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0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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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雨
王庆杰
这是一个跟雨有关的故事。
荒诞的年代，荒诞的地点，荒诞的人物，似乎看上去不可思议，但又合情合理，耐人寻味。雨，为上天所赐，万物之灵物。动起来，像少女又像泼妇，来无定时，去无踪影，更不受是否需要之限制。急骤时上下一条线，轻柔时如撒珍珠。什么春雨呀，秋雨呀，夏雨呀，冬雨呀，那都不是事，降幅降祸，只是一瞬间。犹如人的情感，说变就变，想要的不一定来，不想要的你又挡不住了。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或许你不相信，偏偏有人同他沾上了边，挥不去，理不断，如人影随同，独有情钟。他叫闰雨生，听听这名就跟雨有关。旧时代，旧人物，旧爱情，风雨缠身，什么看雨、听雨、好雨、嬉雨，听起来好像跟他都靠不上边，但一些事又都发生在他身上。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1968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激烈动荡。火红的旗帜，火红的思想，火红的海洋，仿佛淹没了整个时代。村支书是他家近门亲戚，见闰雨生老实巴脚，不像坏人，便安排闰雨生到本村一个小学当代课教师。半天学习，半天领着一帮孩子们到地里劳动，这一呆就是两年。闰雨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奶奶很着急，托人一连说了好几个，都因为闰雨生头上有一顶黑帽子而告吹。闰雨生不在乎，可是奶奶很在意。为了给闰家续香火，经村里人撮合，奶奶打算用她妹妹换亲，而且是三家转亲。那时候妹妹已满十六岁，年龄虽然小一点，但她明白，如果她不参与换亲，哥哥就要打光棍，闰家就会断后。她同意了换亲，那天，当他见到外村比她大十来岁的男青年时，她哭了，而且哭得像泪人似的，不是那个家穷，而是那个人太丑了。闰雨生听说后表示不同意，他找奶奶理论，又被奶奶大骂了一顿，气的他抱着妹妹大哭了一场。婚事定下来了，给他介绍的那个媳妇还不错，小他一岁，高高的个子，不胖不瘦，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喝酒窝。但每当他想起那瘦小可怜的妹妹时，心里就不是滋味。一天，妹妹出村放羊，出去时还晴空万里，可转眼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风夹着雨，雨裹着风，噼哩啪啦下个不停。当时，若形容那场雨，宛如水桶倒下一般并不为过。不到半个小时，村里由积水变为铺天盖地的水，坑平了，路没了，大水漫过门槛流进屋里，奶奶忙着往屋外泼水，竟然不知孙女还在外头。闰雨生顶风冒雨回到家里，第一眼就发现妹妹不在，他问奶奶，奶奶说妹妹放羊没有回来，闰雨生感觉事情不好，二话没说抓起一把破雨伞就冲出了屋外。他熟知村子里的大小道路，一边趟着没膝盖的泥水，一边往前寻找，天上黑压压一团，地上水汪汪一片，上哪儿找呀？他全然不顾雨水洒在身上，努力睁开双眼向四周探望。“吆、吆”，前面有羊叫声，他顺着声音望去，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一个小黑点，闪电中他看见了，有羊有人，是妹妹，他想大步往前赶，就是走不动。妹妹和几只羊站在村里修建的一座小木桥上，桥两边的路早已被水淹没，桥下奔腾的河水，犹如一条脱缰的野马不断冲撞着桥身，那响声撕人心肺，桥在风雨中飘摇欲坠，随时都有被冲垮的危险。闰雨生想喊不敢喊，拼命往前赶，300米，200米，100米，再有50米就到了，可是，妹妹并没有看见哥哥，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蜷曲着身子把头藏在小羊羔身上，几只老羊围站在妹妹身旁，“吆、吆”，发生绝望的尖叫声，风声，雨声，流水声，搅在一起，撕裂着大地，撕裂着闰雨生的心，眼看快到了，闰雨生冲着妹妹高喊，“妹妹”，妹妹听见了，慢慢抬起头，她一脸惊恐。“哥哥”，当她打算站直身子，用力回答闰雨生时，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轰隆”一声响，洪水卷着桥，卷着妹妹瘦弱的身子，一起流向下游。“妹妹、妹妹”，闰雨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他不顾一切，纵身一跃扎进洪水里，拼命向河下游划去。......
第二天，风停了，雨住了，闰雨生在村里人帮助下，在河下游十里地的地方找到了妹妹的尸体，他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事后许多天，他就像丢了魂似的，茶饭不思，总爱到妹妹屋里转一转，看一看，见物思亲，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在他脸上几乎没有干过。由于妹妹的故去，他们的转亲婚事也嘎然终止。这对闰雨生来说，他没有觉得有什么遗憾，只是觉得太对不起妹妹，她那么多年轻，他应该活着。他继续用心教书，时不时还要接受群众的批判，他在人前的话语更少了。大约又过了三个月，闰雨生正在地里帮奶奶干农活，村支书来找他，说是受村外一个干部委托，给闰雨生介绍一个对象。这姑娘同闰雨生一样也很不幸，家庭成分高，眼看已经过了花季年龄，当时，农村人结婚早，如果姑娘过了二十还没有婆家，身后不免就有一大堆闲话，不是人残疾，就是有病，或者作风有问题，这个村干部跟他有亲戚，按照老话讲，女大不留人，留来留去留成水。他知道闰雨生的情况，感觉表妹与闰雨生是个媒茬，便主动托人说亲，打算一嫁了事。闰雨生听了有些犹豫，村支书说话很干脆，“同意就点个头儿，晚上去见个面，不同意就拉倒，别像娘们似的”。闰雨生在威严的老支书面前点了头，老支书临走时又嘱咐说，“见了面别忘了背毛主席语录。咱不能把人丢到外村”。闰雨生答应着，跟在村支书后面回家准备去了。
晚饭后，闰雨生如约来到见面地点，那是两村之间一个机井房。里面亮着一盏煤油灯，那不是闰雨生准备的，肯定是女方带来的。闰雨生很稀奇，觉得这姑娘也太急于嫁人了。昏黄的灯光，在微风中一闪一闪的，双方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面目。这姑娘长得还不错，细皮嫩肉的，没有一点像干重活、粗活的样子，大大的眼睛，而且很亮，全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气息，闰雨生没敢多看姑娘一眼，他的脑子有一点懵。姑娘倒显得很大方，没有任何拘泥感。闰雨生说，“毛主席说，要斗私批修。我叫闰雨生，今年二十岁，目前没有正式参加工作，暂时在学校代课”。姑娘听罢，嫣然一笑，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说，“毛主席语录，一万年太久，要只争朝夕。我叫平雷，这是后来改的，原来的名字不坚决，雷字上面有一个草字头，我今年虚岁二十一岁，比你大一岁。那我就是姐啦，我在镇上服装厂干活，你是雨，我是雷，咱俩在一起挺有意思的”。平雷没有说完自己先放声笑了，笑得闰雨生很不好意思。闰雨生心里想，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什么地方，何况我还没有同意呢。俩人又说了一阵子，看样子俩人很投机，闰雨生有意提醒平雷说“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婚姻不是儿戏，你可要想好啊。我是黑帮分子，跟着我会受到牵连的”。平雷没有犹豫，看样子她已拿定主意，接住话茬说，“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我跟你一样，是地富反坏右，村里人不敢跟我说话，厂里的人见我就躲，唯有在这儿，才能跟你说几句真心话，我不想再拖累父母，吃苦受累我不怕，你能受得了，我也能坚持住。”闰雨生没有表示反对，并对平雷产生了敬意。出身不由己，虎毒不食子，天下父母哪有不爱护自己子女的，要不是父母为了保护我和妹妹，也不至于双方自杀身亡。想到这，闰雨声不由自主眼圈又红了起来。他躲开平雷的眼神，说到这，处于保护自己的本能，闰雨生又赶忙改口纠正说，“对不起，我忘了背毛主席语录啦。毛主席说，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今天咱俩先谈看到这，我回去问一下奶奶，终身大事有奶奶说了算，我看我们还是再了解一下为好”。平雷赞同，不过她心里明白，这事只要闰雨生没有意见，这事基本上就算定了。他们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承诺不见不散后便各自回去了。第二天，天刚发亮，闰雨生就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据村支书讲，他俩见面后，平雷回到村里，有人向公社领导反映，说平雷踩毁了队里的一垄庄稼，说平雷仇恨社会主义苗，故意搞破坏，现在已从镇服装厂押回到了村里，准备进行大批判。闰雨生心急如焚，心里不断嘀咕，咋会这样？咋会这样。他托老支书再去打听，并准备为平雷作证。午饭后，村支书回话了，说中午平雷趁看守人员不注意，跳村后河里自尽啦。而那条河，正是淹死妹妹的那个河。闰雨生如雷轰顶，眼前一片黑，差点栽倒在地。他不相信这是事实，冲出屋子，站在院子里，他直想冲天大喊，只听头顶一声炸雷响起，一片乌云吹来，瓢泼大雨顷刻而下，他没有挪动半步，更没有躲避的意思，任凭大雨把自己淋个湿透。他眼望苍天，他想问问雨，这是咋啦，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刚处的对象，都是在雨天消失的，这是为什么？雨啊，你睁开眼，我求你啦。我不是坏孩子，我的青春，我的自由，我的幸福，啥时候把它还给我？呜——。
平雷的尸体始终没有找到，这不仅成了村里一个谜，也成了闰雨生心里一个结。他发誓不再谈对象，他要关闭心中那扇门。后来政治形势有所缓解，而且不再把闰雨生当阶级敌人看待。村里人，包括老支书在内，在可怜闰雨生独居生活的同时，都把闰雨生的婚事提到了一个政治高度，他们三番五次给闰雨生说媒提媒，但闰雨生就是不松口，有一次，村支书好不容易说动了闰雨生，闰雨生也答应等二天跟那个女的见上一面，结果，从那天夜里就开始下大雨，而且一连下了三天，见面的机会错过了，闰雨生的婚事自然的也就泡了汤。同样，一连好多次，都是在闰雨生答应见面的情况下，因为下雨而失去了见面的机会。这就不免引起了不少村民的猜测，并冒出了一个离奇的传说，说闰雨生是个风雨精，不能迎娶凡间姑娘，只要说见面天就下雨，目的是让闰雨生洁身自好，独身一辈子。闰雨生感到好笑，同时，他也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桩桩往事，感叹道：我真的跟雨有什么关联吗？难道是命里注定让我在雨中等什么人？末了，闰雨生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纯属瞎想，这一点也不科学。有一年天大旱，好多庄稼都干枯了叶，有些好事的人居然想到了闰雨生，他们蛊惑村支书，以自己亲戚的女儿为幌子，说只要闰雨生同意交朋友，老天就一定会下雨。为了救百姓，闰雨生硬着头皮答应了他们的荒唐事，然而，很让村民大失所望，闰雨生如期赴约，见了一个又一个，老天就是不下雨。闰雨生得说话了，好心指责他们说，别胡闹了，我也不是什么怪物，哎，你们都看见了，拿我开涮有什么意思。话音没落一个小时，天上竟奇迹般的涌起了云彩，接着大雨连连，是上天有灵，还是某个时段巧合，这事谁也说不准，于是人们把闰雨生传得更玄乎啦。说闰雨生那几次见面不是真心，老天自然就不会下雨，弄得闰雨生哭笑不得。后来，闰雨生就这么干耗着，依旧独身一人。一天，他在校园里散步游玩，突然，他发现远处一个姑娘一晃而过，很像平雷，待他再仔细看时，那姑娘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主动打探那姑娘的信息，他认为平雷好多年没有消息，恐怕早已不在人间，人死不能复生，眼前的平雷一定是幻觉，他祝愿平雷一路走好。两年后，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家乡县城某机关工作，奶奶已经去世了，身边更没有什么牵挂，于是，她很少回家，现在她的最大愿望就是要把父母的骨灰从外地接回到家乡，与爷爷、奶奶和妹妹葬到一块，他要用一生的精力看护好他们。闲暇无事，他也想过成家，更想过与平雷短暂的交往，他要是活着该多好呵。......“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闰雨生从梦中拉回，他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筒，但对方不说话。“喂，喂。哪一位？”闰雨生喊，突然，电话里传来对方“咯咯”的笑声，这声音，闰雨生太熟悉了，先是惊讶，后是肯定，是平雷。虽然他们只见过短暂的一面，但对平雷那磁铁般声音早已熟记在脑海。闰雨生惊喜万分，激动的几乎要跳起来。闰雨生听得出来，那边的平雷也很激动，声音有些急促，并且有些沙哑。“吓着你啦吧？奥，对，我还得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向雷锋同志学习，我现在又改名了叫平蕾。你是雨，我是雷，我总跑在你前面不好，我要让你滋润我，是的，我没有什么奇怪的，我没有死，是被他人救了，我不想回到那个多灾多难的地方，我隐姓埋名，四处飘荡，我相信你是好人，为了你，我也不能死啊。后来，我悄悄回了一趟家，那是在半夜里，确实把我父母吓了一跳，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我还活着的消息的，主要是怕你再深受牵连。现在好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说真话了，说真的，我真怕你把我忘了。你还行，没有想让我失望，我说过，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把你追到手，看来这辈子你是跑不掉了啦，更没有想到，咱俩还曾经是一个学校的校友，我非常关注你的行踪，我也想找过你，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现在好了，一切烦心事都没有了，咱们也该谈谈自己的事了吧。什么？重续姻缘，这话我爱听，后悔过吗？不后悔就好。老时间，老地点，不见不散，带东西？不带不带，时间长着呢，我们有的是时间，好，再见”。
放下电话，闰雨生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真的是她，梦里百回见，不如在今晚，一切来得那么简单，那么突然，他在想，他心里面那个结，不会再出来捣乱了吧？他不放心地走出办公室，抬头望望天，天是好天，他信心满满，今夜一定星光灿烂，老话讲，不经风雨，哪见彩虹？他们能成功配对吗？在祝愿他们的同时，我们还真的问问天，问问雨。......
2018.8.26
【荐稿 许铭君 | 责编 汪葆夫】
作家简介：
王庆杰，男，1957年生。中石化商丘分公司退休干部。商丘市作家协会会员，睢县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出版长篇小说《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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