我来做！”他接下了点炮的活儿，那是意志、胆识和生死的考验。三炮洞和九炮洞，不够规格，需要闯帮清底（专业术语名词叫“欠挖”），哪里欠挖就点炮处理、扩大洞体，等到民工下工后全部离开了工地，点炮组的成员才开始“施展功夫”，雷金花管提灯，岳松栋管拿棍儿，赵万青把一盘炮线盘在身上，一个人点炮。点一个，赶紧往前跑，炮在身后炸响，震得碎石沙土直往下掉，他的耳朵被震得什么也听不大清楚，炮多战线长，他一边点一边往前跑。

赵万青的大儿子赵子庆说：“不敲击木棍根本听不到，马灯和木棍是同时在找炮位。我爹顺着声音和灯光去找炮点炮，非常紧张，但不能乱套，只有胆大心细的人才能胜任。”  

尤其是在修建曙光洞时，从仙岩到东岗的卢寨，8里长，采用竖井分段作业法，不打洞之前先打天井眼儿，挖一个天井然后往两头开凿，每100米就要有个天井，20多个天井，挖得深了，里头就没有氧气了。那时没人敢下，赵万青大声说：“我下！”但是，做这件事情不是光有豪情就可以的，需要胆大心细。赵万青小心翼翼地将炮放到下边，炮捻是很珍贵的物资，炮捻留长了会造成浪费，要是留短了对点炮的人是一种威胁，赵万青计算好留多长炮捻，点炮时自己能上到抽水平台上，不会被炮崩到。

“我哥就是个不怕死，爱逞能的人。”弟弟赵启书说。

 

人老了，不要求政府给啥补助，盼着有个证，证明我是修渠人

红旗渠完工了，渠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滋润着林县大地，赵万青像卸下了千斤担子。回到家中的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看着年幼的孩子，抱着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他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还能干一番事业，我不相信自己干不成！”

在同乡的帮助下，赵万青凭着木匠的手艺，几经辗转，成功落户到山西省左权县麻田乡云头底村。

太行山，是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的分界线，也将从此分割赵万青的人生归宿，家乡从此成为故乡。

1976年9月1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赵万青全家离开林县，要到那个和自己原本并无瓜葛，却成为后半生归宿的异乡。

行至红旗渠管理处，赵万青让司机停下来，说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去做。

他找到护渠的任羊成，老伙计相见分外亲切。任羊成问：“老弟，去哪儿哩？”赵万青告诉任羊成自己的生活规划，说：“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看看当时写咱们修渠事情的书。”任羊成告诉他书找不到了，据赵万青回忆：自己的心瞬时像被掏空了一样，沉默了许久。

巍峨挺拔的太行山，像林州人的铮铮铁骨，蜿蜒流淌的红旗渠水，滋润着林州大地，滋养着林州人的灵魂。赵万青用眼睛来回看着红旗渠，他想把红旗渠刻在心里，生怕在心中的刻痕不够深刻，忍不住将红旗渠的石头摸了又摸，每一块方正的石头，都在心里锻了千百遍……

多年后，赵万青在三儿子赵海庆的陪同下，回到林州，到红旗渠风景区，赵万青凝望着太行山，注视着红旗渠，不断抬手擦擦湿润的眼睛，似在回忆当年的峥嵘岁月。他特意要求下车，要去看看红旗渠。他的儿子说：“我爹想去看看自己修过的红旗渠，风景区的人说现在景区都是规范化管理，入景区需要买票，我爹站在入口处，伸直脖子望着红旗渠，不绝声地说，变化真大啊，变化真大啊……”

“唉，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不要求政府给啥补助，只盼着有个证，证明我是个修渠人，让我有生之年再到南谷洞水库、红旗渠去看看……”

他把人生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了红旗渠，每当谈起红旗渠，赵万青说话的声音总是比平时高了几个调门，眼里绽放出闪亮的光芒。红旗渠成了90岁的他人生的宝贵财富，余生的向往。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情感，无论身处何地，他愿用一生去守护……

 

 ——  The  End——    

王海霞  前进的是不停的脚步，旋着的是美丽的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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