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是我三十岁的冬天。那一天,是你生命的起点。
我还没有准备好做父亲呢,你就迫不及待呱呱坠地了。我真有点手足无措。可你清脆的啼哭,正宣告一个新人的诞生。你高亢的哭声又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我脸颊绯红,两腿发软。我只好在幸福的眩晕中轻轻抚摸你,因为你那样娇小,像来自外星球一粒粉嫩的幼芽,大概还承受不住人间一个热烈的拥抱吧。我只好在你的额头上,留下一记浅浅的吻痕。
在以后成长的日子里,你不断变得宽阔的额头,留下多少吻痕呢?爷爷的吻痕重着奶奶的吻痕,姥爷的吻痕叠着姥姥的吻痕。姨姨的吻痕像一朵花,姑姑的吻痕像一颗星。为什么每个婴孩的额头都那般光洁美丽?是因为那里有一片最美的土地,人们用最纯洁神圣的爱去悉心耕耘。
灯光下,我仔细打量着你,你黝黑的眸子也盯着我。
在我的想象中,你仿佛来自几千万光年的宇宙空间,不仅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和寒冷,还寻找了几万年。在某一个神秘的入口,你终于发现了一缕光,于是你就穿越无边无际的星河向我飞来。现在你累了,安静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孩子,我能看出你的疑惑:这难道就是我要找的人间的父亲?
我和你对视着,忘记了时间,因为你深黑的眼眸像一片宇宙,让我恍惚忆起被几十年尘世生活隔绝的遥远记忆。你不明来由的一笑,宛如一朵瞬间绽放的花朵,又像一声清越的口哨,倏然把我带到童年春天的鸟语花香里。
可是,你为什么老是在深夜大哭不止呢?妈妈的乳头也不再有吸引力,再温柔的催眠曲也不管用了。你的啼哭惊天动地,你的啼哭撕心裂肺。要是你有说不出的疼痛,干脆让我们承受好了,我只愿你能夜夜安静地酣眠!
漫长的冬夜,我和你的母亲轮流抱着你,晃着你,在溢满灯光的屋子里不停走来走去,你的哭声才慢慢变小、止息。
是啊,你毕竟穿越了宇宙数不清的季节寒暑才来到这里,你也许还不太适应人间的甘苦冷暖、昼夜交替。所以每到夜晚,你一定要盯着那盏橘黄色的台灯,盯着灯罩上那朵月白色微笑的栀子花,直到眼皮打架才能入睡。
几度冬去春来,你的个头仿佛一夜间蹿高了,现在你早已告别父母深夜的怀抱和儿时的摇篮。那么,你的脑海里曾留下多少关于冬天的画面呢?是深夜发烧说胡话吓坏妈妈的画面?还是玩滑板摔伤胳膊回家后才大哭的画面?是搂着雪人的脖子恋恋不舍的画面?还是被老家的大风猛然吹倒的画面?
你十二岁的那年冬天,我们一起骑车回老家,因为爷爷盼着见你呢。七十多里的乡间公路上,两辆单车撒下一串欢快的铃声。城里的雪早化了,老家却还是白茫茫一片。我们在雪地里骑骑走走停停,在大片没有路的雪原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爷爷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看着他的孙子“从天而降”,惊得张大了嘴巴。
可是那晚,你的确累坏了,竟然上吐下泻,煞白的脸色和呕吐时憋出的眼泪,让我内疚万分,也让爷爷举起床边的拐杖,好几次差点落到我的背上。我能说什么呢?假若轻松的乘车回来,便不再有一路的风景和谈笑,在你越走越远的记忆里,也便不会有故乡北风那雄浑的歌唱。
告别爷爷,我们快乐地返回了,那是一个多么明媚的冬日啊。
两辆单车穿越大桥,沿着故乡的河岸飞速滑行。成群的水鸟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它们唧唧喳喳,忙着寻找栖息的乐园。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再骑车回来看爷爷啊?
现在,隔着时光我轻轻回答:我们当然可以再骑车回去,可爷爷,你再也见不到他了。第二年的夏天,爷爷就去世了。你说,爷爷住在冬天啊,永远住在记忆里白雪皑皑的老家。我也只能望着老家的方向,默默点头。
孩子,我无意唱一支冬天忧郁的歌,那里不是只有雪人变瘦时淡淡的泪痕,不是只有呼啸的北风把缕缕的疼痛留给脸颊;不是只有妈妈冬夜背你就医的慌乱脚印,也不是慈祥的爷爷拄着拐杖,消失在茫茫雪地……
当你一天天长大,就会慢慢懂得,冬天的歌还有无数梦幻般的音符和旋律,它们有的像云朵,像冰凌,有的像星空,像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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