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阿邦
王贞虎
阿邦,是学校同事对他的呢称,论身分,他也只不过是所穷乡僻壤小学学校后勤部的工友,说起来很平凡。
将近三十年前,从高职电工科毕业的他,曾谋过多份差事,该怪的就是头脑驽钝了些,不得老板的缘,被责骂挖苦了几次,陆陆续续地将工作都给辞掉了,一心只巴望着能开间水电行,想过过当老板的瘾头。三哥见他赋闲在家多年,穷到涎着脸常轮流叨扰着自家兄弟,只为讨得几百几千的来支付他寻常的用度,但那无底洞总是填不满,久了确实让人生厌。再想想毕竟自己在政府里身居专员要职,总能在人情上讨得几分薄面,正逢那早期处处讲求关系的年代,这小小的人情义理哪会没人买帐,遂帮他找了个学校后勤工友的缺,只图他能安份地工作,算是给死去父母有个提携兄弟的交待。
学校里的首任校长,是个从军职退役后转任的,对他还算客气,把他当小老弟看待,两届八年的任期当中,他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顺。倒是接下来的好几任校长,为了想升迁到大学校,各方面要求多了些,交付的工作常让他疲于奔命。倚仗着当时的年轻力壮,像刨土种树、粉刷楼层壁面油漆、修补断裂墙面这些折腾人的差事,他尚可勉强应付过来。无奈这些年患了呼吸道方面的毛病,加上腿上的痼疾随着年龄上的增长愈发严重,爬上爬下得花上好大力气,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况屡屡出现。他也知道再撑没几年光景,只是拖着老命勉强劳累自己,待拖到六十岁领月退才有个保障。
这些年新进来的老师,或许是历经了万中选一的不易,自视如天之骄子,哪在乎什么校园伦理。仅不过是教室墙面落了点漆,放置扫地用具的橱柜门板开展的不够顺畅,即使明明知道阿邦还有活正忙着做,非得催促他放下手边工作,先帮他们处理才可。有时阿邦为了轻重缓急考量,脸上免不了会显现难色,必惹的那几个老师不快,轻者背后批评暗损,重者不留情的当面出言斥责。他也不是没脾气,偏偏自己讲起话来大舌头,一急起来发音更加含糊不清,气势上明显的矮上别人一截,说也说不过那些有学问的老师。久了他也懒得辩了,只能绷着一张被颐指气使而发青的脸,低着头干着事,干完了就躲在他专用的机房里生着闷气。
学校里的孩子单纯而少心机,对他不但不讨厌,还把他当成万事通的偶像般看待,觉得他无所不能。于是每当他在工作时,只要是下课时间,身边总会围绕着一群小学生,瞪着好奇的双眼看着他做事,嘴里还“阿邦叔叔”的问个不停,他总是耐着性子回答所有的幼稚问话。
当然也有顽皮过头的孩子,背后戏谑地称呼他“硬梆梆叔叔”,虽带有不雅隐意,他并不太在意,心理反而有点高兴,因为这让他获得了自欺的短暂虚荣感。
他有过一段婚姻,其实结局很不光彩。好多年前,靠着工作多年以及跟亲友借贷来的钱,他从外地娶回个小上他十几岁的年轻姑娘。最初新娘仅想谋个安稳的婚姻生活,对其貌不扬的他本也要求不多。苦的是他的薪资一向微薄,过惯了单独开销的生活,然而从此多了个人,生活变得更加清苦,难免会遇到捉襟见肘的时候。更难堪的是,他还有男人羞于启齿的隐疾,造成夫妻床笫间的不和谐。眼看怀胎似乎无望了,上天却降恩的给了次奇迹,给的还是个男孩,让他有了后。
孩子生下来后,她真正开始守活寡了,其实不是他不想恩爱,只是不愿在床上被这年轻老婆数落。每次听着她数落一次,他就会自惭形秽一次,那可是无法言喻的痛啊!既然没了性也缺了爱,她何苦再继续被糟蹋下去,于是心一横,用孩子的监护权重新换得了自由。
被学校老师欺凌惯了,那比不上别人的自卑心态,偶尔会让他想耍些小聪明,好证明自己并非不够滑头。他会利用到教委送公文的机会,偷偷的绕个道回家里小憩一会,哪怕是短短的一、两刻钟,但对他而言,能挣得点投机摸鱼的时间,就算是项重大的胜利。但这类的小甜头,即使不太正当,倒也不算大恶,被发现时顶多坏了考绩,称不上犯罪。但多次靠小聪明得到了好处,养成了他侥幸的心理,害的他有回差点栽了个大跟斗,幸亏学校对他从宽处理,终究才能化险为夷,没丢了工作。
就是那年,阿邦的财务正巧出了状况,整天都在为筹钱奔波,就连开了十来年的老爷车都没钱缴纳牌照和燃料税,更因未在限期之内缴清罚款和验车,导致他车子的车牌被监理处强制扣留。没悬挂车牌,车子怎能开上路,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旁门左道,居然想用移花接木方式,偷取他人车牌悬挂在自己的车上。
平日,学校外围一向停满了周遭住户和老师们的车,要偷车牌并不困难。但太新的车牌他不敢偷,怕年份不符合;停太近的车也不敢偷,担心自己以后停车会被发觉。于是在下定决心后,那天他刻意往学校外头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寻觅许久后挑了辆年份相近的老车,大胆的用板手将车子前后两面车牌给拆卸下来,拿回家挂在自己的车上。
怎知好死不死,他偷来的车牌竟是同校某位资深女老师的,只因失窃的当天正巧学校旁没车位,女老师才不得已将车停放在好远的巷弄角落边。那阿邦因有了车牌,隔天壮着胆大剌剌的将车子停在校门口的显眼处。那位女老师,在发现被窃的当天下班时就马上报了警,没想到一早来上班,那熟悉的车牌号码,竟有如示威般的出现在眼前。她立即通知当地派出所,警员也很有效率的查办出偷窃者的身分,但结果却让两人都很错愕。
女老师基于同事情谊,本想请警察先生销案了事,但此桩偷窃案属公诉罪,于法于理没有撤诉的机会。在法庭上,被传唤作证的女老师替阿邦求情,说他书读的不多才会误蹈法网,她愿意真心原谅他。法官顾虑到彼此都是同事,阿邦在法庭上也真诚认罪,案子似乎有回旋的空间,于是在告诫一番后,给了他轻判缓刑的裁决。
消息传到了学校,同事们明夸女老师有大气度,私底下却不齿阿邦的作为,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更坏了。三哥知道他出了事,不得不动用人脉关系,大事化小的疏通了教育局的人事单位,仅在当年的考绩打上丙等以作为惩罚。
自从出了这档事,阿邦的行为收敛许多,对人的态度也开始有了转变,会懂得主动亲近同事,找同事聊聊天。当然,对他依然表现热络的,还是那些上了年纪相处久了的老同事,但人数不多;背后喜欢嚼舌根的,心高气傲的也有些;还有更多的是一贯的若即若离态度,存心与他保持距离。
学校后勤部也有位女工友,年龄比他小了一岁,虽长的不出色,却深谙逢迎拍马能事,人缘一向很好。这女工友说起来也算可怜,年轻就守寡,靠着不服输的毅力带大了三个儿子,而且每个都很争气。或许是看尽了世间百态,她很懂得保护自己,当然更懂得如何讨好他人。
偏偏这两人就是不对盘,女的因得校长疼,被安排的大多是轻松工作,得流汗的粗重苦差事,当然就推给阿邦来做。面临劳役不均的对待,阿邦情绪上常感不平,难免会与她有些龃龉。有些好事的同事存心捉弄他,总会当面开他玩笑,劝他把女工友给娶了,如此两人的关系就会改善。
没想到他每回的反应都很激烈,总做出恶心想吐的夸张表情,嘴里尽说些嫌弃的话语。不知哪个冒失鬼,将话给传进了女工友的耳里,那女工友可是恼怒极了,更加怀恨起他来。
阿邦可称得上是个宅男,除了学校工作,大部分的时间都会留在家里,做做家事或照顾孩子。那儿子资质差,阿邦常感叹遗传了自己的愚笨基因,功课总是落于人后。儿子就读私立高中,学费不但贵,还得参加课后补习,每个月的微薄俸饷,阿邦大部份都是花在儿子身上。既然孩子还小,阿邦当然不敢奢望提早退休,只是上了五十岁年纪的身子骨不比当年,能工作到何时他都没把握。
最近学校来了位女校长,这是阿邦自工作以来碰到的唯一女校长,他心里开始忐忑起来。女校长年纪轻,个子娇小,行事作风看似开明,但说起话来声调铿锵有力,十足充满了自信,俨然是个女强人。阿邦会有此担忧不是没道理的,因为他听闻太多有关别校女性校长的泼辣事迹,而他偶尔出错的个性,深怕会常被新校长叮得满头包。
开学后的那阵子倒也无风无浪,或许是新校长正处适应期,为了拢络校内人心,对人讲起话来都颇客气,当然也包括阿邦在内。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种种人性上的不堪面,让阿邦痛彻心扉的亲眼见识到,几乎将他整个人给击溃掉。
话说某天午休时刻,办公室里的行政人员都在休憩,本是一片的寂静无声。此时,门外进来了两位四年级的女学生,是来送习作给男科任老师批阅的。在休息的那位科任老师被唤醒,一脸的笑意接下了习作簿本,为了奖励孩子,送了她们一人一颗糖果,还唤他们赶紧回教室。
此时孩子的咯咯笑声吵醒了在一旁的阿邦。被吵醒后,他突然有了尿意,遂起身想离座小解。但因行政人员座位安排紧凑,行走空间狭窄,他伸手想拍其中一位背对他的女孩的肩,好请她闪身借过一下。不意他手正要拍落到女孩肩膀时,女孩突然转过身,而他的手掌就这么不偏不倚的搭上了女孩的胸部位置。当场阿邦有些尴尬,只好用哄孩子的口气向她道了歉。但那女孩似乎不领情,用双杏眼怒瞪着他,随后噘着嘴急切的拉着身旁的女伴,一溜烟的就跑离了办公室。
阿邦没想太多,上完厕所就继续趴桌休息,似乎感受不到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
午休过后没多久,阿邦拎着工具正要前去修理某班级报修的大门损坏把手,却被学务主任硬生生的给拉回主任办公室。才一进门,主任恼怒的责问阿邦刚刚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阿邦一时摸不着头绪地愣在原地发呆。
主任转述女孩的投诉,说阿邦趁机会对她袭胸,她感觉非常的不舒服,所以先跑去向护士阿姨告状。而护士阿姨基于职责,将上情告之于他,同时按照性别平等通报要则规定,他也必须知会校长,并实时呈报给市教育处。至于会有何惩处,得等到上面长官调查和裁示之后,才会有所确定。此时他嗅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回家后整夜辗转难眠,又开始忆起了好多年前的那桩不堪往事,他以为他早就遗忘了。
隔日,小女孩的家长一通电话打到了校长室,用词辛辣且语带威胁,要求校长必须马上给个交代,否则他不排除发动家长会干部在校门口举白布条抗议,届时闻风而来的八卦记者会怎么写,他冷笑的说无法预料。
这女校长才刚到任不久,正要大展鸿图想有番作为,哪容许这无妄之灾毁了她的前途,心想眼前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先安抚这近乎失控的家长。果然是出身高级知识分子,一番嫉恶如仇感同身受的讨好告白,哄的那位家长深得我心的认同。女校长还挂保证会带阿邦亲自登门道歉,并且该给的精神抚慰金一分也不会少,这才稍稍化解了家长咄咄逼人的气燄。。
挂完家长电话不久,女校长绷着脸,用室内电话通知教务处和后勤部两位主任进校长室,同时用校园广播召唤正在修剪花木的阿邦尽快来校长室报到。
一进校长室,瞧见那女校长才刚扭转过身,似仓促的结束与两位主任的短暂交谈,阿邦猜想被凌迟羞辱的时间到了。
“阿邦呀!你都老大不小了,怎没记取以往的教训,还做出了如此糊涂的事?这次谁能救得了你?”女校长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校长!我自信对得起良心,我绝没有做出轻薄小女孩的举动。”阿邦提高了声调。
“阿邦,你是有前科的人,当然我们也不会主动对家长谈及你的过去,能善意的隐瞒我们必定会隐瞒,免得事情横生枝节。做了那么多年的工友不容易啊!你得要多加珍惜喔!别断了自己的生路啊!校长希望你能亲自向那位家长认错,说你是一时失去理智,但该做的补偿还是会做。或许他能在教育局主事人员面前替你说些好话,好让事件早点平息。”好个威胁利诱,还不是怕这事波及到她未来前途,阿邦总算看透了校长的心思。
“我愿意为我的‘不小心’道歉,但我绝不会为莫须有的‘故意’道歉。”阿邦语气坚定地回了话。
见阿邦没做出预期的回应,女校长的怒气整个爆发出来,劈哩啪啦连珠炮似的责骂话语如冲破闸门般的倾泻而出,讲到激动出不时回头寻求另两位主任的附和。“是呀!阿邦!你可别不识好歹,校长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教务主任敲着边鼓,语气慷慨激昂。“认错有那么难吗?你有没有顾及到那女孩子的感受,道歉就是真心的赎罪,别辜负了校长的一番苦心。”后勤部主任也紧接着说着。
“这小子,只会打落水狗,也不想想初来学校时,我是如何的照顾他。真是忘恩负义的人,以前那一声声‘邦哥’的亲呢称呼,如今想来真觉恶心。”阿邦瞪了后勤部主任一眼。
阿邦依旧不发一语,女校长气恼极了,嘴里直嚷着要公事公办,倒是最后的那一句:“你给我滚开!”让在场的人都震慑住了。
阿邦默默的走了出去,眼角噙着的泪水差点滴落下来,他用鼻腔猛力地抽吸着空气,一心只想赶快稳住情绪,免得旁人看到了他示弱的眼泪。
回到了专属他的机房后,最终忍不住心里的委屈,串接的眼泪扑簌簌从眼眶里喷泄而出。他好心酸,想到二十多年来,将自己大好青春全都奉献给了学校,如今却为了一个荒唐的罪名,被人家认定是轻薄小孩的嫌疑犯。学校里没人肯出来替他说句话,大家只把他当变态看,再干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明早就递出辞呈吧!”有股想豁出去的冲动猛然充塞胸臆,如壮士就义般苍凉凄美,他真的很想就这么潇洒的悲壮一次。
但这念头也仅存在一瞬间。“辞了职,我还能做什么?”“孩子还小,我靠什么供他念书?”“就这样走了,我不就间接默认有做过这档事?”“不行!我要捍卫我的生计,我要为自己的名誉而战!”阿邦有了全新的想法。
推开了机房厚重的铁门,挺起腰杆跨步走出来的阿邦,脸上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坚毅表情。他知道,这几十年来他活得很窝囊,除了宝贝儿子之外,从没人看重过他。以往每次犯了错,他总会乞求别人同情他、包容他,当他的避风港。遇着难事就畏畏缩缩,裹足不前,也莫怪别人瞧不起。
这次他决定亲自面对,勇敢的厘清事实的真相,就算失败也要当个真正的男人,而真男人是永远不会认输的。他深切相信,当他开始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已经赢得一半的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