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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杜梨
生产队里的牛和驴的命名都是以颜色区分，如老黄牛或大黑驴。而骡子则是以购买时的价钱命名的，四匹骡子依次是五千三、四千八、三千六和两千七。
1973年，文革的狂热已经过去，虽然我还不能上讲台，但总可以日出而做，日入而息，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了。
队长派工的时候说：“你有文化，你去训练两千七吧！”大伙轰然大笑，谁都知道两千七是刚买来的不懂号的瘦骡子，拉车的时候常犯困，困了倒头便睡。不但赶车人要跌下车来，如果是重车还会把骡子压坏。一匹骡子几千块，我劳动一年才挣50元，一辈子也赔不起一匹骡子啊。
两千七个头很大，浑身都是骨头。它的眼角长满眼屎，脊梁上满是难看的白癣，右后腿还有点拐。因为太瘦，鞍子把脊梁上硌出了血疮。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两千七浑身长毛，也掩盖不住它那根根肋骨。
它麻木不仁地闭着眼任我上套，动作迟缓地像是老掉牙的老牲口。看它的可怜像，我不忍心给它戴嚼口，还特意在它长疮的脊梁上垫上几层麻袋片。
等到提起它的右后腿我才发现，蹄铁的一个角钉歪了，扎进了它的脚心，怪不得它腿拐呢。我让饲养员老贺帮我把它的蹄铁校正了，两千七这才睁开眼看了看我，打了个响鼻。
生产队组织了5辆马车搞副业，为城里的建筑工地送沙子。一车装两立方沙子，六千多斤，壮健骡子还要鼓足干劲才能起步，何况瘦骨嶙峋的两千七呢？
我扬起鞭子高喊：喔！重车刚刚起步，两千七瞪起眼睛拉直了套绳，忽然前腿一软，我急忙抱住了车辕，它才没有倒下去。别人都高高坐在车上摇着鞭子赶车，只有我扶着车辕小心翼翼地跟着车走。
那时候不光是人吃不饱，牲口也有定量，驴六牛七骡马一，毛驴一天六两料，牛一天七两料，骡马一天才一斤料，还不够塞牙缝呢。两千七浑身病，吃草慢，草料都让那些霸道的家伙抢吃了，所以它越来越瘦，好像风一刮就倒的样子。
卸完了沙子，别人都到树荫下玩去了。我将两千七卸了套，用竹扫帚把两千七身上的浮毛和尘土彻底清扫一遍，用工地的水管子为它洗了澡。到工地的医生那里要了一包消炎粉，洒在两千七的鞍疮上，两千七一动不动地任我摆布，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伸出舌头舔我的脖子，它的舌头很涩。
建筑工地是一片农田，我从玉米地里撇下许多玉米，一穗一穗喂给两千七吃。它吃得很仔细、很香甜，用脖子不断地蹭我的脸。
回去必须走107国道，突然有一辆大吊车迎面开了过来。拉稍子的小黄马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庞然大物，惊慌地打个喷鼻就跑，我还没来得及跳下车来，两千七的屁股向后一坐，任小黄马怎样咆哮，马车稳稳地停住了。谁说两千七不懂号？它也是有灵性的动物，简直是条聪明骡子呢。
从此，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卸车的工地，只要附近有吃的，不管是玉米、豆子、红萝卜，逮住什么我就喂两千七什么，反正是肉烂在锅里，集体的牲口吃集体的粮食，谁见了也说不出什么。
不过半月光景，两千七的皮毛就变得油光水滑，白癣不见了，鞍疮也好了，屁股蛋也圆了。四蹄如柱，威风凛凛。它在饲养棚里只要听见了我说话的声音，便会欢快地“灰儿灰儿”地叫，抖动着耳朵，打着响鼻，前蹄不停地刨着地。
饲养员老贺往槽里洒了草料，两千七身大力不亏，屁股一歪，脖子一扬，就把别的骡子吓一边去了。套车的时候，它自动调转屁股，套脖圈的时候，它会抿起耳朵钻进去。我舍不得用鞭子打它，只要用鞭稍略一示意，它就心领神会地左拐右拐，前进后退，该用劲的时候它会膀子前倾、四蹄抓地，把重车拉出泥淖或沙坑。饲养员老贺对我说，人疼牲口，牲口才能疼人呢。
十月初一，我们去百里外的临城拉碳，每辆车装两吨半，道路坑坑洼洼，不用我吆喝，两千七拉车很稳。
我是黑帮分子，所以我的车经常要打头阵，别的车跟着走就行。我知道我的两千七，所以我一直坐在车上看小说。将要过小马河了，两千七突然停住了，我吆喝它它不走，打它它还是不走。
眼看日已落山，过了河不远就是马车店了，后面的人又是吼叫又是谩骂。莫非两千七晕河？可是小马河是干河床，没有一点水。我下车检查了车闸、轮胎、套绳，没有问题啊，莫非是两千七渴了？我提上水桶跑了很远才打来一桶水，两千七用嘴把水桶拱翻了。
其他车绕过了我的马车，已经进了干河床。我生气地正要挥鞭打两千七，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了沉闷的轰隆声。我抬头往西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是山洪下来了！浊浪裹胁着树枝杂草奔腾呼啸。眨眼的功夫，下到河床里的几辆车就被淹没了！
赶车人倒是逃了命，被套绳绊住的牲口全部淹死了。五千三、四千八和三千六，都是多好的牲口啊。我吓出一身的冷汗，两千七悲凉地嘶鸣着，前蹄不停地刨着地。八月洪水，九月河干，怎么十月还会来山洪呢。而且，眼前可是响晴的天啊。
社员们吃了好几天骡马肉，我吃不下去。鞭打快骡，两千七成了唯一可以驾辕的牲口，几乎每天都有很重的活等着它干。我尽量偷工减料，舍不得把车装满，可它还是一天天瘦下去。
后来，文革终于过去了。我又要走上讲台，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两千七。
再后来，生产队也寿终正寝，两千七被外村人买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两千七。
作者简介
杜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教师，长期从事中小学作文教育，出版有十多本散文、小说集及专业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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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跑跑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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