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教师。
上中学的时候，他还教我。可我老觉得他对其他学生比对我都好。
由于我家兄弟姊妹众多，我是老大。 或许应了：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小儿那句话。那时，我总觉得我在父亲那里得到的除了严苛就是凉薄。
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少不更事，过于顽劣的缘故，他常常对其他老师说些：天生地黄瓜，牛粪糊不上墙这类的埋汰话。还说让我赶紧熬个毕业证，早点回家修理地球，家里正缺劳力。我也是破罐子破摔，旷课早退是家常便饭。父亲也不管我。
可出乎父亲意料的是，考高中的时候，我的数理化居然全校第一，要不是语文考了十分就达到重点学校分数线了。
当父亲接到通知书时，我发现他的眼睛分明一亮。他问我是不是抄了别人的？我回答他，每次我都是第一个交卷。
去高中报名时，是父亲破天荒的用他那大二八自行车亲自带着我去的。
到了新学校，他找到了他以前的同事，我的新一届班主任王敏格老师。
至今我还记得他们交接我的情景。父亲拉着王老师的手：老哥哥,我把孩子交给你啦。这孩子天赋还可以，只是疏于管理。麻袋绣花，底子太差。现在交给你，我放心。自己的孩子，该训就训，欠揍就揍。王老师则抚摸着我的头爽朗的笑着：好吧，你放心就对啦。你就是交给我一条带刺的荆条，我也会给你捋成鞭杆的。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把我交给这王老师，是因为他是学校里最严厉的班主任。
王老师操一口河南话，穿着一身粗布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农民大叔。，我还从课桌下发现他穿了双圆口布鞋，却没穿袜子。 然他却是副冷面孔，平时难得见到他的笑脸。。王老师烟瘾很大，被熏得蜡黄的手指间总夹着烟卷，上课时也是如此。他可以不用眼睛但凭感觉娴熟地把烟卷对接在一起。
可能由于父亲托付，王老师对我可是关照尤加。
记得升到高中不到半学期。县里作文竞赛，学校里只有两个名额。王老师非让我这刚入学的毛头小子参加。据说因为我，他和校长还有其他高年级的班主任争得面红耳赤。
去县城参加比赛那天，父亲特地把他那大二八自行车让给了我，他自己则徒步去学校教学。临行他把他的上海牌手表摘下来戴在我的手腕上，还默默地给我把钢笔吸饱了墨水。
那时的学校都是放养型管理。没有了父亲的威慑，我更是如脱缰的野马。为此，我没少挨王老师的训，所以我见了他好像耗子见了猫，老躲着他。
这天自习课，我和一位个子比我还低的男生打架。我把他摁在地上正打得兴起，突然有谁在后面把我拽了起来。“臭小子！走跟我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我扭脸一看是王老师，爬起来一溜烟的逃跑了。
待到第二节课我溜回教室的时候，发现全班同学眼睛齐刷刷的投向了我。我愣了一下，偷偷的走到座位上。课桌上多出了一摞书，一张烫金的奖状和一本精美的塑皮日记本。呀，我居然在作文竞赛中得了大奖。
这次打架王老师例外地没让我罚站，这也是我至今得过的唯一的奖励。
我喜欢作文，但不喜欢老师布置的命题作文。有次我写了一篇自命题作文。王老师用他那抑扬顿挫的河南普通话读后还夸奖说：这文字我写不出来，但愿不是抄写的。
下了课，王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说：你爸把你交给了我，我辜负了他，我愧对你的父亲。这也不全怪你我，咱这学校估计不久就要解散了。你要么转校，要么回去给家里帮忙，你家里也需要你。回到家里你不要搁下你手里的笔，写下去你会有出息的，在文字方面你有天赋有悟性。说着，王老师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散文集递到我手里。
这显然是老师钟爱的书，书里每一页精彩的句子，有用的段落，都被王老师圈圈点点地标上了记号。毫不夸张地说，在那物质与精神俱为匮乏的年代，这本书就像沙漠里的甘泉，滋润着我那枯燥乏味的生活。
自别离了母校后，这是我王老师最后和我谈话。那敦敦之情，切切之意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日月如梭，岁月如歌，弹指间我已届中年。父亲去世后，替父亲整理遗物。蓦然间发现一个工工整整的牛皮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个崭新如初笔记本，本子里夹着一张奖状。那正是我在学校里作文竞赛得到的奖品。
原来父亲不是不在乎我！是自己的不争气冷了父亲那可怜的心。而自己那小小的成绩都会给他带来大大的惊喜。
看着这奖状我的眼睛润湿了，我也想起来我的王敏格老师。
有次回老家和同学聚会，我和一个同学说起了王老师，我问他：你在老家，离王老师也不远。有空咱去看看王老师吧，刚好我从外地带来一条好烟。老师见了咱们肯定会高兴的。
那同学顿了一会说：王老师已去世两年多啦，想咱们王老师坟上已草色青青了。老人家是患骨癌去世的，走时候人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说道这里他喉头有些哽咽，我俩相对无言，黯然神伤。
悠悠的岁月麻痹了人的神经，粗糙了人的情感，迷离了人的眼神。一些人，一些事都如过眼云烟，难以回味，不可追索。灰暗的生活里唯一可以自慰的是自己还可以读懂一些文章，还能写一点文字。但每当我掂笔时我都会想起我那严苛的父亲，和慈祥的王敏格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