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良一个人的时候,总爱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口琴,反复地看。
口琴上,那两排整齐的方孔,像深深的绿色隧道,穿过这隧道,就是一扇扇金黄色的虚掩的门,有的门是向上开的,有的则向下开。这么多金色的门又通向哪里呢?
志良忍不住把唇凑上去,轻轻吹了一下。口琴发出一声火车汽笛的声音。
爸爸是坐着这一声汽笛去的上海吗?那么妈妈呢,妈妈的笑容,从志良的脑海里浮出来,他又忍不住吹了一声,是长长的呜音。
妈妈也是穿过这深深的隧道,走进一扇金色的门里吗?
这把口琴,是爸爸从打工的城市上海捎回来的。银白锃亮的弧形护板上,散花的天女,仿佛要临风飞舞。旁边印着“敦煌”两个字。志良对敦煌有点陌生,不过上海是熟悉的。
爸爸常年在那儿的工地上盖楼,妈妈也在那里住过院。对于志良来说,不管等多久,爸爸总归会坐着火车回来看他的,但是妈妈呢——妈妈,你为什么再也不见踪影了呢?
说着,他把口琴递给志良,认真教给他吹奏的方法。爸爸还即兴吹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说就照这样,熟悉了就能吹出好听的曲子。
爸爸说,他也有一把口琴呢,在他不开心或是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吹一阵,心情就会慢慢好起来。
听着爸爸的琴音,志良仿佛走进凉风习习的夏夜,或是回忆起在秋天山道上行走的情景:繁密参差的锯齿形树叶,轻轻擦过耳际。那时候,志良虽然只能吹出断断续续的曲子,但他已被口琴那两排绿色的方孔迷住了。
村里没有初中,小学毕业的志良,只好到几里外的邻村上中学。每天天不亮,奶奶就提前煮好了面鱼汤,面鱼汤里飘着云絮状的鸡蛋丝。
奶奶看着志良呼噜噜喝完,再给他整好书包,志良就匆忙出发了。和志良一起上学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孩子,他们大多结伴同行,但有时候谁临时有事,病了,或是走岔路了,志良就只好独自而行了。
尽管刚入学没多久,志良却已熟悉了这种跑来跑去的生活。
这天上午的自习课,志良又忍不住拿出那把口琴,翻来覆去看。他刚刚抄了一支简谱,是《月亮之歌》,歌词写得真好,志良看了一遍,就迫不及待把它抄下来了。
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
常对着月亮甜甜地笑
它是我的好朋友
不管心里有多烦恼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儿象白云飘啊飘……
志良在大家哇哇啦啦背诵课文的混乱中,反复哼唱着月亮之歌,哼着哼着,眼睛竟然有些湿湿的了,他很想把这支歌完整地吹奏一遍,可又怕周围那么多的眼睛。
这节课是有任务的啊,就是要背诵鲁迅小说《社戏》里的一段,可他连读都还没读几遍呢。
不知什么时候,教室的读书声戛然而止,仿佛受了惊扰的蝉声的合奏突然中断了。志良从恍惚的想象中醒悟过来,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射向自己。
他抬起头,班主任、代语文课的黄老师竟然站在讲台上,笑眯眯地看他呢。
哎呀,真羞死人了!
黄老师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志良,缓缓说道:“那么,下面请我们的音乐家,志良同学给大家背诵课文”。
志良慢吞吞站起来,脸热热的,硬着头皮,磕磕巴巴背道“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扑面吹来……月色便朦胧在,水气……”志良背不下去了。他晃着身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是水气,是淘气!”
黄老师随口接了这么一句,教室里顿时溅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在哗哗啦啦的笑声中,志良狠狠瞪了一眼邻桌的女孩杏枝,因为她的笑声最清脆、最响亮。
——好你个黄杏枝!你父亲捉弄我,你竟然还笑我。咱走着瞧吧,有你哭的时候!
志良的口琴被黄老师收走了,说什么时候他背会课文了,就再去办公室领回来。志良趴在课桌上无地自容。下课了,他仍然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尽管这个课间有三十分钟呢。
“志良,打乒乓球呀!”阿杰冲他辉辉球拍,志良摇头。阿杰等不及他了,早窜出教室,因为他要抓紧时间和别人多抽几拍。
“志良,你怎么了?口琴总会还给你的。要不我先帮你偷出来?”杏枝走过志良身边时,轻轻碰碰他的胳膊。
”不要你管!“志良的头埋在臂弯里,大声呵斥。
“哎哟,发这么大火!小狗来咬吕洞宾!”杏枝像蜜蜂
放学的时候,志良磨磨蹭蹭来到教员办公室。看着志良顺利背完了那段课文,黄老师有点意外——他不知道志良背书争分夺秒花费的功夫。黄老师从抽屉里取出那把口琴,递给志良。
“你很聪明,志良。可是你不能总是这样,和别人不合拍,我知道你家的情况,你要勇敢些才对!”
志良点点头,他摸索着那把口琴。
黄老师接着说:“你看,就像你手里的口琴,有两排孔啊,一排是快乐,一排是伤心,即使我们不能避免伤心的日子,可也别忘了,还有快乐的音孔相伴啊!我的话你明白吗?”
志良似懂非懂,只顾点头。
夏天说来就来了。志良和村里的伙伴,每天上学都跑得满头大汗的。趁着时间还早,他们有时竟会偷着到学校附近的水库游泳嬉戏,尽管这是学校明令禁止的。
这天,志良和几个伙伴又来到水库边,他们终于经受不住清凉的诱惑,纷纷撂下书包跳进水库。志良最喜欢仰泳:小腿蹬着,水面轮番露出圆圆的膝盖,胳膊呢,只需轻轻划拨,或者干脆不动,只要晃着肩膀,就能在水中轻轻松松稳步前行了。
蓝天,白云,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蓝天白云,只有围绕着小小身体的那美妙的清凉感觉。这样躺着,划着,望着天,一边听着周围快乐的嬉闹声,对于志良是最惬意的了。
可是这样的惬意,总是轻易就被打断了。
“布谷,布谷”,是岸边放哨的阿杰连连吹响的紧急暗号
果然不出所料。上课的铃声一响,黄老师就阴沉着脸走进教室,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请水库游泳的几员健将勇敢地站出来!”——五个人,除了在太阳地罚站,还要值日一星期。
“如果再有下次,决不轻饶。这是对你们的生命负责!知道吗?”黄老师气呼呼的样子也真够吓人啊!
五个人老老实实打扫教室。阿杰悄悄跟志良耳语:“瞧瞧!都是黄杏枝害的,她要不告咱谁会知道呢?我们下一步要展开报复行动!有好主意吗?我们商量一下先!”
那儿是她刚刚吓得摔在地上的一个盒子。几条红色黑色的蚯蚓,正从盒子里钻出来,扭动着。盒子上还用正楷写着一行字:“祝你生日快乐!”
那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阿杰冲着志良挤挤眼,还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
三天过去了,蚯蚓事件竟然平平静静,这令阿杰他们不免遗憾,不过很快就得意起来,结论是黄杏枝再不敢报告老师了。
下一个报复计划据阿杰分析,更加搞笑有趣。就是在上学路上采集些酸枣刺上的圪针,趁搞卫生时偷偷放在黄杏枝的凳子缝间,只露出那么一个小尖尖儿。这样,在她坐下的时候,喜剧效果就出来了,而且还不留痕迹,绝妙!
采集圪针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了志良。志良觉得这太过分了,但经不住阿杰异样目光的审视“你是不是心疼这丫头了,真想不到呀?才几天就……”,后面的话就有点不大好听了。
事实上,想不到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着。
想不到的事还有呢。那天,志良在放学路上和伙伴们比赛跳一个壕沟,在他落下去的时候,竟然跪爬在沟边的一快石头上,额头上碰出了血,连膝盖也摔破了。也真巧,黄老师正好骑车带着黄杏枝回家,看见了他们。
黄老师坚持要把志良送到附近的卫生院。坐在老师的自行车上,杏枝也帮着推车呢。杏枝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苍白,而且还喘吁吁的。
黄老师除了关照志良,还不时看一眼杏枝,嘱咐她自个儿走路当心,不用帮忙。好像杏枝也是一个病人,需要特别照顾似的。
志良忘记了额头和膝盖的疼痛,挣扎着要下来走,但几次都被杏枝按住了。
在家歇了几天,志良的伤就好了。他又来到学校,希望能当面向杏枝道歉,因为那几条吓唬人的蚯蚓也有他的份儿,虽说他把凳子上的圪针背着阿杰他们偷偷拿掉了,但毕竟总有坏事在先呀。
然而,教室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大对头,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同桌的冰冰告诉他:“我们的班主任暂时由刘老师担任。黄老师前几天带杏枝去城里住院了,杏枝是先天性心脏病,听说这次手术很危险呢。还有,你知道吗?杏枝也不是黄老师的女儿,是福利院收养的,他的父母早在地震中去世了……”
志良听不下去了,他飞快地走出教室,又跑到黄老师的办公室前,
两行泪水刷刷地,从志良的脸颊滑落下来……
然而,校园的日子,是平平淡淡地溜走的,一个月转眼就过去了。志良每天都盼望着,盼望着黄老师父女能早日归来。
又一个校园的夜晚降临了。志良今夜留宿学校,他看到室友都沉沉睡去了,就悄悄溜出来。这是多么宁静的夜晚啊,花坛里栀子花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飘过,偌大的操场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志良一个人坐在水泥乒乓球台上,望望头顶的星星,再望望那大半轮浅黄的月亮。在淡淡的月光下,他一点也不感到孤单。这时候,黄杏枝那快乐的笑声,又清脆地在耳畔回荡了。
作为文体委员的黄杏枝,曾几次要他在班会上给大家吹奏口琴,都被他拒绝了。等她回来,我一定主动去找她,积极参加班里的活动。黄杏枝也一定能够平安回来的,志良相信这一点。
他又想起黄老师的话。口琴有两排音孔,一排传递着快乐,一排隐藏着忧伤,也许我们不能避免伤心的日子,可也别忘了,生活始终还有快乐幸福的音符相伴啊!
流畅、优美的口琴声,犹如淙淙流水,又似习习晚风,从男孩志良的口唇间不断飞出。
月光似的纯朴,阳光似的明亮音符,丝丝缕缕地流淌着,仿佛要传遍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作者|洛阳雁阵丨郑州局洛阳机务段
洛阳雁阵
中国铁路作家、河南省作协会员
获第一、二届儿童文学金近奖,冰心新作奖。著有散文集《麦子的语言》、《一个人的火车》
水罐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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