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江经常被突然押走接受巡回批斗。
农场革委会专门做了个大木牌子，上面用黑色的油漆写着“反革命分子姬初江”几个大字，其中“姬初江”三个字故意写得歪歪斜斜，并用红漆打了个大叉叉。
他们要求初江回家后必须将牌子供放在家里的显眼处，并告知将派人检查的。一旦接到要组织批判会的通知，初江必须自己挂上牌子到革委会报到。于是，狭小的家里，蚊帐正面多了个挂得端端正正的牌子。
临时批斗的次数多了，初江慢慢掌握了通过分析报纸上的新闻报道来预测农场可能要组织批斗的行动规律，而且基本准确。
每次在判断即将被押走批斗的前一天，他就开始炒米、炒面粉，至少给克强准备三天的干粮。这种准备干粮的做法，还是初江在国民党部队里的时候学会的。
这种行军干粮，既简单又有实效：抓一把塞进嘴里，再抿一口水，几口就能吃饱；如果再就点咸菜，那就堪成美味了。
初江家里倒是不缺咸菜，咸菜缸里的咸菜，是家里四季常备的基本菜肴。
但这一次初江失算了。
这一次是参加全省的巡回批斗，地点之多、行程之长、时间之久是从没有过的。
虽然这次初江特意多做了点干粮，一个星期后，克强还是断粮了。克强又吃了两天的咸菜，不凑巧的是，两天后咸菜缸也见底了，他只好忍着饥饿去学校。
到第四堂课的时候，教室旁边的蒸饭箱飘来的浓郁的饭香，坐在后门口的克强捂着胃，流着口水，贪婪地吸着那从蒸饭箱里飘过来的带着饭香的蒸汽。他终于忍不住了，低下头，从后门留出了教室，直奔蒸饭箱而去。
烧锅炉的老头打开箱门、刚离开，在墙角紧盯着的克强就溜了过来，他一只手兜着衣服前襟、另一只手跳跃着拔下一个滚烫的饭盒，转身就往院墙角的榨树林里跑去。
这是克强一个星期以来吃的第一顿白米饭，虽然没有咸菜就饭，依然吃得如山珍海味般，一盒白米饭狼吞虎咽几口就干掉了。
他用两根小树枝充当的筷子，在空了的铝制饭盒角落里找出最后一粒米饭，用手指抹到嘴里，感觉还没有吃饱，遗憾地把饭盒扔到了地上。
初冬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洒进榨树林，克强爬上一个向阳的大树杈，躺在树杈上，尽情地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暖阳。
上课的第一道敲钟声响起来，克强揉揉惺忪的眼睛，跳下树来，就准备往教室跑。刚迈开步子，就看见了树下的饭盒，他又返回来，捡起饭盒，扯了一片蔻树叶，跑到水管处，将饭盒洗干净，趁着没人，飞快地将饭盒放回到空着的蒸饭箱里。
下午放学，克强开始在附近的坡沟里转悠。这里倒是不缺天然食物，各种野果子也还寻得到，运气好的话，还会找到村民没来得及收的番葛、红薯。转悠到天黑，克强的肚子已经被这些杂食填饱了。
第二天中午，克强忍不住诱惑，又趁机窜到蒸饭箱，只见那只饭盒又静静地躺在老地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取走了这个饭盒。吃完后，也依旧洗干净又放回去。
克强好奇的是，又连续两天，尽管自己偷吃了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午饭，只还了个空饭盒，但第二天这个饭盒依旧是一盒满满的新米饭，而且还是放在老地方！
一连几天，克强都盯着这一个饭盒干上了，好像是爱恋上了这个饭盒，以至于他分不清了自己到底是为了饱肚子还是为了跟这个饭盒发生一次亲密接触。
他也留心过，想看这盒饭到底是谁来放的，但始终没有看到。
持续了一个星期后，克强气馁了。这天中午强忍住没有往蒸饭箱那边看一眼，终于克制住了那份邪恶的愿望，他长吁了一口气。
坚持了两天，第三天的上午，最后一节语文课迟迟没有结束，那缕可恶的饭香味再次飘过来。克强咽了口吐沫，怕自己又克制不住，准备提前开溜。
正当他低头弯腰时，被正在讲课的戴老师发现了，她用那种温柔但果断的语气说道：“姬克强，站起来。”克强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戴老师不再理会他，继续讲着课。
克强很怪，他敢跟任何老师作对，甚至敢和体育老师干架，但对于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却心存敬畏，从不招惹。
“下课了。姬克强同学留下。”戴老师宣布到。
又要留校，不就是准备提前溜号被发现了么？不是没溜得了嘛，有多大个事？无所谓，反正我们家也找不到家长。克强倒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
戴老师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克强只好在教室里坐等着。
一会儿，戴老师拎着一个布提袋进来了，往课桌上一放，发出“嘭”的一声钝击声，她又将布袋抽出，克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饭盒，就是被自己一连偷了一个星期的那个熟悉的饭盒！他喏喏地说道：“我，我……”
戴老师笑了：“我什么我，先吃饭！”说完，又拿出了一个装着菜的碗和两双筷子。
克强不知所措：“我，我不饿。”
“你少来这一套！老师还不知道你饿不饿？快吃，吃完了罚你洗碗。”
熟悉的白米饭，还有下饭菜，但和老师一起吃却万分不自在，如同嚼蜡。他不敢抬头，只管往嘴里塞饭。戴老师不断地说着：“慢点，慢点，没人抢你的。吃菜！”边说边给他夹菜。
吃完了，克强红着脸说：“戴老师，对不起啊。”
戴老师笑着说：“我早就发现是你了，你饭盒洗得倒蛮干净的啊！”
克强不好意思地说：“那是用蔻树叶子洗的。蔻树叶子上面有小毛毛，去油腻，洗碗好得很。不过现在已经快掉光了。我们家里在有蔻树叶的季节都是用它来洗碗洗锅的。”
戴老师惊奇地说：“哦，还有能洗碗的树叶啊！你给我摘几片来。”
克强说：“包在我身上了。”
戴老师问道：“你父亲这次出去，是不是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啊？”
克强忧郁地低下了头，不作声了。
戴老师话锋一转，责怪到：“你这个克强，你害死我了，本来你每天拿我一盒饭，我又加了一个饭盒，每天蒸两盒饭，你又突然不拿了，害我吃了一天的剩饭！”
克强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拿了。”
戴老师说：“我没有要你保证不拿，我要你保证拿。不拿的时候提前说一声，免得我又吃剩饭。记住，一样的饭盒，这个上面有个十字记号，看到没有？这里面的米饭要多一些，才够你吃的，你要拿这个。吃完了还是给我洗干净放回去。记得了？”
克强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戴老师。
戴老师边收拾边说：“你去吧。记住啊，选有记号的那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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