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牛流泪，
猪跳弹。
鸡吱唠，
鱼瞪眼。
牛是世界上善良的家畜，对人很和善。据说牛眼是个放大镜，能把小孩子看成大人，大人看成巨人。狗和牛相反，眼是个缩小镜。大人在狗眼里，成了小人国；小孩在狗眼里，就更小了。西峡骂某人看不起人时，往往说：狗眼看人低。
牛是唯一知道死亡来临的家畜，当他即将卖到杀锅的时候，一路上眼泪长流。牛滚坡没有死的时候，卧在村子里的大树下流泪，它知道自己不能拉犁了，不能曳车了，就要被杀死吃肉了。
牛流泪人不流泪，杀牛的时候，人们只是说：没有办法，不养白吃饭的人，不喂白吃草的牛。于是就把牛杀了。
猪是不知道死亡来临，只知道跳弹。杀猪头跳进猪圈了，猪也不知道死亡来临。杀猪头去逮猪的时候，猪就跟杀猪头玩硬的。
猪最大本领就是跳弹，能跳弹多长时间就跳弹多长时间。哪怕晚逮住一会儿，就能晚死一会儿，可能就是猪的哲学思想。最后，还是杀猪头胜利了，把猪杀死了。西峡人说：猪再跳弹，也跳弹不过杀猪头的刀。
鸡是一个弱小的家禽，但是要杀它的时候，最大的反抗就是吱唠。公鸡打鸣的声音不烦人，母鸡唤小鸡的声音也不烦人，杀鸡时鸡的吱唠就很烦人了。
杀鸡要一次杀死，农村认为任何一个生命都不能挨第二刀。有的人杀老公鸡没有杀死，老公鸡脑袋提溜着，还能在院子里奔跑吱唠，那个样子很是吓人。西峡人说：谁牛球，也没有老公鸡牛球，头挂在脖子上，还要吱唠三声。
鱼离开水就死了，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但是鱼的两只眼睛至死都是瞪着的，就是把鱼剟为两半，鱼的眼睛依然瞪着。
现在有道菜，叫剁椒鱼头。红瞎瞎一层辣椒下边，是一个大鱼头。把辣椒拨开，吃客会发现，鱼头做熟了，鱼的眼睛还是瞪着。细密的人，会把鱼的眼睛盖上再吃鱼，一是对于弱小的鱼一份弱小的尊重，一是对于鱼眼至死都瞪着的微弱恐惧。
如今对于一个人混的好坏，他坐上席的多少竟然成为一个标准。坐上席也有不很好的一面，就是鱼端上来，让他给鱼剪彩，让他第一个看到鱼瞪大的眼睛。一个人被眼睛瞪着，不是个好事情，哪怕那个眼睛仅仅是个鱼的眼睛。
少年时代听村里私塾先生说过一个往事：西峡口东边有个在老鹳河逮鱼的，一辈子手里都不能攒下五块银圆。一旦手里超过五块银圆，他的父亲就病了。把五块银圆买了药，让父亲吃了，病就好了。周而复始，逮鱼的手里始终没有五块银圆。逮鱼的问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你每天逮鱼，看见的鱼眼睛都是瞪着，就是死鱼眼睛也是瞪着。你这半辈子逮了多少鱼，每条鱼的两只眼睛都是瞪着看你，仇恨着看你。那么多眼睛仇恨你，你口袋里咋能装五块银圆？
鱼是弱小的，对于死只能瞪着眼睛。牛是和善的，对于死就只能流泪。但是这两个弱小的生命，却是不可过于得罪的。过去听说开杀锅的，杀了一辈子牛，临死的时候，看见牛头上的角都顶在自己的心口窝上。
报应不是科学，却是哲学和宗教。对弱小的生命过于残酷，自己的生命会在另一个地方被命运折磨。对和善的生命过于杀戮，自己的生命会在另一个地方受到相应的罪与罚。
生活里，作为一个人，也不要尻怼他人。尻怼人，也相当于杀戮家畜和家禽之罪，也是会有报应的。
74.
面条省，
疙瘩费，
吃了锅盔卖了地。
小麦是北方人和河南人生命的一部分。没有小麦，河南人的生活将是多么的无聊和缺憾。
河南人有句话：不知道还能吃上今年的新麦面馍不能？就能看出小麦是河南人生命的一部分。
黑龙江的迟子建曾写过一个短篇《亲亲土豆》，换成河南，就会成为《亲亲小麦》。吉林的王小妮，在一篇文章里说，东北的几个混的很体面的人在深圳聚会，点菜的时候，不约而同说：醋溜土豆丝。就像西峡人混的再好，在外面如何吃香的喝辣的，回到家里就会说：做酸菜面条。
面条，在面食区域作为主食，有几个好处。
一是节省粮食。一顿面条用的面，是最少的。
二是好赖是顿咸饭。生活困难时，对咸饭充满敬意。大概与农村人认为吃了盐身体有劲密不可分。
三是面条可以带动其它主食。面条锅里放酸菜，叫酸菜面条；放红薯，叫红薯面条；糊汤汤丢面条，叫糊汤面条。
在秋后和冬季，为了吃顿面条，就把黄豆绿豆豇豆，兑在小麦里磨面，吃杂面条。还有时把玉米弄湿磨出的面也兑在面粉里，好赖吃顿面条。
疙瘩费，是指早上吃的面疙瘩。为了耐饥，把面粉拌为面穗儿，在锅里煮。小的面穗儿，成为稀饭，大的面穗儿，成为疙瘩。盛到碗里，就叫面疙瘩。
面疙瘩用的面粉，超过了面条。少年时代总听农村人说不会过日子的儿媳妇：好家伙，你把面疙瘩做的比捶头还大。拳头，西峡方言叫捶头。
疙瘩，还有同一个说法是馍。西峡农村有人说：不论好赖，只要给我捏个疙瘩就行。疙瘩就是馍，哪怕是再黑的面，只要捏个疙瘩成为馍，就比面条耐饥。但是馍比面条浪费面粉，也比面疙瘩浪费面粉。
为了吃个疙瘩，农村人用尽了聪明才智。黑面膜，麸揽馍，两掺馍，玉米面馍，红薯面馍，卷沟馍，醪面馍。为了每天都能吃上馍，往往需要很多代的努力，也难以实现。
最浪费面粉的是吃锅盔馍。锅盔馍分两种，一种是发面锅盔，烙出来很厚，中间带着鸡爪块的图案。一种是死面锅盔，烙出来的有一指厚，用的面粉和四指厚的发面锅盔差不多。
西峡人说：吃了锅盔卖了地，是指那些不划算粮食多少，小麦打下来就天天吃锅盔的人。时间长了，就把一家人吃穷了，地就要卖了。
面条省，疙瘩费，吃了锅盔卖了地。祖先开始种植小麦磨出面粉，这则民谣也就随之诞生了。
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每亩地能收获200斤小麦，就是丰收。小麦的缺乏，就让农民格外珍惜小麦和面粉，就产生了与珍惜小麦相适应的民谣。
如今西峡农村几乎很难看到种植小麦，反而家家不缺馒头吃，就是天天烙锅盔，很多家也能烙得起。种植一亩猕猴桃能换回一堆小麦，种一棚香菇能换回一拖拉机小麦，让西峡人忘却了这则民谣。
很多民谣的消失，是个好事情。
75.
狗咬狼，
两头防。
狗见豹子，
酥骨断肠。
凶悍的狗，遇到狼进村，很大胆的站在狼的必经之路上，与狼决战。
个头小的狼，遇到了凶悍的狗，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狗和狼势均力敌的时候，狗会小心翼翼的对付狼。狼也不敢张狂，也要小心翼翼的对付狗。
乡村有个说法，狼是土地爷的狗。村庄的狗咬狼，等于是人的狗咬土地爷的狗。
土地爷是级别最低的神仙，给它看家护院的是狼。
狗咬狼，两头防。狗稍一疏忽，就会被狼咬败；狼稍一疏忽，也会被狗咬败。狗不怕狼，狼不怕狗，狼与狗就成为了两个互相提放的对手。
狗最怕的是豹子。
狗见到了豹子，是不敢露面的。恐怕藏的不好，被豹子一嘴咬死，成为一顿晚餐。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还有豹子。南阳动物园的两只豹子，就来自西峡重阳云彩山。一只叫小西，一只叫小峡。我们村子上边有个村子叫石门，就有豹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西峡有个打豹子的英雄叫王文元，就是石门人。最后搂住豹子从悬崖上跳下去，与豹子同归于尽。当时《西峡报》头版整版刊登了《打豹英雄王文元》的长篇通讯。
和王文元一起打猎的还有个刘子明，每年冬天到我们村子里卖豹子油和豹子骨头以及豹子肚子里的虫子。村子里的狗闻到豹子油的味道，就吓的乖乖卧在村头的大石头旁边，不敢叫唤一声。
狗见到豹子，骨头都酥了，肠子都断了，可见狗对豹子恐惧是渗入血液的。
这则民谣引申为两个部分：一是两个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为了达到目的互相尻怼对方，但是又不敢明目张胆，悄悄的提放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这就是狗咬狼两头防。
第二是两个人的力量悬殊很大，力量小的一方还有把柄攥在力量大一方的手里，就会出现一方见到另一方骨头都酥了的状态。本来还有一点雄心壮志，见到对方就土崩瓦解了。
我们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那俩货，是狗咬狼，两头防。也不止一次听到了有人说：那俩货碰到一起，就是狗见豹子，酥骨断肠。一只狗的两个精神状态，被引申到现实生活里，足以证明西峡人的智慧是相当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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