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矬子”是绰号,大名叫米力,是米家店有名的大能人,别看他身高不过四尺,百斤重的担子挑起来健步如飞,五尺高的车轴汉子跟不上趟。嘿,称砣虽小压千斤!
小矬子继承了祖上挑“八股绳”的行业,一根桑木扁担,两只荆条筐伴他度过了大半辈子。他每天四更起床去三里外的青菜园,仨钱一斤买了黄瓜、萝卜、茄子、大白菜…… 五更天挑到附近的露水集上,五个钱一斤叫卖,一天可赚十多斤红高粱。他那根桑木扁担两头高高翘起,犹如弯弓,挑起来弓弦向上,两只条筐颤颤悠悠,换肩时单手一托,脖子一拧头一偏,扁担便轻轻从右肩滑落到左肩。这手活儿在周围四五个大集上无人能及,堪称一绝。银河集上脚夫高大个子不服气,非要挑一挑,结果扁担上肩直打滚,别说换肩了,还差点儿打伤看热闹的伙计。哼,没有金钢钻,偏揽瓷器活,不行!
小矬子耍秤杆子是把好手,在集东头一毛钱买筐豆角,转身到集西头一毛钱斤叫卖,称菜时让你瞪大眼睛看着,砣绳儿压在秤星上,杆儿高扬,可你买一斤只能吃到八两半,咋回事?谜底儿就在称砣上。他那只秤砣底部有个凹坑儿,买菜时朝地上一摔,凹坑里填满了泥土,卖菜时再把泥土抠出来,一秤买回百秤卖,还能不赚钱?
小矬子是个孝子,老娘双瞎,寡妇熬儿。他每次下集回家不是怀里揣个烧饼,就是用秫杆儿穿几个包子,或用麻叶儿包回二两狗肉。瞎眼老娘坐在大门槛上,逢人就说:“米力是个孝顺孩子,又知道做活过日子,您给俺说个媳妇吧,就是个哑巴,瘸子都中,俺就是死了也能合上眼睛。”左邻右舍的老娘们时常安慰她:“俺们操着心哪,有个金镢头,不愁柳木把,这孩子打不了光棍。”可那年月,五大三粗的小伙子都难成家,米力又长得像三寸丁武大郎,谁家姑娘肯嫁他?不!人常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子娶个娇滴滴。好心有好报,小矬子还真娶了个花儿样的大闺女。
那年冬天,小矬子挑着担子赶早集,见路旁的麦秸垛边躺着个女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儿肿得像面瓜似的。小矬子喊了几声没吭声,上前摸摸身上还有温气,就把她背回了家。瞎眼老娘嘴念着“菩萨保佑”,日夜在床前熬姜汤、草药、小米粥喂着,半月过来竟调理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比庄上的人尖子还俏丽。经姑娘诉说才知道,她叫巧儿,家住亳州大河湾,因夏季发大水,水过之后一场瘟疫夺去了父母性命,巧儿无家可归,只好逃荒要饭,流落到此地。由于饥饿交加,长期煎熬,病倒在村边的麦秸垛旁,天可怜被小矬子搭救。猫狗识恩情,巧儿说啥也不走了,非要跟小矬子做媳妇,乐得瞎眼老太太直抹眼泪。“闺女,过来让娘看看。”她捧着巧儿的脸儿轻轻地摸呀,摸——“嗯,这眉眼,这嘴口,这两个酒窝儿,俺妮儿可真俊哟。”
“娘,您看得见?”
“看得见,看得见,娘心里亮着呢!”
土坯墙,茅草房,小院里充满了阳光。
村里的姑娘、媳妇来串门,回去都说:“瞎眼老太积了德,儿子像个武大郎,摊个媳妇强似潘金莲!”其实不然,小矬子貌似武大郎,神似武二郎,精明强干,胆识过人;巧儿呢?长着一付潘金莲的模样,却美而不媚,娇而不妖,贤惠、厚道、勤快、粗细活儿都是把好手,嘴巴儿也甜。
“娘,我给你梳梳头吧?”
“嗯。”
“娘,我给你洗洗脚吧?”
“嗯。”
“娘,我给你挠挠痒吧?”
“嗯,嘻嘻…… 这妮子,挠着娘的胳肢窝了。”
自打巧儿跟了小矬子,屋里屋外明亮起来。瞎眼老太衣服干净了,头发顺溜了,心里像湿抹布抹着,熨斗熨着一样舒坦,整天坐在大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听到脚步声,便说:“瞧瞧,俺那媳妇心灵手巧,脾气儿好,模样儿俏,天底下能有几个?俺这辈子算熬值了。”
村上有个叫二混子的眼馋了,说是好事都让小矬子拣了,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乘着巧儿下地拾花摘豆,不免动手动脚。巧儿不冷不热,棉里藏针:“您米力哥救了俺一条命,俺是真心跟定了他,你们喜欢我,俺打心眼里高兴,把您当亲哥哥看待,若是哥哥欺负妹妹,那还是人吗?”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二混子羞得满面通红,马上一本正经起来。第二年,巧儿生了闺女,活脱脱一付巧儿模样,祖孙三代过日子,虽然清苦点儿,倒是有滋有味。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大轰隆”干活年月。二混子由于“造反”,当上了大队里主任,连续三天押着小矬子游四乡。小矬子头戴高帽子,肩挑八股绳,走一步喊一声:“我叫米力,是青菜贩子,缺斤短两,坑害百姓,罪该万死!”小矬子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一直重复着“缺斤短两,罪该万死——”巧儿坐在床前,拉着他的手直落泪珠子。
这天夜里,二混子又来了,却被巧儿挡在门外。她汗巾扎腰,手拿一根枣木杠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话儿出口,咯嘣干脆:“你再往前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小矬子断了贩青菜的营生,在生产队里干农活。因他个儿小,只能拿妇女一样的工分,日子过得挺紧巴。可小矬子必竟是“大能人”,人小鬼大,不久就发现了“新大陆”。豫东农村家家都是半亩多地的宅院,小矬子人口少,仅有三间茅屋,靠东墙搭了个“爬山虎”厨房,座北朝南三尺三门口搭个“鸡架”门楼,院子里三分闲地有余。小矬子把院里三棵“老头树”刨掉,深翻一遍,只留条一尺半宽的“蜈蚣”小道儿,并请人打了眼手压井。他自小干青菜贩子,跑遍了周围十里八村的菜园子,种菜自然是内行。人勤地不懒,一畦畦葱、韭、芥、蒜、辣椒、胡芹、黄瓜、豆角、大白菜…… 郁郁葱葱。那年月,今天斗私,明天批修,后天割尾巴,“以粮为纲”的口号喊得山响,种植经济作物的很少。物以稀为贵,镇子上粮食、供销、邮电、卫生,七所八站的事务长整天为买不着新鲜蔬菜作难。这下子好了,小矬子成了他们的供应点。这些单位都是镇子上的实权机构,小矬子和他们挂上了勾,牵上了线,自然也就没人敢割他的尾巴了。二年过来,小矬子成了村里的冒尖户。
人常说:有人领头只管干,车歪砸不着牵牛的。忽拉拉——村里家家户户的宅院都成了菜园子,比后来电视上报道的“庭院经济”提前了十多个年头。
穷没有种子,富不扎根,论的是当家过日子。自打米家店村民推选小矬子当上村官之后,村里是一年一个变化。如今村里楼房幢幢,绿荫夹道,村外数百架塑料大棚连成一片,似皑皑白雪,车行其间如浪里泛舟。村头一座大楼拔地而起,巨幅招牌高悬“米家店蔬菜集团公司”。董事长小矬子西装革履、太阳镜,比影视里的潘长江帅气多了。他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儿,打电话、签定单,接客户,虽已近花甲之年,仍精气神十足,说起话来像小钢炮似的,什么“绿色食品”、“信誉第一”、“时间就是票子”,满口的新词。
这天,小矬子把发往市里超市的三十吨蔬菜检验一遍,正在签发质检报告,运输队长二混子凑过来,笑嘻嘻地说:“米力哥,眼下您只顾玩大的洋的,那耍秤杆的绝活可要失传了。”
“你小子,哪把壶不开提哪壶。告诉你吧,人到难处无君子,有头发不肯装秃子。就说你吧,新娶个‘对把子’牝牛,酸不酸是醋,香不香是肉,现解馋!还用拧你嫂子的屁股蛋子?”
“哎哎,打住!隔年的黄历不必看,别净守着瘸子说短话,车队还等着出发哩,快签质检合格证吧!”
嘀嘀嘀…… 小矬子从腰间取出手机:“哎哎,我是老米…… 什么?去日本参加订货会,嗯、嗯,186542班机,好咧!”他“叭”地合上手机,重重在质检报告上写下两核桃般的大字“米力”,随手交给二混子,一头钻进了“宝马”,临行甩下一句:“老小子,好好干,发还在后头哩!”
二混子望着他远去的车影,喃喃自语:“壶盖儿虽小盖着壶,麦秸垛怪大也喂牛!这小子长得像个钻帽子,能得上天!”
(原载《奔流》2016年第6期)
【责任编辑 范文学】
掌传标,男,虞城县人,1985年参加工作,当过县直机关干部,也从事过乡镇领导工作。业余爱好文学,系河南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奔流》、《河南日报》、《电影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和电影文学剧本多篇(部)。与人合作著有长篇小说《木兰传》(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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