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龄越大，喷涌而出的东西越少。
因为岁月之伟力，就是解一切惑，平一切忿，愈合一切伤口，消解一切欲望，最终和世界柔顺地达成和解，指向于混沌不清的虚无。
这对于电影导演来说，是要命的事情。
但唯有青春永恒。
它站在以上所有尘埃落定的对立面，它让人愚蠢，让人苦涩，让人面目狰狞而内心潮湿。
但却不掺任何杂质金光闪闪的立在那，在岁月的磨砺中历久弥新，激发出你本能性的缅怀。
以上不知能否解释，这位导演为何如此迷恋对青春的捕捉？
顾长卫
缘于这两天看了《遇见你真好》，想起了它的导演顾长卫。
顾长卫在中国电影中是一个奇妙的存在。
他是中国电影最美好时代的亲历者和创造者。
《霸王别姬》《红高粱》《阳光灿烂的日子》.......这些作品各自生辉，共同铸就了中国电影的神坛丰碑，那么在这座神坛之上，名字最频繁出现的，恰是摄影师顾长卫。
顾长卫与陈凯歌
顾长卫与姜文
他跟着那些作品一起愤怒过、癫狂过、怅然若失过。
作家阿乙说过，他痴迷于破译伟大经典著作的密码，寻找它们流传百年千年的原因。
那在中国电影领域，如果成为伟大、经典有密码的话，顾长卫是靠近那个密码的几个人之一。
他见过最好的，也做过最好的。
然后在众多题材类型中，选择了青春，并且至今从一而终。
顾长卫总共拍了5部电影，没有一部不讲青春。
从1984年首度掌镜滕文骥的《海滩》，直到2005年，顾长卫才出了自己第一部导演作品《孔雀》，职业生涯已过20余年。
《海滩》剧照
为什么会这么难产？
或许他本身就不太青睐于以导演的身份用电影来完成表达，他说自己拍电影是因为妻子蒋雯丽的鞭策，和“多混些吃饭的机会”。
这也为他只拍青春片做了注解，因为对于青春的怀念和剖析的欲望，会在琐碎的生活中不经意汹涌袭来。
而且只有青春的本质最为纯粹，也最具有向这个世界延伸的张力。
2005年《孔雀》上映后，反馈好评如潮。
其中姜文是这么说的：
“我看过《孔雀》的剧本，但我知道我导不了，我知道有人导这个本子一定比我好，这个人就是顾长卫。老顾的这部作品我看了两遍，非常感动，《孔雀》在国内公映时，我还要进影院看第三遍。”
私以为《孔雀》是他最好的一部作品，讲的是青春的泥泞和挣扎。
它展现的是三个年轻人各自的生命状态，它讲了理想如何幻灭的过程。
从最初懵懂的理想追求，到幻灭之后的萎靡，最终尘埃落定。
《孔雀》是残酷的，但这种残酷来的举重若轻，把激流暗藏于平静之下。
直到最后五分钟，电影才终于出现了孔雀。
在北方寒冷的动物园里，笼子里的孔雀低头耷脑，与土鸡无异。又过了两分钟，孔雀开屏了，然而他们三家人都错过了这魔幻的一刻。
2007年的《立春》则是对理想主义另一面凶狠的批判，和对青春温柔的祭奠。
一群生活中彻底的失败者，他们敏感甚至无趣，因为艺术而致幻。
他们沉迷于这种与众不同的幻觉，也必须透过它，才能抵御住现实的锋利和冷漠。
他们自视身处云端，却也在琐碎的生活中与庸人无异。
当王彩玲幻想和黄四宝在一起，过上庸人的生活，甚至可以为此放弃一直想去的中央歌剧院。
理想主义的泡沫瞬间戳破，艺术此刻在她的心里，是如此的势微。
那些让他们沉浸其中的为了理想而奋斗的幻象，只不过是指向别处的逃避。
但在电影最后，当王彩玲带着孩子在天安门前玩耍，才让《立春》变得极度温柔。
2011年的《最爱》，如同一曲青春的哀乐。
这是顾长卫一部特别的电影，也是最能看出他企图和野心的电影。
从不爱用大演员的顾导，这次找了个全大腕阵容登场。
章子怡、郭富城、濮存晰、蒋雯丽、王宝强、孙海英、姜文、陆川、冯小刚......
但这也是一部被阉割得严重的电影，完整版全片150分钟，最终上映的只有101分钟。
从《孔雀》《立春》，到这部《最爱》，电影好像终于从理想主义者身上移开，气质也越来越落到实处。
《最爱》关注了一个极容易受到忽视的社会角色：农村艾滋病患者。
这是一场在死亡面前的及时行乐，人性崩塌之际的末日狂欢。
因为《孔雀》讲的是七十年代，《立春》的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而《最爱》则是讲的九十年代，所以并称为顾长卫的“时代三部曲”。
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主角都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发生强烈对撞。
结局要么是和解，要么是阵亡，而理想从未赢过。
到后面的《微爱之渐入佳境》，顾长卫则放弃了以前审视青春的视角。
无论在空间还是时间上，都没有留下一个足够自己思考的距离，而是一头扎进了并不熟悉的当下都市。
比起七八十年代，当下似乎离顾导的距离更远。
而《遇见你真好》，则是跟《微爱》同处一个系列当中。
《微爱》中都市的迷茫，这是一个臆想的产物，而不是源于顾长卫本身的。
同样，《遇见你真好》中青春的张扬，也不是顾长卫本身的。
但也正因如此，才更显勇敢。
电影拍的是当下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还是爱情轻喜剧题材。
对于61岁的顾长卫来说，这绝对算是一次巨大的尝试和挑战。
这样的一次摸着石头过河，也是其他同时代导演们从来没有做过的。
虽然他们都拍过青春片，但都无一例外的把时间定格在了70年代。
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陈凯歌的《孩子王》，以及冯小刚上映不久的《芳华》。
除了姜文把视角放在了北京的部队大院，其他三位都聚焦于奔赴各地的知青。
《阳光灿烂的日子》
对于发生在当下的青春，这是他们都不会碰的禁区。
这也让《遇见你真好》，看起来更像是顾长卫的一部具有实验色彩的作品。
影片的结构，有点像《孔雀》的多情节线叙事。
这次是通过一个道具的串联，以群像的方式，讲了三对年轻人的故事。
6个人中，设定了各不相同的性格特点。
比如有梦想成为作家，害羞腼腆的张文生；鬼马精灵、大大咧咧的陈珊妮。
穿着奇装异服、内心正直憨厚的阿虎；高冷慢热的校花凌彩彩。
调皮捣蛋的谢伦；文艺忧郁的周小弥。
他们相遇于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高四。
这是一个压抑和悸动并存的年代，但在电影中压抑被不断缩小，而悸动喷涌而出。
他们在一个叫做紫荆复读学校的地方相遇，一见钟情，聚合，错过，再重逢。
作为中国最顶级的摄影师，顾导试图在他们脸上重现当年的荣光。
在太阳的柔光里，在夏夜的晚风中，寻找青春弥漫着的氤氲雾气。
而且也的确找到了，当刷满油漆的“斑马”在湖边出现，当飞机在迷雾中穿行时，青春在飘渺中陡然出现。
而且各位演员演的都还不错，他们迥异的性格，微缩了当年一间教室一个学校的群像。
而在电影的最后，时间的伟力再次彰显，他们当年所有的奋不顾身，都指向了虚无，留存在青春的霞光之中。
他们的迷惘和苦涩，也都最终尘埃落定，有了归处。
当然，它也被诟病有很多问题。
比如有一些桥段的突兀，导致电影部分情节的现实感损毁。
像阿虎在教室英雄救美时，吊在电风扇上和导电的设定，这一情节打破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感。
还有像周小弥因为男朋友火灾被烧死而选择跳楼的设定，这里无论是跳楼还是火灾，对于大多数的青春而已，都是概率极低的事件，并不具备普适性。
这些情节似乎都有把青春壮烈化的倾向，但是大家怀念青春的原因并不在于其壮烈，而在于它的瞬间温柔和悄然易逝。
所以在观看时，就像担心着一个淘气的孩子，总是怕它出格，破坏了这青春的流畅美感。
但是值得高兴的是，它大部分的时候是美好的。
它的美好在于，能够在电影中找到自己，找到同桌，找到当年让你面红耳赤局促不安的那个人。
他们可能是上面6个人之一，甚至可能不是，只是在电影中林荫小路上擦肩而过的某个角色。
当被问起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时，顾导说：“我年轻时长得少年老成，所以青春期的美好和自己无缘，在电影里给自己一个补偿。”
所以我更愿意把这部电影，看作是顾导对青春的一次深情眺望。
它反馈了61岁的顾长卫对新鲜事物永葆好奇的童真，和巨大的真诚和勇气。
这已经是顾导的第五部作品，他把青春的母题从70年代一直延续至今，还没有哪个导演如此真诚、不厌其烦地为每一代人讲述青春。
而且在《遇见你真好》中，腼腆的顾导还尝试了一把幽默。
每一代人青春的笑点泪点槽点都不相同，它与不同时代语境碰撞出的火花也形态各异。
但青春本质上的张扬、迷惘，则具有永恒性。
而顾导，似乎永远都在尝试着去捕捉它们，就像一个在阳春三月里追着蝴蝶奔跑的孩子。
有时追上了，有时没有。
让人感动的是一直在追，还乐此不疲，一脸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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