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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忆(五)—— 她谁也不爱 | 有色有味

我姥姥是“旧中国妇女”的典型代表,最后一批缠过小脚的。

瘦小干瘪的一个老太婆,用一双缠过的小脚走路,摇摇摆摆的姿势,并不像冯骥才在《三寸金莲》里所描写的那样“风摆杨柳,摇曳多姿”,而像一只可笑的鸭子。

她的一双用裹脚布缠得变了形的小脚,也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美感,而是像一双猪蹄长在了人的脚踝上,既丑陋且奇怪,让人不忍卒视。

上学之前,我在姥姥家生活了两年。因为有了我妹妹,我爸妈都得上班,实在没有精力照管两个孩子,就把我托付给我姥姥带。

我是她给儿女看护过的唯一一个孙辈

姥姥为人吝啬而又刻薄

姥姥从不给我好吃的,在她的木箱子角落里藏着好几盒点心,可是她一块也舍不得给我吃。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呸,硬得像块砖,能把狗打死——这些点心也不知道她藏了多少年了。

院里有棵李子树,到秋天李子熟了的时候,那树上紫红色的大李子飘出的香气,把我馋得直流口水。姥姥却只给了我一个从树上掉下来摔破的,剩下好的李子她全摘下来放在篮子里,拎到市场上去卖。

姥姥在屋后的园子里种了葵花,开花的时候根本不让我进园子玩。等葵花籽成熟了,她就蹲在市场和电影院的门口,一小碗一小碗地卖她的炒瓜子。我跟着她卖瓜子的时候,被太阳晒得发昏,她也不舍得给我买一根5分钱的冰棍吃。

她谁也不爱

为了节省自己家的柴禾,白天她从不烧火炕,单等我二舅和二舅妈上班走了,她就领着我到二舅家的热炕头上一坐,开始纳她的鞋底子。

二舅一家就住在我姥姥隔壁的房子里,那是姥姥租给他们家住的!二舅是下乡知青,在他下乡的村子里娶了当地的姑娘。二舅为此许多年都回不了城。

这桩婚事本来就是姥姥极力反对的,所以后来二舅一文不名、拖家带口地回到突泉(内蒙古)的时候,姥姥连手都没伸一把。

二舅刚从农村搬回城里,没有房子,姥姥就趁机把自己闲置的一间半破房子租给他们一家7口,按月收租。二舅家有5个孩子,除了两个大的上了小学,三个小的都扔在家里无人看管,中午孩子们饿了,就围一圈蹲在锅台边上,一个个把手伸进大铁锅里,去抠锅里早上吃剩的大碴粥……

而他们的亲奶奶,跟没看见一样也罢了,还笑着管他家叫“叫花子窝”。我二舅家孩子们没一个不恨她的。

吝啬刻薄、铁石心肠,差不多是我们对她全部的印象。

我二舅的大女儿——现在是个画家兼作家——在她的书里这样说起我姥姥:

我对祖母的恨意,一生都没有化解,我难以明白安徒生写卖火柴的小女孩向往温暖的时候,是她的祖母出现在身边……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已为人母,我的失声痛哭让许多亲戚震惊,我是真的为她难过,一个对自己亲孙子孙女都如此吝啬的老人,心里一定满是伤痕,没有一丝的爱。

读到这句使我蓦然感到,二舅家大姐虽然最恨我姥姥,但她也最深刻地解读了这个老人。

短暂的幸福和长久的不幸

姥姥一辈子嫁过两次,生了八个儿女。她这一辈子过的,毫不幸福。

她从小是个孤儿,跟着同村的一个王干娘长大。长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提亲的人开始踏破门槛。原来我印象里干瘪的姥姥,年轻的时候竟是非常的美貌。不幸的身世一点没耽误她出落成水灵灵的一个姑娘。

美貌给她带来了一次好运。王干娘看她长得出众,就一直不肯轻易许人,挑挑拣拣,最终把她嫁给了一个姓郭的秀才。郭秀才是个教书先生,不仅知书达理,性情温和,而且家道也颇为殷实。姥姥虽然不识字,但是聪慧过人,能做到过耳不忘。二人于是情投意合。

寄人篱下的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姥姥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秀才对姥姥很好。姥姥对嫁给秀才很满意。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花好月圆。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姥姥生下我大舅的第三天,秀才竟然暴病身亡。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掐指一算,俩人从结婚洞房,到孩子出生,正好是280天。据说结婚当天怀孕的,如果怀的是个儿子,一定会克死亲爹,这叫“望门方”。“方”就是“克”的意思。

现在看来这纯属是无稽之谈,可在那个时代,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秀才的暴病身亡,对我姥姥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姥姥从此就有些精神失常了:她不分白天黑日,说走就不停地走,一走就好几天才回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她扔下襁褓中的孩子不管,郭家的人只好四处找她,好几次找到她的时候,她都正睡在秀才的坟头上;她时而哭时而笑,哭起来惊天动地,笑起来让人后背发凉……

后来郭家的人把她送回了她出嫁前住的王干娘家。至于那个孩子,虽然说是个儿子,但郭家人嫌这孩子命太硬,生下来就克死了亲爹,所以也不肯收养。

孤儿寡母。再次寄人篱下的生活。其中的辛酸与屈辱,我们已无从想象。好在时间渐渐冲淡了悲伤,姥姥的精神竟慢慢恢复了。到我大舅两岁的时候,王干娘就开始再次张罗着要把姥姥嫁出去。

这次姥姥已经没有资格挑挑拣拣了,死了丈夫,拖着个油瓶,好歹能嫁出去已经算不错。这次王干娘给姥姥找了一个木匠。木匠姓韩,比我姥姥大十几岁,刚死了老婆,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儿子。这个人,后来就是我妈的父亲、我的姥爷。

我姥爷是个木匠,为人也像块木头一样,老实本分,不会说话,脾气倔强而又暴躁。这样的男人,不用说,肯定是缺乏生活情趣的。

但凡正常人,肯定都会拿两个人来比较,姥姥也在心里比较:秀才知书达理,幽默风趣;木匠目不识丁,不解风情;秀才青年才俊,玉树临风;木匠相貌平平,乏善可陈……嫁给我姥爷,姥姥实非心甘情愿,乃属迫不得已。但是,这就是命,姥姥也只能认。

嫁给我姥爷之后,姥姥又接连生了7个孩子。全家十几口人,一大堆孩子,就靠姥爷一个人在木工厂上班的那点工资。贫困,多子,全家人都在饥饿。生活的重担压得原本木讷的姥爷变得更加麻木,于是他有点钱就买酒喝,试图从酒精的麻醉里寻找一点安慰。

姥姥原本是一个长得美、也爱美的人,但刻骨的贫穷一天天消磨了她对生活的爱与宽容,她变得吝啬、刻薄,喜怒无常。她恨她的命运不济,更恨我姥爷让她过这种更加不济的日子。既然对生活毫无办法,只有拿对方出气,他们俩就吵架。

他们的吵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夫妻拌嘴吵架,而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我妈说,从小就看着他们俩吵架,吵着吵着还会动手打起来。姥姥姥爷吵架的声势很大,吵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谁劝也不管用,时间一长,邻居们就都习以为常了。后来只有过路的行人会闻声走进院子里来劝架。

我妈说她那时候只能躲在角落里暗自掉泪,盼望自己快点长大,好离开这个家。

她一直没有得到解脱

两个人的战争,一打就持续了半个世纪。

我姥姥60几岁的时候,姥爷已经70多了,这时候的两个人多数时间呈冷战状态,但是偶尔矛盾冲突突然白热化时仍会寻求武力解决。记得我十二那年,有一次放暑假回老家,一进门,我看见我姥姥正躺在炕上,看见我进来她想欠身起来,犹豫一下还是躺下了。

我挺纳闷的,因为她一向是闲不住的勤快人,从不在白天里躺下来休息的。我问她是生不是生病了,她神神秘秘地看了一眼门口,看没人,才起身把炕上的帘子拉开让我看。

只见帘子后面的墙上,俨然画了一幅故事连环画。可惜前面的几幅我都没看懂,只记得最后的一幅,画的是一个人,手里拿着铁锹,另一个人躺在地上,头部流着血。噢,我看明白了,她画的是我姥爷用铁锹打了她,所以她才一直在炕上躺着。当时我觉得我姥姥画得太搞笑了,就跑去大舅家讲给我大舅听。后来大舅来了,二舅也来了,所有在突泉住的儿女们都来了。

这时姥姥提出,她要离婚

我大舅当时已经是县里的教育局局长,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他兄弟姐妹,也正是有家庭有事业,要脸要面的年纪。家丑岂可外扬?

于是,大家就齐心协力地劝说我姥姥,向她充分阐明离婚的毫无必要性:这么大年纪,又已经分居多年,还办什么离婚哪!离婚得要结婚证,你们有结婚证吗?没有结婚证,那就是非法同居;既然是非法同居,分居就算解除关系了,根本不用去离婚。再说了,你们都违法了,还敢跑到政府跟前去闹?

从60多岁到73岁,我姥姥一直想要离婚。可是在舅舅和姨们一再的阻拦和恐吓之下,她最终也没敢踏进民政局的门。多年来她的儿女们一直都在笑她的老小孩儿一般的任性。

可是,现在我忽然懂了。为什么直到临死她都想要一张离婚证?其实她想要的,是一种附属关系的正式解除,是一种精神上的完全解脱。那场拖累了她一辈子的婚姻,那个她从来都没爱上过的男人,是她不情不愿地带了一辈子的枷锁。哪怕是行将就木,她也不想再把这个枷锁带进坟墓里去了!

我替她感到深深的悲哀。

另外的那条小路

如果不是命运弄人、时代弄人,我姥姥的一生应该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姥姥心灵手巧,聪慧过人。

她虽然没上过学不会写字,但是她的画画得非常逼真。她绣的那些花鸟画的枕套、山水画的门帘,都是她自己亲手画的。后来她的孙男娣女里面出了好几个会画画的,大概也都继承了她的天赋吧。她60岁的时候,我最小的一个舅舅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自此她完成了她所有的抚养任务。那年她本来想离婚的,但是没离成,于是她开始自己学文化。

她每天忙完了屋里屋外的活儿之后就认字写字,不到一年的功夫,她就能自己写信、记账了。

后来,她又自学了《千字文》《民谚集》《增广贤文》等好几本韵文的古书。当我拿着她手抄的书,听她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下去的时候,我都不得不惊叹一个60多岁的老太太的记忆力!

最令人称奇的是,她不仅能整本整本地背书,她居然还能自己用韵文创作叙事诗!她把她自己一生的经历编成了一首长长的押韵故事诗。我记得那年我跟她肩并肩躺在炕上,听她背诵她自己的故事诗,一直听到深夜。

那自然的韵律、流畅的词句,如果当时我能笔录下来,不啻是一首民间诗人的长篇叙事佳作。现在想起来真是可惜,那时候我不懂这创作的保存价值,只是觉得写得真好。

回忆来回忆去,现在只隐约记得一句“三七年捡了小得印”。“得印”,是我大舅的乳名。过去做官的人都会得到一方官印,“得印”这个名字里寄寓了一种很深的期望。

大舅后来没有辜负我姥姥的期望,读的书最多,做的官也挺大。大舅温文尔雅,一表人才,长得很像当年的郭秀才。

我姥姥活到73岁,死于乳腺癌。

流年碎忆(一)——童年

流年碎忆(二)——房子的故事

流年碎忆(三)——那些年吃过的苦

流年碎忆(四)——冬天真冷

作者简介:菲欧娜。处女座,七零后。忙碌的家庭煮妇,俩儿子的妈妈。身体忙于柴米油盐,心灵追求诗和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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