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四题（上）

2018年01月22日 总第17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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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期起，《大地菲芳》分两期推出陆全润老师的文化散文力作《音乐四题》。这一组散文分为四节两类，一类是关于戏曲文化的，一类是关于经典民乐的。字字耐咀嚼，节节是精品。

散文写作进入到以文化为对象的写作境界（俗称文化散文），是真正的登堂入室。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就不会有文化感悟，自然就不可能进行文化散文的写作。尤其是音乐文化散文的写作，除了需要具有文学写作能力和深厚的人文知识之外，还必需具备音乐修养。这就更非常人所能了。

陆老师的这一组散文，需要静下心来，认真去品味，去听文字所配的音乐或者戏曲，慢慢体味其中的精妙所在，体会中华音乐文化的博大精深。

你听或者不听，音乐就在这里。

你看或者不看，精品就是精品。

深夜聆听《夜深沉》

沉沉深夜，万籁俱寂，一钩残月，半截旗杆，从窗棂窥探进来。我独自躺在床上，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真是夜深人静。我轻轻打开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向海外侨胞播送京剧著名曲牌《夜深沉》。

那乐音如深夜烟花喷燃，万紫千红，喷薄而出，五彩缤纷，辉耀天宇。继之砰哩帮啷，噼噼啪啪，日咦哗啦，织成一个多彩多音的奇幻世界。一会儿，如暴风骤雨，雷电轰鸣，狂风怒号，大雨滂沱。一会儿，如春雨潇潇，春蚕啮桑，鱼群唧水，杨柳轻拂。一会儿，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刀兵相撞，席卷而去。一会儿，如夫妻重逢，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缠绵悱恻……乐曲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垓下之战，项羽被困，虞姬面对沉沉暗夜，四面楚歌，为了激励项羽奋发斗志，为了免除项羽的后顾之忧，她下定了以死相报的决心。

古往今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卓田的词《眼儿媚》云：“丈夫只手把吴钩，能断万人头。如何铁石，打作心肺，却为花柔。尝观项籍并刘季，一怒世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最难能可贵的是，虞姬深明大义，挚爱君王，为了让项羽冲出重围，保住性命。她自己心甘情愿血洒深夜，为爱而亡。要论古今中外的悲壮故事，霸王别姬算得上是最悲壮的一个；要论古今中外的烈女，虞姬也应排在首位。

在《夜深沉》华美的乐曲声中，我仿佛听到梅兰芳先生在京剧《霸王别姬》中扮演虞姬的精彩唱段：“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我仿佛看到美丽的虞姬，身着戎装，飒爽英姿。她服侍项王在帐中睡下后，轻移莲步，向帐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她爱他，依恋他，不舍他，但为了他能活下去，她毅然选择了死，选择了永诀。她要斩断他的牵挂，斩断他的儿女情长，莫让他英雄气短。她一步三回头地向帐外走去，走进荒郊，走进四面楚歌的包围圈，走向刎颈自杀，好让她心爱的项王毫无牵挂地站起来，骑上乌骓马，冲出包围圈，回到江东，重整旗鼓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

人活着很艰难，选择死也不容易。虞姬走出帐外，看到月明星稀的美丽秋景，左思右想，觉得这样默默而死不能激发项王的斗志，甚至会让他产生误解。于是她改变主意，回到帐中，陪项王饮酒，为项王舞剑助兴，她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尝言不负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待君王报如何。”在《夜深沉》的华丽音乐声中，虞姬边唱边舞剑，她闪战腾挪，砍削劈刺，一招一式，亦唱亦舞，用肢体语言向她心爱的大王告别，激励他拿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本色，冲出重围，活下去，战斗下去。她要以死相报了。就在项王看懂她心意的一刹那，她挥剑自刎，轰然倒下。

《夜深沉》通过京胡妙曼铿锵的演奏，恰到好处地配合虞姬的且歌且舞，完美地演绎了这场生死绝恋。

月夜独操琴

在一个春意阑珊的月明之夜，如水的月光从窗棂洒在扬琴上，我紧闭柴扉，独坐窗前，手持琴竹，屏声静气，舒缓弹琴，欲吐心中块垒。

白天，我教《曹操献刀》一课。说的是曹操怀揣七星宝刀，行刺董卓未遂，随机应变献出宝刀，逃离京城。董卓识破曹操奸计，下令画影图形，在全国捉拿曹操。曹操逃到河南中牟县，被县令陈宫捕获，陈宫感于曹操慷慨仗义，以身许国大志，弃官追随曹操一起逃走。两人来到与曹父有八拜之交的吕伯奢庄上。吕家盛情款待，吕老伯亲赴西村沽酒，家人杀猪宰羊准备酒宴。生性多疑的曹操以为他们磨刀杀己，抢先下手将吕家十八口人杀死，及至后院看见捆绑的猪羊，方知误杀。曹陈二人赶紧离庄逃走，路上正遇吕伯奢沽酒归来。曹操拔剑将老人杀死。这一剑，让陈宫看清了曹操的真面目：这家伙不仅多疑，而且凶残歹毒。他那“宁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我”的自白，正是他自私肮脏灵魂的写照。陈宫后悔弃官跟随这样的王八蛋，他心乱如麻。

我一边弹奏京剧《捉放曹》宿店一折，一边演老生扮唱陈宫：“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悔不该心猿并意马，悔不该随他人来到吕家。吕伯奢可算得义气大，杀猪沽酒款待于他。又谁知此贼的疑心太大，拔出宝剑将他的满门杀。一家人俱丧在宝剑之下，年迈老丈命染黄沙。屈死的冤鬼魂休要怨咱，自有那神灵天地鉴察。听谯楼打罢了二更鼓下，越思越想把事情做差。悔不该把家属一旦撇下，悔不该弃县令抛却乌纱。我只说贼是个宽宏量大，汉室后来贼是惹祸的根芽。观此贼睡卧真潇洒，安眠好似井底之蛙，贼好比蛟龙未生鳞甲，贼好比猛虎未曾长牙。虎在笼中我不打，我岂肯放虎归山又把人抓？执宝剑将贼的头割下（陈宫刚拔剑欲杀曹操，曹操哈欠醒了）险些儿把事又做差。”良禽择木而栖，良人择主而事。这一大段独白悲歌，生动形象，细致入微地表达了陈宫错投人主，追悔莫及；为国锄奸，优柔寡断，贻误战机的复杂微妙心态，与《四郎探母》坐宫一折中四郎杨延辉的心态可谓异曲同工，互相媲美。在群雄割据的三国时代，陈宫只能算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后来追随吕布被曹操活捉，曹操想留他一条活命，他却慷慨赴死，义无反顾，令人肃然起敬。

联系自身，我如陈宫一般也有点学识才能，但和他一样优柔寡断，书生意气，所以终生难成大器。退休后在一所民办中学任教，老板对我非常看重，工资全校最高，外加数百元“行政补贴”为我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独居又另加几百元“房贴”。可我总看不惯他那种喜欢别人吹捧，不懂装懂，一意孤行，多方盘剥学生钱财的做法。故心情郁闷压抑无法言表，只得独自操琴抒怀。白居易诗云：“蜀琴木性实，楚丝音韵清。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是的，我操琴，既非赢人掌声，亦非赚人银子，纯粹是自弹自娱，自得其乐。不要观众，不要听众，用朋友吻竹的话来说叫单打独斗。月明之夜操琴，楼上楼下寂静无声，我仿佛像天河畔的牛郎一样孤独凄清。此时此刻，鸟栖鱼眠，就连刚才还在咕咕絮语，柔柔调情的鸽子也睡了。我静似明月，孤孤单单自操琴。夜的脚步在琴弦上驻足，月的光华在琴声中流连，星的泪珠在琴码上闪耀，花的馥郁在琴韵中飘飞······我完全沉浸在音乐的幻梦中，不知不觉时针已指向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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