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0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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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对于生命，我们有无限的眷恋，但是生老病死又是人之常理。因为留恋，我们会害怕死亡，因为留恋，我们会产生痛苦，因为留恋，我们会忌讳死亡的字眼。但是作者笔下却有一位老者不忌讳这些，他坦然的为自己预备着后事，精心的打造着自己的人生归宿。就连死的时候，脸上也是笑眯眯的。这个人就是木匠李唐。为别人打了一辈子棺材，看透了人生，所以不惧。这就是中国农民的大智慧。
老木匠李唐专门做棺材，从十八做到八十，半个多世纪，凡村中死者，不论男性女性，全是他用棺木送走的。人一老，被人称为棺材瓤子，李唐就是个老棺村瓤子。
我们家庭人丁兴旺。我爷老兄弟四个，我爹老兄弟五个，到我这一代，就变成兄弟六个。人家说我家坟地风水好。我记事时，坟地的大柏树林下只有三个坟头，我曾祖居中，左边是大爷，右边是三爷。才几十年光景，已呼呼啦啦埋下一大片，坟堆雁翅形展开，已埋出坟地的边界。这些坟里的棺，大部分是李唐的绝活儿。李唐常说，他一生做的最好的棺就是我爷的。香柏木，六寸板，底和盖都是独板。爷爷生前，每年夏天都用桐油油漆一次，直到他住进去之后才不油漆了。我爹的棺材是大红松。李唐和我爹自小亲如兄弟。他做爹的棺材是大红松。李唐和我爹自小亲如兄弟。他做爹的棺时很卖力气，把小褂儿一脱，光着脊梁，双手抡起大锛，把木屑锛得满院乱飞。他锛的手艺很高，能把粗糙的大木锛得光亮如镜。他干活从来不慌不忙，干一会儿歇一会儿，蹲在散发着木香的地上一口一口地抽烟，眯缝着眼，欣赏着自己的活儿。他对我爹说：“五哥，你慌啥哩，身体比我强，还不得再活二十年。”爹谦笑着：“不行，不行，我爹才活六十四，我快七十了，拿钱留也不会再活二十年。孩子们把木头买来了，有备无患啊。”李唐说：“这人也是，辛辛苦苦，刚把儿女拉扯大，就操心死的事。”爹用墨写了个斗大的“福”字，让李唐刻在棺额上。李唐精刻细雕，整整花了三天工夫。这是他头一回做细活，在我爹的棺上。我娘的棺是和我爹的棺同时做的。娘的棺是杂木，做时娘没言声，做好后常流露出不满，说棺底太薄，是用两块板拼上去的。恰巧，我姐的三儿媳妇突然亡故，一时来不及备棺，就用了我娘的棺应急。我娘很乐意。那个杂木棺是她的心病，这下子轻松了。我兄弟跑去县城，跑了几家木材厂，终于选中一节巨大的红松。这红松刚从东北林区运来，因十分粗大，很招人眼目。我兄弟不讲价钱，硬是拉回来。娘一看就乐了，说比我爹的红松木还要好。李唐说：“我做了几十年的棺，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料呢，解开可以做个六独的棺。”
村里的老人凡家境不错儿女孝顺的，都提前选料把棺备好。但也有不少人家是临时凑合，等人快咽气了，才操办棺的事。这时的李唐是最紧要之人，主家请了他来，千求百拜的，要他连夜把棺做出，不然，亡者就要晾尸。这时的李唐，依然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很沉得住气。若有现成的板材还好说，有些户家，人死了现刨树，树刚刨下来，树身上的汁液还嗒嗒滴着，硬是匆匆解开，匆匆合成棺，用煮黑水一刷，就让亡者躺进去，抬出入土。更有家境窘迫者，既买不起料，又没有像样的树，只好拆了门板箱柜，请李唐临时组装一个棺，棺板
薄得一捣就透，小得连腿也伸不直令死者十分委屈。李唐做了几十年棺，里面的酸甜苦辣他品得很透。不说皇帝老子、达官贵人，就说咱平民百姓人和人、家和家也是千差万别啊。
李唐年轻时得一女儿，从此，老婆再没生育。女儿长大，嫁给他的老朋友铁匠侯九的儿子。女儿一走，夫妻俩很孤寂。到他快五十岁时，老伴生下一子，夫妇俩欢天喜地，视若命根子，取名留根。留根会跑时，常常骑在李唐的肩头。李唐出门给人家做棺，也常把留根带在身边。看着留根在棺里爬来爬去，他觉得自己还年轻着。过了花甲之后，儿子长成了小伙子，儿媳妇也娶进门来。儿子很懂事，说：“爹，你给人家做了一辈子棺，也该给自己做一个了。”李唐说：“你是想爹死啊。”儿子吓得闭了嘴。其实，对这事儿他自己心中有数，还有几年的阳寿哩，不慌，不慌。又过了几年，说是不慌，他还是把家里的大桐树放倒，叫儿子解成六寸厚的板，在日头下晾干，收在屋里，板与板之间，垫了木块，一是透气，二是怕板材变形。
到了八十岁这一年，不用儿女催，他倒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开始做自己的棺。岁数不饶人，干一会儿就发喘，干干停停，停停干干，一个棺做十八天，这是他一生中做得时间最长的棺。做好后，他眯着眼，里里外外地审视着。日光从窗棂里透进来，在棺上跳跃。他心里笑了，自己辛苦一辈子，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啊。想着，他跷着腿跳进棺里，独自躺下，伸直了腿脚。啊，原来是这般滋味。又忽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小虫子在体内的各个部分乱爬，又痒痒，又舒适。日光跳进棺里，在他花白胡子上一闪一闪。他眯上了双眼，彻底放松了身体，不一会儿竟入了梦乡。家人做好了饭菜，喊他吃饭，却怎么也喊不应，跑木工房里寻他，也寻不见。家人慌了，这老头子刚才还在这儿呢，这么一忽儿又到哪里去了呢？屋里屋外，院里院外，猪棚茅厕全找遍了，还是没有他的影子，家人有些不安了。后来，还是儿媳妇眼尖，用手一指：“瞧，爹在棺里躺着呢。”儿子留根一听心里一沉，便觉得有些不祥。老伴急急跑过来，用拐杖梆梆敲着棺，骂道：“你这个老棺材瓤子神经啥，没等咽气哩就往棺里钻，谁还能抢了你的位置。”老头子没反应，她把头伸进去，见老头子睡得很沉，脸上笑眯眯的。她一把揪住老头子的花白胡子，往外一扯，老头子的头一晃，又垂下去。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对儿子媳妇说：“您爹也不打个响声，说走就走哩，这个死老头子，连我也不念记了。”说罢，大哭。
（本篇选自《故园》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责编 汪葆夫】
李明性（1944——2009），虞城县人，又名李夏，毕业于郑州大学新闻专业。曾在虞城县文化馆、商丘地区文化局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调入河南省中原农民出版社工作至退休。生前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理事，河南省省直机关作协副主席，河南省作家书画院研究员。一生痴迷于文学，曾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共13部。作品曾获河南省政府文学奖和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并有多篇小说、散文被各类选本选编，《人民日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等20多家报刊曾对其作品发表评介文章。主要著作有《洪流滚滚》、《家谱》、《圣土》、《故园》、《大地芬芳》、《鸟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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