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县徽州 欲说还休文 / 汪爱群(安徽黄山)
不知为什么,写过不少文章,可是一直没有写过歙县,写过徽州。
事实上,对于这片土地,我一直都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牵挂。很小的时候,我就会写 “歙”这个对外人或者小孩来说很生僻很难写的字。每次填表格,籍贯一栏我都得写“歙县”二字。
奇怪的是,除了填表,离开歙县几十年来,我与它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也许,一个人长久地不愿触碰某块记忆,并不是因为遗忘,而是因为某种惦记。我对于歙县,或许就是如此。
几乎第一时间,我就判定这个汪烈武便是我的祖父。因为父亲对我说起儿时的歙县旧事时,经常提到许承尧、过旭初、陈毅这些名字,讲述祖父与他们的交往。想必他小时候就对这些人物记忆深刻,以至于在我面前经常说起,连我都对这些名字耳熟能详了。
父亲小时候,歙县堨田老家离许承尧老家只隔三四里路。抗战时期,许承尧寓居故乡棠樾。祖父汪烈武是个少爷派兼名士派,喜欢结交名流雅士。从小我就听父亲说,抗战时期,国民党的唐式遵,共产党的陈毅,祖父都曾与他们有不少交往。与许承尧更是诗酒唱合,来往甚密。父亲说祖父在家经常说际棠际棠,父亲说到这个名字时,用地道的歙西方言说给我听。“际棠”是许承尧的字。父亲向我解释。
我兴冲冲地把这本孔夫子旧书网上《疑庵先生黄山诗》的图片拿给父亲看。父亲端详良久,说题字确实是祖父的字:疏大方正。由于经历过反右和文革,祖父的东西我们家一样都没有留存下来。现在意外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找到,实在是令人喜不自胜。于是我准备把它买下。可仔细一看,拍卖早已在几个月前结束,书已经被人买走了。
关于祖父,一定有很多秘密是父亲所不知道的。孔夫子旧书网上的这本书就是一个例证。也许祖父那时与过旭初是合作伙伴,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也许他俩都是末代翰林许承尧的忠实的粉丝?或者与这位大名鼎鼎的乡贤沾亲带故?
一切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解放后,祖父始终不能适应新的社会,最后卖完了所有的家产,在贫病交加中凄惨离世。
他不习惯在火桶里烤火,因为他小时候歙县是没有火桶的。
每年过年,我们家都要做歙县的炸肉圆子。这是父亲记得的唯一的歙县特色的菜肴:把肉馅里加豆腐加山芋粉加大蒜末生姜末搅和在一起搓成肉圆,再放在烧得滚烫的油锅里,待炸成金黄色捞起来就行了。区别于一般普通太平人家的冻米圆子,这个特色的歙县圆子成了我们家春节的固定的保留的节目,从小到大没有变过。
他重视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儒家思想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
除了徽州师范的四年读书时间。在此之前,读初二时,我还在歙西的一个乡村中学读了整整一年。因此,算起来青少年时代,我在歙县呆了整整五年。
父亲始终认为:歙县人重视读书。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是老师还是学生,歙县人读书的劲头都比太平大,比太平抓得紧。而太平人,普遍贪图安逸,普通人似乎总觉得读不读书无所谓,没有歙县人在读书这件事的狠劲儿。
因此,1981年的秋天,懵里懵懂的我,便被一下甩到了歙县郑村乡梅村的一座民国年间的黑白高墙的典型的徽派大屋里。
那是典型的清代徽派大房子:前后两进,前厅后厅,左右厢房,中间是潮湿的一小片天空的天井。相比很多徽派老屋,这幢大房子通往二楼的楼梯比较宽敞平缓。楼上对应着厢房还有四个小房间,围绕着天井还有一圈木制的美人靠,那是大房子里最敞亮的地方。
我被安排住在后厅靠左边的一个厢房里。厢房的地板有些残破,虽然木格的窗棂斜对着天井,但仅靠天井里漏进来狭窄的一点光时远远不够的,无论晴天阴天,房间里总是显得昏暗。
现在想来,那一年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心理上的冲击远远大于后来徽师的四年。
有谁在这种典型的徽派老房子里住过整整一年呢?那种黑白的有着高高的马头墙雕刻着繁文缛节的封闭的高墙大院,外表看起来确实挺美,有着浓厚的徽州味道。可你要是真正地生活在那里,尤其是在潮湿的梅雨季节待上两个月试试?那种封闭的昏暗的压抑的感觉,真的令人有种要发霉窒息的感觉。
现在看见徽派建筑,尤其是徽派老房子,我仍然会感到亲切,但我不喜欢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因为我知道,这样的老房子只是看着挺美。
对于我来说,人生有太多的第一次是在这个古老的土地上开始的。
第一次住寝室,第一次进图书馆,第一次登台,第一次做实验,第一次学弹琴,第一次学照相,第一次见习实习,第一次看到许国石舫,第一次买石头馃,第一次买《红楼梦》,第一次校农场卖青菜,第一次看到解放街上那么多黑压压的人……
大北街的大街小巷,晚上学校集体看演出,夜深归校,古老的青石板小巷,我曾与谁一起梦一样地穿过;
太白楼的新安碑园曾经一块一块虔诚瞻仰过,多景园的经典背景也曾与同学一起合影过;
太多太多!歙县徽州,承载着我的年少青春,也承载着父亲的故乡,父亲一辈子的乡愁。它是祖父青年的逍遥壮年的盛宴晚年的潦倒,也是我的遥远的不知姓名的祖先的岁月之根,生命的源头。如今回望,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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